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屋檐下。
小小的风铃随风而响。
火红的对联刚用浆糊贴好,细小的空隙被北风吹得鼓起来。
屋檐下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有的被敲断,有的新长出来长长一条。
足以见证京城冬季的彻骨寒冷。
屋外寒风呼啸,室内点着炭盆,上面烧着热水,氤氲的水雾蒸腾,室内便温暖如春。
眼瞧着就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忙活不迭。
除夕下午,趁着天气暖和,先洗头洗澡,将旧衣洗干净,新衣拿出来再晾晒,这才开始剁馅儿包饺子。
叶珣切葱,张白圭剥蒜,两双执笔的手,这会儿也拿起了菜刀,为着年夜饭备料。
年夜饭向来隆重,就算只他三人,也不能有星点懈怠。
三人正挽着袖子,边包饺子边闲聊,就听见外头有鞭炮声响起。赵云惜有些惊讶,没成想,他们做饭这样早。
她家饺子尚未包好,别家都吃上了。
他们也太勤快了些。
“笃笃。”
敲门声响起。
赵云惜有些茫然,她望着门外,一般大年三十,没有人会来串门做客才是。
见叶珣要起身去开门,她瞧着外面的鹅毛大雪,拦住他:“我去。”
说着便披上厚实的大氅,打着伞往外走,一边打开门闩,一边笑着问:“新年好,谁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她怔在原地。
就见张文明满头是雪,就见长长的睫毛也被冰霜糊住,鼻头更是冻得通红。
见了她,弯唇露出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治卿……”
听见熟悉的声音,张文明再也按捺不住,他眼圈微红,哑着嗓道:“云娘,我好想你。”
他的怀抱冰凉。
赵云惜连忙道:“快进屋去,屋里暖和。”她牵着张文明的手,一道往灶房走去。
将他身上的大氅脱掉,才发现他脸上有青紫的斑块,手上也有。
她顿时心疼。
“怎么冻成这样?”她问。
张文明缩回手,只笑着道:“我只用了十天,便从江陵赶来京城了,我厉害吧?”
他唇角是绷不住的笑意。
赵云惜打开热水,捧上棉巾,让他洗脸上的冰霜。
她一时哑然,喉头梗成一片。
“爹。”张白圭眸中也迸发出惊喜愉悦来,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张叔。”叶珣客客气气地躬身作揖。
赵云惜给他擦拭完脸颊,拿白圭的网巾给他先戴上,笑着道:“晚间烧水洗洗澡,好好歇歇。”
叶珣连忙起身去熬姜汤,让他去去寒。
几人再次坐定,张文明打量着温馨雅致的小院,心中顿时生出不想走的想法了。
他侧着脸,将冻出青紫那半脸藏起来,捧着热茶,忍不住将视线投在妻子身上。
他自幼饱读诗书,虽以四书五经为要,却对诗词歌赋也多有涉猎,瞧见她,只觉洛神赋尚且不足以描述她。
他捏着热茶,没见她之前,心里能烂个破洞一样,如今总算被填补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圆满了。
张文明眉眼柔和。
他挽起袖子,用热水洗干净手,也过来帮着包饺子。
他知道,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淡漠、温和,从无半分情意。
可心中仍觉欢喜。
只要她在,就好了。他从不敢奢求其他。
他年岁已长,再不像青年时,会为着在镜中瞧见自己情意绵绵的眼神,而她淡漠如初,那时他生了好久的气。
如今再瞧这样温和的眼神,只觉得心中安宁。
不爱他无妨,只要也不爱别人就好。
他心里想了许多,高兴的,悲观的,好的坏的,却从未诉诸于口。
张文明挺直脊背,手下捏出漂亮的饺子。
张白圭眉眼晶亮,快活道:“爹,你远道而来,不若歇歇,这饺子留着让我们来包?”
张文明轻咳,笑眯眯道:“你俩去玩吧,我和你娘忙就行。”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力气,只想时时刻刻挨着云娘。
叶珣见饺子还剩几个面叶没包,从善如流地起身,拉着白圭去烧火。
他没有离开灶房,只是背对着两人,坐下烧火前,他回眸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敢看。
赵云惜笑着道:“包的大葱羊肉馅的饺子,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他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路风霜加身,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赵云惜侧眸望着他,神情柔和。
“下回等天好再来,不必这样吹风受冻。”瞧着旁人怪不落忍。
张文明眨了眨眼睛,一直藏着的侧脸也不藏了,露出来给她看,还落寞地垂眸,说话透着几分可怜:“我盼着能看你一眼,什么风霜,都没感受到。”
他眼神真诚。
眉眼愈加柔和,用眼神临摹着她的脸颊。
明明年岁渐长,她面容却一如当年,只长了浑身气度,更像是白里透粉的清艳牡丹,几欲滴露。
这是他的妻。
他眼神移不开,手心也冒出汗液,脑海中也有片刻晕眩。
“我来了,你凡事不必忙,只告诉我便是。”张文明握住她的手,言语殷切。
赵云惜抿了抿嘴,看着灶台方向,抽回手,笑着回:“饺子煮好了,我先给你煮一碗。”
“嗯,好。”张文明垂眸。
“只要想到路的尽头是你,我便不觉冬日苦寒。若叫你为难,我下回改时间便是,你莫顾忌我。”张文明别开脸,不敢去看她。
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就看看她。
赵云惜知道他的意思。
面前的男人,面容清俊,纵然被风雪催过,却更显成熟,这样鼻头红红,确实有几分可怜。
对她的态度心知肚明,却依旧坚定如初。
赵云惜用手背给他暖脸上的冻疮,轻笑:“别多想。”
别多想,好好过日子。
赵云惜眸中带着笑意,捏捏他的脸颊,亲昵温和:“相公,洗手吃饭了。”
什么情情爱爱的,能有什么趣味。
下饺子很快。
三煮三滚,白白胖胖的饺子便漂浮起来。
“白圭,去放鞭炮。”她叮嘱。
第一轮饺子滚起来时,外面传来鞭炮声。
张白圭捂着耳朵窜回来,神色间难免透出几分少年意气盛,笑眯眯道:“引短了,说爆就爆,真刺激。”
叶珣摘掉他肩上蹦来的鞭炮皮,笑着道:“儿时还会捡地上掉的鞭炮来放,越短越刺激。”
地上红红的一片,空气中也是硫磺的味道。
“饺子好了,快来盛吧。”赵云惜喊他俩。
张白圭连忙端菜端饺子。
张文明抛却那些小心思,笑得见牙不见眼。
和娘子一起过年咯。
“相公,你多吃些饺子,免得冻耳朵。”
“叶珣,你最爱吃的羊肉。”
“给小白猫也盛两个。”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桌上摆着八个菜,有荤有素,有鸡有鱼。她还温了一坛黄酒,各自喝了一小碗。
白圭当官后,因着年岁小,倒也没人灌他酒,故而他喝起酒来,还是受不了那股酒味儿,眉头皱巴巴的。
叶珣倒是连喝了许多,被赵云惜喊住了:“少喝些,等会儿还要守岁呢。”
他乖巧地放下酒碗。
几人吃完饭,便围着炭盆坐下,闲闲地聊着天。
说说东来说说西,纵然漫无目的,几句俏皮话就觉得心中万分欢喜。
张文明这才拿出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对金手镯,套在她手上,笑着道:“我用俸禄给你买的金手镯,我记得你喜欢碧玺,这便是花丝镶嵌碧玺,你瞧瞧,可还喜欢?”
赵云惜顿时露出笑容来。
大金镯子,就是光溜溜没款式她也喜欢。
然而——
叶珣剑眉微皱,他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新年礼物……一对错金手镯,他神色怔忡。
他和白圭商量好了,一个买金手镯,一个买金项圈,这样过年的穿戴就有了,不曾想,竟然有这样的差池。
“都好都好。”赵云惜喜不自胜。
张白圭见大家都送礼物,连忙把自己买的金项圈也拿出来。
“喏,下面还有玉牌呢。”他攒得所有零花钱,都在此处了。
前两日,他和叶珣嘀嘀咕咕好几日,用自己身上所有钱来给她置办礼物。
过年确实高兴!
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露出雪白细腻的手腕,笑吟吟道:“真漂亮,我好喜欢。”
大金镯子哎。
她前世就是死得太早,攒了那么多钱,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丝丝。
坐着闲闲聊了半晌,又吃了一回酒暖身子,在院里放了烟花玩。
时下烟花种类不如后世丰富,但放烟花时,天空被炸出光亮的一瞬间,还是觉得心中喜悦。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未来可期…!”赵云惜许愿。
张文明喜不自胜,笑得见牙不见眼,拢着手,立在赵云惜身侧,昂头望着烟花,又忍不住低头看她。
买了一两银子的烟花,玩了半个时辰,也就放完了。
“洗洗睡吧,新年好呀诸位。”赵云惜也有些感叹,现代的那些离她越来越远,反而离越来越近了。
想想便觉得有些恍惚。
张白圭笑着道:“明日清早,还要去各处拜年,是该睡了,要不然明日起不来。”
“成,炭盆上坐的有热水,尽管用便是。”煤炭很好用,只要记得留半扇窗,就不会有危险,价钱又极便宜,在小冰河时期,太过重要了。
*
赵云惜为着养生,惯来早睡,她很快就睡着了,唇瓣红扑扑的,像是初开的玫瑰花瓣。
张文明盯着瞧了半晌,轻轻地碰触玫瑰。
柔软芳香,心都要跟着化了。
张文明屏住呼吸,毫无睡意,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烟紫色的锦被中,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攀着他的脖颈,将他带入锦被,复又捏着他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