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从小年开始放假,监内在短短一日的喧闹过后,瞬间寂静下来。
赵云惜将林子坳、李春芳喊到小院过年。
能够在此时,有一顿暖融融的饭吃,思乡的心情也跟着缓和许多。
而过完年,首先要迎接的就是会试。
会试也分三场,初九、十二、十五,和前头的乡试流程几乎一样。
京城在北方,和江陵比起来,要冷上许多,而二月倒春寒,更是雪花纷纷,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
张白圭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极为厚实,却被冷风一扑,仍旧冻得打哆嗦。
刺骨的寒风,就连羊绒围巾也挡不住,直往脖颈里钻。
小院亮起微弱的灯光,赵云惜正在检查三人的考篮,笔墨纸砚和烛火都要带全了,旁的倒是不让带。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考点已至,考生速起!”
随着更夫声音响起,号炮声也跟着响起。
赵云惜带着几人坐上马车,笑着道:“走吧。”
夜还深,雪花纷扬,呼啸的寒风让人伸不出手。
张白圭眨了眨眼,擓着考篮,看向娘亲:“你去睡觉,别送我们了,这天也太冷了。”
“走!”赵云惜言简意赅。
此时,京城贡院附近,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路上渐渐人声也多了起来,各处的口音和低语也响了起来。
等几人排到时,时辰也不早了。
张白圭、叶珣、林子坳排队入场。
会试在京城,平添几分庄严肃穆,检查也格外严格,队伍慢慢蠕动着往里走。
张白圭身体好,火力壮,穿得又厚实,尚且觉得寒意入体,带出来的一点热乎劲,瞬间消散。
而叶珣原本就体弱,略冻一会儿,便面色发青,唇瓣带紫。他指尖微缩,触及衣袖上绣着的小蜜蜂,长睫微眨,生怕自己撑不过去。
张白圭回眸,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没有找到自己娘亲的影子,便收回视线。
等排队入内,第一件事,依旧是领号牌,找号舍。他依着先前的习惯,先把火盆烧起来,再整理桌案。
将笔墨纸砚拿出来,先磨墨准备,等着天亮时,发考题。
雪往桌案上飘。
白圭薄唇泛出一丝青,往里面挪了挪,祈祷着等会儿这雪能停。
号舍幽深,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雪却能飘到,愈加阴冷起来。
张白圭买了许多炭,想着能一直烧才好。收到考题后,他便收回注意力,开始打草稿。
到晌午吃饭的点,自有兵卒过来送饭,两荤一素一汤,虽不中吃,到底热乎。能填填肚子,不叫人饿的发慌就成。
叶珣却没有这么自在,他身子弱,冻这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他拢着衣袖,捏着笔,全凭一股气撑着,他要考中进士,让姐姐面上有光。
好在会试规则和乡试一样,但题目却难上千倍百倍,不可同日而语。
题量大而难,还要从政策层面考虑破题,在有限的时间内,想出绝妙的对策和文章。
写文章不难。
写被人赞同的文章很难。
他们要中式,并非写出来就行。
雪越下越大,好在风停了,一时间倒也好受许多。
张白圭在火盆边将自己烘烤地暖暖和和,又细细地诵读文章,见符合题意,这才提笔誊抄试卷。
会试太过紧要,便是他也不肯提早交卷,等天色昏黄,看不清时,这才起身交卷,要往外走。
张白圭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但不管如何,试卷已经交了,头试已经结束,等覆试再来。成不成的,端看平日,这一哆嗦的影响也不大。
会试中,扬名者极多,大半举子年少时都有神童之名,甚至还有拜入名门的学子。
就像李春芳,师从欧阳德和湛若水,这都是王守仁的高徒。
自打林修然、庞文望两位大儒自戕殉道过后,这心学便极速发展,如今已成为朝中的主流学说。
*
赵云惜立在门口,翘首以盼。
她瞧见白圭出来后,连忙问:“叶珣呢?他可还好?”
上回乡试是八月,天还没有很冷,而这回是二月,今年又格外冷。
叶珣踉跄着走出来,见着两人,笑了笑,便闭着眼睛软软倒下。
赵云惜惊了一跳,连忙和白圭一左一右地扶住他。将他撑上马车,连忙往医馆赶。
这样的人有好几个。
叶珣不算最突出那个。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会儿醒了,眸色红红,脸颊红红,靠在白圭肩头,有些赧然道:“太冷了,没受住。”
赵云惜摸了摸他额头,见温度滚烫,怜惜地又拍拍他,笑着道:“不妨事,别多想,吃了药,再睡两日,就好了。”
叶珣极速地喘息一声,便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心里煎熬的厉害。
恨这幅身体,孱弱至极。
*
白圭本来也有些紧张,但是带着叶珣去医馆,忙着请大夫、煎药,等收拾妥当,夜已经深了。
他也累到不行,倒头就睡。
赵云惜给他掖好被子,便趴在叶珣的床头,照看着给他换额上的布,想着能早日退烧才好。
他若是这样病着,还有两日要考,怕是撑不过去。
好在,第二日就退烧了。
叶珣斜斜地在脑侧绑着月白色的抹额,长带子倾斜而下,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
“可怜孩子。”赵云惜给他盛了一碗清粥端过来:“喏,喝碗粥,再吃个鸡蛋,这顿吃清淡些。”
叶珣乖巧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想吃蛋羹。”
“我给你做。”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
她做蛋羹很有一手,鸡蛋加入温开水,打散后再滤出泡沫,蒸出来香甜细腻,十分好吃。
片刻后,蛋羹端来了。
张白圭看着叶珣歪着身子,柔弱无力地躺着,没一会儿就吃掉一大碗鸡蛋羹,连忙道:“这两日好生歇着,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叶珣虚弱:“嗯。”
一连三场,张白圭都撑了过来,叶珣却一回比一回虚弱。当最后一场结束后,直接软倒在地。
把张白圭吓得够呛,连忙将他打横抱起,着急忙慌地往医馆跑。
偏偏堵人了。
贡院附近被堵得水泄不通,路人行走非常艰难。他抱了一会儿,见叶珣身子都泄力了,愈加抱不住。
赵云惜、林子坳接力来抱,等送到医馆,才发现,生生热了一身汗出来。
他就是又累又冷又饿,才心神虚交,引起的这诸多病症。
好生养着,慢慢也能回来。
赵云惜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中药,那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不小心闻到一口,连忙挪开脸。
等把叶珣安置好,张白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哦,原来会试考完了。
有点像梦一场。
那些紧张刺激,明明刚经历过,却显得格外遥远微妙。
他如坠云端,轻飘飘的。
心中是膨胀的期待和兴奋。
但凡参加会试,大多是盼着自己能考中,而非落榜。
他从三岁捧着书开始,到如今参加会试,从未有半分懈怠,心中自然期盼万分。
这一路,走的极为顺畅。
他心中有些飘飘然了。
扶着叶珣出来晒太阳,还给他盖了毯子,张白圭笑嘻嘻道:“好生养着,你这回必中。”
叶珣抬眸,望着清澈的天空,但笑不语。
“中为常理,不中亦为常理,剩下的听天由命。”
赵云惜端着菜从他俩身旁走过,挨个敲敲他们的脑袋:“一个二十,一个十七,都还是孩子,不中太正常了,到时候中了咱就好好庆祝一番,不中就接着在读书,下回会试再说。”
“反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稳住!”
劝人的时候,都可会说了。
但是自己心里也慌得要命。
科举考试,不仅仅是考试成绩的问题,还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会落榜。
她亲自看了两人的试卷,如看天书。
她以前也是看过状元卷的人。
但大家也都知道,在江陵,张白圭被称为张神童。什么夸奖话都听过了。
但是在会试中,谁不是神童?
谁没有师承大儒?
区区张江陵,甚至没有在诸位的眸中。
如此,等到三月会试出榜,四人便早早地去了,想要最快看到。
张白圭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赵云惜捏着拳头,紧张到不行。
这不仅仅是会试,和高考不可同日而语,这若能考中,便踏上登天梯,直接起飞。
进士、同进士、庶吉士、贡士……
张白圭目光定在虚空的庶吉士上。
非庶吉士不入内阁。
他,想入内阁。
但这样的话,他从未和旁人说过。
事谋于密。
若泄露出来,再成不成的,就是两说了。
“出榜了出榜了!”
赵云惜猛然抬眸去看,就见黄榜缓缓打开,还有人在张贴试卷。
她盯着瞧了半晌。
“江陵叶珣!”
“江陵叶珣!”
黄榜一张贴,就瞧见上面有熟悉的名字。
叶珣薄唇紧抿,他心口一松:“中了!”
那些困苦,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甜,他侧眸望过来,心口滚烫:“姐姐,我中了!”
赵云惜连忙点头,又往下看。
“在榜就是爱!有榜就是爱!我们不挑前后!”
她眼睛瞪得溜圆。
“荆州府张居正!”
看到熟悉的名字,她这才喜极而泣,抱着小白圭,把他的后背拍得啪啪响:“好孩子,你考中了!”
张白圭疼得龇牙咧嘴:“娘!娘!疼!疼!”
赵云惜嘿嘿一笑,见叶珣神情落寞地垂眸,也长臂一伸,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叶珣,你也中了。”
叶珣唇角微翘:“嗯。”
中的人兴高采烈。
三人笑一半,瞧见了林子坳,连忙收起神情,帮忙接着看。
“没中算了。”林子坳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