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走时京城尚是暮春,回来时,京城已是初秋。

入目多是红橙黄的底色。

赵云惜伸着懒腰从船舱出来,小幅度地晃动着身子,坐了几日的船,整个人僵得厉害。

而张白圭到底年轻,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便觉身子爽利。

而此时,京中关于新科进士的讨论少之又少,已经化为平淡。穿着道袍的三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走时仪仗相送,回时一片凄凉。

几人在小院安顿好后,张白圭和叶珣便去户部领了牙牌和官袍。

张白圭穿上青袍公服,揽境自照,颇觉满意。

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换得翰林院的入门券。

赵云惜在翻着两人的牙牌玩,这算是身份证,两人的牙牌都是“文”字号,正面刻着官职,背面刻着“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还有“武”、“乐”、“宫”等牙牌。

赵云惜还上前摸了摸两人身上的鹭鸶的补子,感觉还挺有意思。

张白圭满腔抱负热血,从此刻便充盈胸膛。

叶珣素来淡然,现在也有些激动。

“大明是一艘船,你们现在是船上一根钉了。”赵云惜满脸唏嘘。

京城里面,宫侯高官无数,六品编修并不算什么。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还有许多进士在六部观政,约摸还要有不少人入职翰林院。

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

张白圭和叶珣在翰林院外遇见了陆树声,三人身着青袍,互相见礼后,这才往里走去。

自有前辈带着三人熟识翰林院,熟识要做的事情。

张居正总结后,得出结论。

——十分清闲。

修史这样的工作,庞杂且无法高效,自然清闲的紧。

而张白圭也感受到了什么叫遍地皆人才。

当初在荆州府学时,尚且左一个案首,右一个案首。

如今在翰林院当值的诸位同僚,在科举考试时,皆如三人一般。

张白圭品了品味,果然如娘亲所言,神童只是入朝的门槛。但翰林院是真清苦,手里半分权力也无,俸禄也极低。

三张掉漆的小桌摆在一起,就是他们三人的工位。

上面摆着一沓书。

“先把历代史书读了,融汇贯通,再来修史。”男人说了一句,便自去忙了。

翰林院的官员他们都见过,大多是殿试时的考官,纵然当时无暇他顾,也能探知一二。

张白圭不动声色地探究诸位同僚,发现大家有共同点,便是年轻俊秀,连个相貌平平的都少有。

科举考试时,大家捧着书如痴如醉,如今编修们编史,瞧着只觉厌烦。

十年寒窗苦读,再换十年寒窗。

张白圭前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回身笑着问:“江陵张居正?”

张白圭起身作揖:“正是在下。”

翰林院的生活和国子监十分相同。

读读书、写写文章,人微言轻,沧海一粟。

张白圭倒也不急,他如今才十七,在官员里头就头一份的年轻,这样的年岁,就不可能让他做高官起政策。

然而修史真的有一种苦苦的小废物这种感觉。

*

下值回家后,就见娘亲正在数钱。

“我的俸禄是八石。”张白圭幽幽道。

“我也是。”叶珣哽住。

两人只觉天都塌了。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两人:“八石?”

这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区区八石,够做甚?

在国子监卖炸鸡已经稳定了,她请了三个人,现在运作的极好。

每日里入账稳定。

张白圭原先想着,等他做官了,就给娘亲买金手镯金项圈,如今看来,这成了空。

简直岂有此理。

赵云惜记得明朝俸禄一直都低,笑着道:“等你们做到高官了,记得提提俸禄,也免得让后来的官员承受你们的苦。”

没钱是真苦。

腰都挺不直。

她如今能这样自如,是她能赚钱,腰包鼓,只要不是软蛋被拿捏,自然有话语权和自由权。

“你们翰林院需要食堂吗?”她问。

张白圭闻言眉眼一弯,笑着道:“京中官员的伙食一律从光禄寺出,那滋味……”他品了品,难以描述。

“俱小道不负责任消息称,夏首辅都自带餐食。”叶珣耸了耸肩。

吃得少生无可恋。

“哎。”上班的滋味不如想象中美妙。

“还有不负责任小道消息称,首辅自带美食,而次辅吃食堂,看着他吃香喝辣,都哭了。”张白圭小小声道。

赵云惜:?

好一手小道消息。

次辅那可是严嵩!

吃饭菜吃哭了,还真是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

“明天晌午,我给你俩送饭菜去。”她琢磨着,随便做点,也比吃食堂好。

“过些时日吧。”张白圭叹气:“刚去当值,不能太张扬。”

先老实几日再说。

赵云惜点头,她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先前白圭参加科举,今日在武昌明日在荆州府,她不能撂开手施展。

如今定居京城,她便要好好攒家底了。

毕竟想要为他谋身,钱和权缺一不可。

权他自己有,钱得自己来。

如今做了小京官,旁得不说,维护自己的小店铺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

赵云惜开始寻觅铺子。

京城中的铺子珍贵,租金也高,她寻了离翰林院近些的地方,不过十平左右的小隔间,一年租金便要三十两,贵到屙血。

赵云惜肉疼至极,却还是租下了。

她还要有老本行,卖炸鸡。

这个生意是真的好做,腌制过后便能炸,不占地方又很香很好卖,回款速度也快。

她琢磨着将香露带到京城,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是达官贵人爱用品,在江陵卖卖不显眼,拿到京城就难说了。

心里来回盘算,先把这两个铺子给盘活再想其他。

而此时。

两人已经在翰林院站稳脚跟。

张白圭捧着茶盏,抿一口清茶暖身子,再慢条斯理地提笔写字。

修史不需要文采,用词精准简洁便可,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他觑着同僚的上交工作量,自己也相差无几地交上去,剩下时间便泡在藏书阁中,开始疯狂看书。

他记性好,看过两遍便能记住,纵然有些许遗漏,回头再看一遍就补上了。

因此在翰林院的生活也十分快活。

他在翰林院中,到底入了官场,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的暗潮汹涌。

比如夏首辅乃孤臣,从不结党营私,但他才华横溢,办事效率极高。

再比如皇帝其实不问政务。

整日里沉迷修道。

张白圭不解并大为震惊,他打小,连鬼神都不信。

因为儿时去逛庙会,随着众人一道玩,说是要抽签解签。

娘亲抽中了下签,她就再抽几回,抽到了上上大吉签,说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遑论修仙了。

而次辅严嵩如今颇得皇上喜爱,因为他很能写青词。

张白圭觉得很荒谬。

他读书时接触的,和如今所看,差距太大。

他落差感强到爆炸。

*

下值回家后,他将满腹困惑诉说给娘亲听。

叶珣捧着微烫的茶盏,笑着道:“姐姐喝茶。”

赵云惜捧着茶盏,笑着回:“你今日能看到他修仙,明日你能看到口蜜腹剑,这才是官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今你们年轻,多看多听多想,只要把嘴巴闭上,安稳熬上几年,到时候自有解决的办法。”

官场有太多潜规则,需要有指引人。

“你二人无事,提着礼物去看看座师,陪他聊聊天,赏赏景,才是正经。”赵云惜笑着道。

座师乃国子监祭酒徐玠。

未来的首辅大人。

张白圭慢吞吞地哦了声,他并非冥顽不灵的酸腐性子,但面对这些,依旧要消化。

读书时告诉他,为百姓谋福利,当官时告诉他,要保全自身。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吃饭吧,今日做了你最爱吃的梅干菜锅盔,还炖了鸡。”

*

休沐日。

张白圭和叶珣带着礼物就去找徐玠了,看着面前些许破败的三进小院,两人神态恭谨。

徐玠亦是休沐。

他见了二人,神色毫无意外,含笑道:“你们来了。”

“老师。”两人连忙作揖行礼。

徐玠手中执着两份文章,正是二人所做。

“文笔兼具,气魄丰韵,不错。”徐玠神色中含有赞赏:“做官嘛,和读书相差无几,首先要心定。”

心定,文章就不会散。

张白圭欲言又止,想到娘亲交代,随便聊聊,便笑着领了赞扬,将礼物递上。

三人果然随意闲聊,徐玠带着两人在银杏树下喝茶下棋,并不多言,朝中错综复杂,要自己双眼去看,双耳去听。

张白圭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做状元有多关注和赞誉,做编修便有多渺小无力。

徐玠为人厚道风趣,将两人哄得十分开怀,临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我见居正如小友,有空多来长聚。”

张白圭笑得十分爽朗:“居正省得。”

待再次上值,他的心果然安定下来。当值极为妥帖,受到了上峰的青睐。

“居正可成婚了?”上峰领他到一旁,含笑问。

张白圭心念电转,却还是认真回:“和别家姑娘已有默契,她在孝期,故而并未订婚。”

上峰略感遗憾,他是真喜欢面前的少年郎,生得俊秀,人品也端方,行事也极有章程,堪为良婿。

可惜了可惜了。

他心中已定,若再观察年余,他仍旧如此出色,便可往首辅跟前推介他的文章。

“等休沐日,我要去香山赏红叶,你和叶珣陪我同去。”上峰笑着道。

私下里的为人和待人接物,他也要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