室外细雨微凉。
赵云惜抬眸,就对上张白圭盛满笑意的双眸,他兴味至极,却又带着几分责问:“娘亲宁愿和王朝晖说,也不肯和龟龟透露半分吗?”
“砰——”
赵云惜觉得,自家乖儿拿着火铳,对着她心口开了一枪。
室内寂静,沉默在此刻震耳欲聋。
见娘亲瞠目结舌,张白圭不紧不慢地离她更近些,笑得十分和气:“娘亲,你说呢?”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幽幽道:“其实这事也凑巧……我那日做了梦,梦见倭寇挖银矿,拿着这银子,成了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之一,然后如同蝗虫般登陆海岸,屠戮我百姓数百万记,兵卒以千万记。”
“那片银矿是真是假,我无从验证,当做戏说写出来,多得是有人冲破头。”
张白圭有些僵硬地看向她:“弹丸小国,屠戮我百姓数百万记?”
他颇为难以置信。
一时间连责问都忘了,满脑子都是百万记、千万记,大明如今才多少百姓,死这样多,岂不是十室九空?
“我朝无人能用吗?”他皱眉。
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他难以接受。
但那段历史,就是如此。
“好了。”赵云惜掌握主场,心口顿时一松,慢条斯理道:“还想问什么?”
张白圭长身玉立,眉眼锋利,他娘亲还是他娘亲,一如幼年时,做事很有章程。
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递上去的论时政疏石沉大海,竟不如修仙小说直通天庭。心里有些难受,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刻具象化了。
“事情还能办得这样和缓。”他满脸若有所思。
赵云惜笑了笑。
人对修仙感兴趣时,自然愿意尝试一切所能尝试的事情。嘉靖只是爱修仙,并非偏听偏信的蠢人。
张白圭:我懂了。
叶珣:我也懂了。
赵云惜这才惊讶地瞪大眼睛:“叶珣,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珣手里拿着厚实的围巾,递给她披上,温和道:“在你说屠戮百万时。”
赵云惜叹气。
你们都不懂,都不懂!
她握紧拳头。
“砰!”
“嘶——”
赵云惜哼笑,看着他俩抱着膀子,轻笑道:“你俩这么聪明作甚?”
显得她好呆!
根据蛛丝马迹,就能猜测出,她才是修仙小说的幕后玩家。跟两个人精在一起,真的没有星点秘密,可恶啊。
叶珣被打了也不恼,反而将她松掉的一点围巾给系好,眉眼柔和。
她是姐姐,想打就打了,难不成还要挑个吉时。
“忙去吧!”赵云惜揉了揉微痒的鼻头。
“嗯。”张白圭挨揍后,格外乖巧。
三人一同出屋,就见顾琢光捧着一束花,正摆在花瓶中,素手执着银剪,细细地休整形态。
“今日下雨,这花开得格外好。”她眉眼柔和。
赵云惜连连夸赞儿媳有眼光,这花让院子雅致又漂亮。顾琢光被她夸得小脸红红,抿着唇笑。
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婆母当真拿她当亲女儿哄,刚开始她还有些无所适从,时日久了,只觉心中暖融融的。
她捧着花瓶,软声道:“这是摆娘亲屋里的。”
赵云惜上前接过,用手轻轻碰触娇艳欲滴的花朵,软声道:“娘很喜欢,这就摆在窗台。”
顾琢光注视着婆母,她衣袂飘飞,肌肤瓷白,眸中是纯然的欣喜,瞧着便觉心中柔软。
她真是很好的人。
“娘。”顾琢光攥着手,有些紧张,垂眸低声道:“我想开个胭脂铺子……”
往常都是租出去,现在人家退租了,她就想试试。
赵云惜鼓励道:“可以一试,做了兴许不会赚钱,但不做肯定不赚钱,你想想好的,再想想不好的,都能承受了再去做。”
顾琢光登时神采奕奕,笑着回:“我会小心的。”
她担心婆家会觉得她孟浪不守规矩,但想着婆母都开店,又觉得她家不是这样的人,索性试一试,如今得到好结果,顿时心满意足。
张白圭笑着道:“我们自江陵小县出来,规矩不重,你别担心。”
村里的婶子,一到插秧时,怕泡坏裤子、袖子,都要挽起来,从未有人说什么。
顾琢光其实早看出来了,但说一句,跟他们商量商量,也是个尊重的意思。
她没必要为着蝇头小利,和婆母、相公对着干。
赵云惜捧着花瓶,回了房间,摆在窗台上,能看到光透过窗格打在花朵上,格外好看。
*
知道藏宝图的事后,张白圭每天回来就要跟她说说朝堂上的事。
“皇上将丹药停了。”他神色复杂。
以前——
内阁用了无数法子,夏首辅不知和皇上吵了多少回,都无法解决。
竟然几本修仙小说就解决了?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有时候想要摧毁一个人的信任,就要从他熟悉的东西下手。”
科学小实验不是为了推翻嘉靖对修仙的信任,而是告诉他,炼丹是有害的。
张白圭神色复杂地点头。
几个道士原本将皇帝围得水泄不通,谁不能不能突破,现在已经在内阁和内侍的合力围剿下,下狱了。
“倒是有一件好事,夏首辅被放出来了。”张白圭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很快又收敛起来。
赵云惜也高兴,夏言……被构陷入狱,罪不至死。
“好耶。”她笑。
“修仙若能成……”赵云惜突然脑洞大开,如果这个世界能修仙,她都能穿越了,分她一个杂灵根她也愿意。
可恶。
想要啊。
只要她能修仙,那张居正岂不是也能修仙。
那还谋身个屁。
活到最后我就是王。
赵云惜幽幽道:“我也好想修仙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能长生不老,想想就觉得极为快乐。”
张白圭大惊失色:“娘亲万万不可,我听说,丹毒深重,入体则不能拔。轻则肠穿肚烂,重则失去神智……”
赵云惜:“我就说说,世间本无修仙,都是有心人的杜撰而已。”
可她都穿越了。
赵云惜很心碎。
她真心想修仙,在这一刻也无比理解嘉靖,真的难以拒绝啊。
叶珣紧张地看着她:“姐姐,使不得。”
他打听过了,那些都是世人牵强附会,看似高深,实则虚之。
他紧张地盯着她。
“修仙首先要测灵根,你说京中会不会突然火起来玉质阵盘?”赵云惜摸了摸下巴。
如果单纯写修仙小说,她肯定要赚个盆满钵满,但是里面夹带私货,她只能撇清干系,赚不到这份钱真的很心痛。
“会。”叶珣幽幽道:“他们都疯了一样,就连普通阵盘也要试试。”
那书里的修仙方式太真了。
甚至各有流派,各有修仙方式。
赵云惜手一抖,一勺清粥险些撒了,她讪笑着道:“知道没用自己就不试了。”
顾琢光:?
他们在聊什么。
赵云惜把粥喝完,认真感受一下四周的空气,并不能感受到灵气,顿时有些失落:“知道不能修仙,还是想试试。”
她是唯物主义者,都不能拒绝修仙的诱惑。
*
翰林院。
张白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同僚。
虽然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但徐大人这会儿跟个火人没什么区别,让他去点这个炮仗,格外地不厚道。
叶珣:“一起。”
徐阶确实很生气。
他锤着手,痛心不已,眼圈都红了:“叔大、可期,你二人可知,我有多心疼?”
翰林院中,低层官员太多了。
当年惊才绝艳的一甲、二甲,在岁月蹉跎中,多少人顶不住。
他三番五次地点他们,说如今多事之秋,不要贸然撞上去。
却还是有人觉得自己能在漩涡中保命,非得冲上去做马前卒。
“他秋后要被问斩了!”他气到不行。
张白圭叹气:“大人,好言难劝……”
徐阶叹气。
“我知道。”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如今夏首辅虽然被我们从牢里捞出来,却失了权柄,我们翰林院……如同三岁稚童抱金而行,小心保全自己才是要事。”
非翰林不入内阁。
弄死一个,就空出来一个位置。
徐阶在心里疯狂辱骂内阁。
因为——
隔日他被擢为礼部尚书。
翰林院众人:?
这一招,让徐阶的政策成了笑话,整日里让别人低调保全自身,却偷偷努力,被擢为礼部尚书。
所有的愤怒和痛惜,都像是一场借此上位的演戏。
这样的官职,离内阁一步之遥了。
他愈加焦躁起来。
张白圭劝他:“旁人越想你气,你便越不能气。”
徐阶忧心忡忡:“我刚升完职,这再升,有点不对劲。”
“是对夏首辅一系的补充。”张白圭猜测:“这样病重的夏首辅就不用再起势了。”
要不然,总得给个说法。
“我知道,但我不愿意踩着首辅上位。”徐阶抹了一把脸。
他怒了一下,然后怒了一下。
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他只有踩实手中的权柄,让自己更上一步,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而不是这样被动无助。
*
回家后。
张白圭将这些跟赵云惜讲了。
“嗯,知道了。”
她仔细盘算现在能做的事,修仙垄断的局势被打破,剩下的先让子弹飞一回。
嘉靖是公认的奇葩皇帝。
前期有多英明神武,后期就有多昏君。但是现在打断昏君施法,看看具体情况如何。
“如果修仙的银票,花在军费上,到时候蒙古和倭寇入侵,尚且有一挡之力。”
赵云惜吸了吸鼻子。
但愿吧。
她在修仙小说里,夹带了很多私货,比如枪杆子里出政权、比如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样的话。
若能听进去,大明朝会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