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细雨淅沥沥地下着,在屋檐连成一道珠帘,又逐渐和缓起来。空气中都是细雨和青草的潮湿味道。

张白圭执着伞,缓缓地走在小巷中。

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珍贵,巷道便留得极窄,能听到东家训子,西家杀鸡。

此时下雨,周遭便格外宁静。

他心中走马灯般闪过许多事,家事、公事,最终化为一声轻轻地叹息。

几个孩童正穿着小皮靴,在青石板上奔波。

张白圭眉眼柔和,含笑捏了捏胖娃娃的小脸。

他却不知,他被凉风吹时,脸颊会冻得微红,比桃花浅淡,比杏花绝艳。让小童当场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好、好好看的哥哥。”

张白圭更是笑,心口的郁气都散了很多。

小孩果然很惹人喜爱。

“龟龟。”身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张白圭含笑回眸:“娘亲。”

回身的一瞬间,他有些怔住,娘亲不爱化妆,总是素着一张脸,但今天却打扮得很精致,青黛画眉,玉簪挽发,穿着的白绫袄绣着几支红梅,带出几分颜色。

雅致清新,像是能闻到丝丝红梅的香气。

在沁凉的雨天里,格外合适。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张白圭这才发现,成婚后,娘亲总是时时避着他,只是他沉浸在新婚欢愉中,并不曾发现。

赵云惜眉眼柔和,思绪不止,她如今才明白,什么是当娘的人,心里永远觉得孩子是孩子,时时刻刻担忧着。

当年他才三尺高,如今已身量颀长,骏马红绸,绿袍加官身。

“白圭,你能跟我说说朝中局势吗?”赵云惜轻声问。

张白圭自然应允,不疾不徐地讲着,从夏言下狱,到严嵩上台,再到修仙小说的出现后,朝中的一坛浑水。

赵云惜轻嗯一声。

她在心里细细地盘算许久,将自己的棋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松了口气。如今人微言轻,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盼望王朝晖能早日寻到神种而归。

赵云惜理了理衣襟,垂眸浅笑,神态愈加平和。

她抬眸,打量着身穿青玉色襕衫的青年,执着青竹伞,愈发成熟冷峻,心里便稳当下来。

*

朝堂背后有更大的汹涌。

道士被拉下神坛,内阁、内侍集体发力,一时间严嵩都顾不得夏言了,和先前勾结的陶仲文撕扯。

他甚至反咬一口,夏言乃陶仲文构陷。

严嵩心里明白,夏言在狱中被多番折腾,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就算不死,亦脱了层皮,再难起势。

但陶仲文……此时不杀,再无机会。他已经被加授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更是兼支大学士俸,在朝中,有御史弹劾他,都被杖毙。

此时是他唯一露破绽的时候。

“皇上,臣冒死启奏,陛下承天命,如今御极二十余载,夙夜为公,事事以社稷先。”

严嵩捧着芴板,老泪纵横地跪地:“然而陶仲文类徐福,以方术窃天命!实在罪不可赦。”

“皇上待他至诚,他却私谒司礼监,让内侍称他为仙师,可仙师之称,非陛下不可。”

“再者构陷当朝首辅,让其深陷牢狱之灾……”

“再者,他一年骗银五十万两,一修雷坛二卖丹砂,此等欺君妖道,丹炉日夜不息只为敛财,并非为皇上修仙……”

严嵩见高堂上端坐的帝王眸色深晦,并不敢多看,可他说这么多,对方没有阻止,心里就有数了。

“臣知此言逆耳,却不敢不死谏明志,皇上,陶某乃敛财妖道,欺君如此,臣每思之就觉锥心刺骨般疼。”

在压抑的静默声中,朱厚熜缓缓走下玉阶,眸光愈发审视。

“谨奏,伏候圣裁。”严嵩老迈的声音在大殿中形成回声。

朱厚熜心中烦躁。

妖道,毒丹。

这两个名词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滚。”他言简意赅。

*

小院中。

赵云惜正在洗羊肉,她想做个羹,暖融融地吃一碗。顾琢光挽着衣袖,正在洗萝卜,将上面的根须刮掉。

两人各自忙着,等羊肉羹炖好时,张白圭和叶珣也下值回来了。

“咦,好香。”张白圭眉眼飞扬地嗅闻。

赵云惜不搭话,戳了戳身旁的顾琢光。

“夫君,娘说做羊肉羹给你吃。”

赵云惜望天,这姑娘也太含蓄了。

几人热热闹闹地用着饭,照例说着朝堂中的事,张白圭眸色晶亮,含笑道:“我开春被拨为学差,督管这届乡试。”

“学差?”赵云惜眸中带着好奇,望着白圭,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顿时笑着道:“极好极好,我儿升官了。”

这样的差事,非心腹不可得。

可见在徐玠心里,将白圭看得极重。

做了,才好给他升官。

顾琢光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他真的很好。

叶珣也跟着慢条斯理地补充:“我也外放了,今年去金陵。”

“外放一年,再回来,就是你们的政绩,就是你这身体,长途跋涉哪里能成?”赵云惜有些心疼,也有些舍不得。

叶珣垂眸:“大夫断定我活不过及冠,如今则已而立,可见没那么容易病逝,不妨碍。”

有更好的前程,没有人能拒绝。

吃完饭后,赵云惜便开始策划着冬衣,去年的还能穿,但是今年也要制备两身好衣裳,走动时穿。

贴身里衣就用细棉布,柔软亲肤,穿起来舒服。

而大氅,就要好材料了。上好的灰鼠皮、貂皮、狐皮,做出来才轻便保暖。

她曾经想着环保,换成了棉服,一整个裹成球,却还是冷得要命,自己就老实了。

这时节,真的能冻死人,御寒能保命。

将所需要的布料和衣裳写下来,打算明日拿到布庄去,让人家做,她在针线上,还是没什么长进。

东厢。

张白圭想着,得请个厨娘了,娘亲那样雪顶寒梅一样的人物,整日里困囿于厨房,他实在舍不得。

隔日睡醒,他便往牙行去了,想着雇个厨娘。

让她先做顿晌午饭,看看水平。

那女子约摸四十岁,容长脸,头发一丝不苟地抿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指甲也剪得短圆,瞧着便格外利索。

“肉丸汤如何?”厨娘细声问。

张白圭点头。

做肉丸汤当然可以,但人多,不可能只吃这个。

就见厨娘又和面、剁馅儿,显然是打算做包子、馅饼之类。

忙活了一个时辰,在娘亲回来时,终于做好了。

张白圭打量一番,指肚大小的肉丸在汤汁间起伏,另有翠绿的菠菜叶,还有红的胡萝卜丝和黑黑的木耳丝,瞧着色泽就鲜艳。

再煎了豆腐酿肉,清炒芹菜,板栗烧鸡等,边上还摆了冒着热气的包子、米饭、炊饼,想吃哪个选哪个,口味十足。

他心里就满意了。

这样干净利索,又性子沉静,不爱多说话,最好了。

说话间,众人已经坐定了。

厨娘也有些紧张。

这家人瞧着挺好说话,看面相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爱计较的性子,希望能过。

因着菜式很多肉,包子是素的,只用荤油调馅儿,吃起来极香,又是素的,就下去得很快。

张白圭喝了口肉丸汤,表层的热气刚散,下面的汤略微有些烫口,却更能吃出鲜美的滋味。

肉丸更是细腻弹牙,很香。

张白圭自己满意,也要看看和不和其他人的口,见众人目露满意,才放心下来。

“魏娘子,你且吃饭去吧。” 张白圭沉声道。

不过入口的东西,到底得心生防备,他是去官方牙行雇的人,户籍上,三代都没问题,而她是厨师世家,只是家里的产业,分不到她头上,只能出来做工。

魏娘子也想过摆摊、开店,只是她不善言辞,不会揽客,赚得不多。

再者做工体面又安稳,不必风吹日晒。

而且冬日寒凉,她没有能在大风大雪里摆摊的衣裳,太贵了,她买不起。

吹上几日,还不够买药钱。

魏娘子听见说让她去吃饭,才松了口气。

张白圭见人走了,这才笑着问:“这个厨娘做饭,你们吃着口味如何?”

几人都点头。

张白圭虽然更喜欢娘亲做的饭,但她日日困囿于灶房,让他颇为心疼。和叶珣商议一番,直接请厨娘。

不叫娘亲再受累。

这钱,是用两人的俸禄拼出来的。

他难免觉得牙疼。

他俩的俸禄,竟然只够请一个长工厨娘。当然也有更便宜的厨娘,但是做饭不好吃,请来也无用。

家里有魏娘子做饭了,赵云惜想着,再去请了洒扫洗衣的长工,这样又省出很多时间。

赵云惜吃得腮帮子鼓鼓,肉丸在口腔里被碾碎,迸发出鲜美的滋味。

不用做饭,真的太爽了!

吃完饭后,也不必忙着洗碗,可以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嘴。

赵云惜回房练大字去了。

片刻后。

身旁便站了个人。

“娘亲,你这些年练的大字,稿纸呢?”每日,她都会练上一个时辰,从未有间断。

“你想看?”赵云惜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迹,笑着道:“喏,稿纸在那。”

写修仙小说是顺应局势,并非犯法。她其实并不怕被查出来,只是现在他家没什么势力,她怕影响到白圭未来局势罢了。

张白圭拿起那厚厚一沓稿纸,神色间极为迷茫。

“那日,娘亲徒手画地图,白圭甚为震撼。”面前的稿纸有一尺厚,上面还标了日期。

“今日,我见了藏宝图。”那修仙小说,遍地都是,但有藏宝图的就只有宫里有。

那藏宝图的画法,实在太眼熟了。

张白圭的猜测中,王朝晖和宫中内侍相熟,一个能让王家拿到皇商资格的内侍,必然能将帝王感兴趣的东西送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