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张白圭眉眼微动,和叶珣对视一眼,正要出门,被张诚摁住了手。

张诚一撩袍袖,走出门去。

他如今胡子花白,拄着拐,瞧着就是个乐呵呵的老头。

有些话,年轻人不好说,他年纪大了,纵然糊涂些,谁敢和他计较。

一出小院门,就见一辆青蓬马车停在门口,车下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年男子。

张诚眉眼微闪,客气问:“这位是……”

那男人连忙上前来,躬身作揖。

张诚面上的笑淡了。

这样谨小慎微,一看就不是主子,自家儿子多年未见,如今新科高中,派个下人算什么事。

没有这样折辱人的。

“小人乃叶宅管家,老爷来信,庆贺公子高中,他如今在江东小县当值,唯盼公子能往江东去一趟。”

叶管事面上笑嘻嘻的,心中却有些无奈,想要自家孩子,好歹亲自走一趟,这些年不管不问,人家高中来摘桃子也这样傲慢。

张诚笑拉着管事的胳膊,又寒暄几句,这才往院内走。

此时。

叶珣披着厚实的大氅,清瘦修长的骨节捂着苍白的唇,无力的轻咳几声,弱声道:“叶管事来了,珣不能前迎,见谅。”

他挣扎着起身,要给代表着父母的管事倒茶,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水壶直接跌落在地,水花四溅。

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叹气道:“叶兄素来体弱不支,何苦为难自己呢,快坐快坐。”

叶管事目瞪口呆。心中却也明了,这符合他心中那喝药比吃饭多的童年。

都说他是病鬼,活不过及冠,明明已壮年,却无长辈给取字。他便知自家老爷,怕是等不来小少爷了。

“老爷和夫人交代,公子好生养着,当官耗费心神,端做个富贵闲人便是。”叶管事交代一声,刚要走,就听张诚叹气:“要账?怎么能问叶家要账?”

叶管事闻言皱眉。

“吃药花了三千两?”张诚拔高声调又猛然压低声音:“我们又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家,养自家孩子花三五千两算什么。”

张白圭心中冷笑,自然知道提钱的用意,光说让做个富贵闲人,倒是送银钱过来,叫人有个花销。

如今只管嘴巴开合,就把话撂下。好像人喝凉水都能活一样。

叶管事不敢搭话,他家老爷不可能为大公子拿三千两出来。

叶珣背过身,搓了搓脸,再转过来时,便带着几分晕红,低声道:“叶管事,是珣不孝,幼时未能侍奉双亲膝下,如今年长,竟也拿不出药石三千两,哎……”

叶管事将提来的四色点心放下,讪讪道:“这是你三岁最爱吃的点心,夫人都还记得。”

他连忙告辞离去。

自家小少爷依旧病骨支离,老爷夫人定然不愿见的。但做下人的,也说不了什么。

待叶管事走了,叶珣才面色阴沉的起身,打开面前的四色点心,放得时日久了,已经长了霉点。

“喂狗,狗都不吃。”

叶珣捏碎点心。

心头最后一点念想放下了。

他转而笑出来,高兴道:“如今这样也好,省得以后麻烦。”彻底做了割舍,只觉心中快活恣意。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一脚把地上的水壶踢远,笑嘻嘻道:“不好的东西,就这样一脚踢飞。”

张白圭黑线。

“娘,那是新的。”他提醒。

赵云惜:!

“我以为你们演戏拿的旧水壶。”

叶珣又看见桌上带着霉点子的点心,单手握拳,一拳砸碎。

他总是很斯文,情绪管理很到位,鲜少有这样活泼的时候。

赵云惜瞥一眼他红彤彤的手,知道他心里生气。

她戳了戳张白圭。

“去买水壶,还要烧水喝呢。”她力气大,踢成破壶了。

*

张家因为叶府来人岔了一下,喜悦的气氛淡了许多,但村里却愈加热闹起来。

王秀兰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她和白圭是邻居,又瞧着她长大,自觉非常不一般。

“真是文曲星下凡,帽戴簪花身着绯罗长袍,天呐,这就是状元郎吗!”

顿了顿,她又有一种带着梦幻的语气道:“是不是还见过当今皇上啊。”

天呐,她都不敢想的人物。

前些年,她日日卖烧饼,很是攒了些钱,送自家狗娃子去读书,后来考上秀才,这些年在考举人,一直没中式。

如今小白圭成京官了,跟以前可大不相同。

谁知——

刚念叨完,就见状元郎穿着家常的青袍,正出门呢。

王秀兰满脸敬畏的想,这怕不是要有大事。

片刻后,就见新科状元郎提着烧水壶,溜溜达达地走过去。

王秀兰:?

她不理解并大为震撼。

等见了李春荣这老乡亲才敢问一句。

李春容提了一盒驴打滚递给她,笑着道:“白圭说,让我们跟着一道去京城,租个小小的院子,一家子都在一处,和和美美的,我跟你说,我也舍不得我那儿媳,那人是真善啊,这十里八村的婆子,谁有我过得舒坦。”

王秀兰确实羡慕,她现在有儿媳了,大儿媳老实木讷,倒也听话,小儿媳却尖酸挑事,整日里歪门邪道闹得人不安宁。

“你要去过好日子咯。”她羡慕。

李春容却摇头,笑眯眯道:“我去作甚?我和当家的守着家里的产业就好,乡里乡邻在一起也高兴。”

她想想去京城就觉得怵。

“我也不会说官话,云娘教了几句,我舌头都要打结了。”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可以选择不去,但是孩子不能不请。

就这,张家特意修了族谱、祠堂,以张居正打头,记着祖辈。

如今衣锦还乡,自然要开祠堂再祭祖。

隔日。

张白圭一起床,又重新穿上状元袍服,在村人的拥簇下,进了张家祠堂。

放鞭、点香,祭拜。

张家族谱最早从张家先祖开始,到张诚这一支,因着张白圭格外出色,便以这支为主,重修族谱。

里正过来商议,问要不要修个文曲庙,张家台出了状元郎,香火肯定能赶上东台寺。

里正觑着他的神色,盼望得到他的回复,要知道,上一任里正,就是得罪了面前这小子,在选里正时,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点头,那里正自然就被拉下来。

要不然也轮不到他。

张白圭笑着点头:“直接修个道观,各路星君都供奉着,香火钱也够村里的公钱了。”

里正闻言心中一喜。

张家台如今文风颇盛,因着有张白圭,张文明、张茂、张谦恒几人参加科举,从秀才、举人、进士都有。

瞧见了厉害,自然愿意砸锅卖铁送孩子读书。劲儿都往此处使,自然会出效果。

*

赵云惜带着张文明、张白圭回娘家。

这也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在。

张文明穿着锦袍,张白圭穿着状元袍服,走在路上,格外与众不同。

三人到跟前时,刘氏头也不抬地问:“买啥呀?瓜子鸡蛋糕是新出的,吃起来很香。”

赵云惜笑嘻嘻回:“回来买个娘。”

“买你娘那……”刘氏一口国粹尚未说完,就听出是自家闺女的声音,顿时眼圈一红:“云娘,你回来了。”

他们去京城这些时日,她好想他们。

刘氏不复当年的年轻,瞧着像个狠辣的中年婆子,那鼓鼓囊囊的臂膀,显得愈发强壮有劲。

“他爹!云娘回来了!”刘氏一喊,声如洪钟。

赵屠户连忙走出来,笑着道:“云娘哎。”喊了一声,这才看见她身侧的二人,连忙打招呼:“文明、白圭。”

张白圭一撩袍角,纳首便跪。

“白圭喜中状元,特来给嘎公、嘎嘎报喜!”

赵屠户和刘氏连忙扶起他,在一旁恭维声中,笑得合不拢嘴。

他从来没想过,自家还能出个当官的。

这也太厉害了!

张白圭被扶起来后,便笑着跟几个舅舅、舅妈见礼。

织织歪着脑袋,捧着小脸:“这就是状元郎哥哥吗?”

张白圭轻笑:“织织娃,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织织:“哦。”

这话听着就烦。

小姑娘辫子一翘,往奶奶怀里一躲,就不吭声了。

张白圭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一起往院中走,如今白圭得中状元,便是张文明这个女婿来,这得退一射之地。

几人落座,赵屠户局促地搓了搓手,看着室内老旧的摆设,有些赧然:“见谅见谅……”

张白圭瞧着院中一处,反而笑出了声:“我记得儿时来嘎嘎家,就在此处追大鹅玩,大鹅啄我,我就攥大鹅脖子,我娘一脚把它踢死了,然后嘎嘎给我们炖大鹅吃?”

他这样说起童年趣事来,脸上带着笑,瞧着便格外可爱,带着几分亲近出来。

赵屠户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道:“一听说你中了状元,如今出息了,和你说话就觉得腿肚子转筋。”

几人喝着茶,赵淙便出来接待,笑眯眯道:“白圭回来了。”

有赵淙出来,赵屠户明显松了口气。

刘氏带着赵云惜去说悄悄话,小小声道:“你爹老了。”

赵云惜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娘,给你的礼物。”

刘氏见她递过来的随意,接得也随意,瞬间就瞪圆了眼睛。

金手镯、金项圈、金头面。

一整套。

“这也太贵重了。”她连忙推辞。

赵云惜却永远记得,当初她说想做糯米包油条的生意,都不用她怎么说,对方就把所有东西都给她置办齐全了。

“你也不容易,这首饰我不要。”刘氏眷恋的摸了摸。

真沉啊。

赵云惜把宽泥鳅背的金手镯给她戴上,端详片刻,笑着道:“收着吧,女儿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