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转眼已是三年过。

嘉靖十九年秋。

又见八月,又是一回乡试,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冷银辉。

小院的梅花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一袭月白直裰,正在月下弹琴。夜间星光流转,停在少年干净清澈的眉眼上。

他这三年,把林家藏书馆翻烂以后,又泡在府学藏书馆,整日里吃饭抱着书,走路抱着书。

像是顾璘所言那样,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将自己打磨成盈盈良璧。

琴音乱了。

张白圭索性起身,披着长衫立在院中,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赵云惜见琴音停了,便吱呀一声打开窗户,笑吟吟问:“白圭亦未寝?”

张白圭点头,提起一旁的灯笼,看向房中的娘亲,笑着道:“一起出去走走?”

“好~”赵云惜应了一声,回身就瞧见四双晶亮的眼睛,她索性摆摆手:“走,一起出去。”

等放榜比等乡试还让人心焦。

武昌府贡院附近较为荒凉,也就每年乡试时,才热闹些,此番许多学子带着同窗、家人,在夜色中漫步。

“白圭,明日去看榜吗?”林子垣问。

“早些去。”张白圭言简意赅。

以前的他,会笃定自己必然中举,如今的他,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贡院前便人山人海,告示栏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赵云惜有一种查高考成绩的紧张,头脑都跟着眩晕起来。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林子垣幽幽道:“比我和甜甜成婚跳得还猛。”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却还是抱有侥幸心理。

万一呢。

“放榜了放榜了!”

“快快快!放榜了!”

“别挤别挤!我的新鞋子掉了一只!”

张白圭在一片汹涌人潮中,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

在耳边不停响起。

面前卷曲的榜纸,承载着他的未来。

赵淙捂住脑袋:“啊,好害怕。”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柔和道:“别急。”

几人立在人群中,格外稚嫩,大多在三十年岁,零星有年轻点的,或者年岁更大的。

因着几人年轻,已经有人看了他们好几眼了!

“砰!”随着锣鼓声响,告示栏上浆糊刷完了,兵卒开始去张贴告示。

“末名江陵林子坳,谁是林子坳?”

林子坳猛然抬眸。

他不禁笑逐颜开,在看到其余几人时,连忙收住笑容。

人群在短暂的安静下,爆发出更激烈的声音。

林子境叹气:“大哥都不行,我就不想了。”

赵云惜紧紧地盯着铺开的榜单,捂着胸口等。

“第一名张居正,荆州府学生,礼记。”

“中了!中了!”

赵云惜高兴坏了,没忍住把张白圭一把搂到怀里,喜滋滋道:“我儿中了!”

张白圭心口一松,少年眉眼晶亮,唇角微弯,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嗯,中了。”

林子垣比他自己中了还高兴,又跳又叫:“啊啊啊啊兄弟你好厉害啊!”

“第二名谢登之,巴陵县学附学生。”

这次乡试,也将以张居正命名,称为“张居正榜”。

张白圭看向人群目光所向之处,就见一清俊少年正遥遥向他作揖致意。

他也客气回礼。

谁知,谢登之和另外一个少年缓缓走了过来。

他年纪比白圭略长两岁,眉眼如画,情绪平和,纵然得中解元,也并无什么狂傲骄矜之色。

“在下巴陵陈雨屏。”少年躬身作揖,笑吟吟地打招呼。

“在下巴陵谢登之。”

几人连忙互相见礼。

“此番参加科举者有两千七百余名,中式举人九十名,谢同年、陈同年大才!”张白圭笑吟吟道。

“解元郎在这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张居正眉眼微动,拉住赵云惜的手,连忙道:“快走快走!”

他不想被包围起来。

几人连忙如同出逃般,远离蜂拥的人群。

待到僻静处茶楼,几人同坐一厢房,这才互相介绍。

“江陵林子坳、林子境、林子垣。”

“表兄赵淙。”

“此乃家母赵娘子。”

张白圭一一介绍,互相见礼后,谢登之才笑着道:“你和你母亲生得像,令尊穿着道袍,瞧着倒像你父亲,清俊斐然。”

张白圭眉眼柔和,笑吟吟道:“家父三年前中举,捐了小官,在江陵做县丞。”

贡院告示栏前,士子们还在找寻榜上解元,遍寻不到,才慢慢散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才有这荣耀加身。

温热的茶水入喉,张白圭终于有了中举实感,他立在窗前,往楼下看,紧绷的脊背,霎时松懈几分。

“其实,上一场乡试,我也在。”谢登之捧着茶盏,满脸唏嘘。

赵云惜:……

她瞳孔地震,这可是第二,竟然也会落榜。

几人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散了,因为还要准备晚间的鹿鸣宴。

乡试放榜后,同科中举学子要赶赴武昌府衙门所举行的鹿鸣宴。

这是官方举办的庆祝活动,其后还有中进士后的琼林宴。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鹿鸣宴上,大家的排名是按着中式时的排名来,张居正就在前面。

“弟子见过老师。”

随着士子们见礼的声音响起,室内渐渐响起丝竹之声。

美酒也被丫鬟端了上来,在张白圭身侧斟酒。

湖广巡按御史陈豪举起酒杯,笑吟吟道:“恭贺诸位中式。”

酒气熏人,他先饮了一杯,这才看向在场的众人。

张居正头一回喝酒,面露微醺,他捧着茶盏啜饮,对他来说,三年积压在胸口的一口郁气,此刻缓缓消散。

他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缓缓地,在他鼻尖流淌。考中举人后,连花香都显得格外温柔。

鹿鸣宴上,众人带着三分醉意,红光满面地作诗、行酒令。

张白圭揉了揉脸,澄澈的目光瞬间带出三分醉意,他举着酒盏,看向来敬酒的同年周之冕,他出自黄州府学,笑着道:“同年,周某敬你。”

“唔,我没醉。”张白圭双眸微眯。

周之冕:……

很好,一个小醉鬼。

“前朝杨首辅年少中举,如今张居正亦是年少中举,他这样的年岁,实在是太年轻了。”谢登之幽幽道。

周之冕点头,他二十岁中举,便要夸一声青年才俊。和张居正这年岁比,他浑然年岁大了。

*

待鹿鸣宴结束,几人走出衙门,还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

林子坳想要上前搀扶白圭,结果刚走过拐角,方才还跌跌撞撞的某人,登时眸色清明,行动自如。

林子坳:?

小小年岁,比他心眼多那么多。

“白圭、子坳?”一道清澈的女声响起。

赵云惜喊了一声,带着林子境和林子垣迎上来,笑着道:“快上马车。”

她心里软软的,很开心。

这三年,她心里很难受,被无力感笼罩着。她熟知白圭的生平,知道这是他的来时路,纵然没有小说中的三元及第,少年权臣,放在历史中,依旧罕世难寻。

他的人生,就是顶配。

可就算知道头一回乡试被免,是对他的磨砺和沉淀,她也觉得很是憋屈,那种面对权利时,那种失权无力感,让人非常难受。

如今苦尽甘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回院后,见天色已晚,几人洗漱过,便各自睡了。

张白圭躺在香香软软带着阳光味道的锦被中,眉眼柔和地勾起唇角。

隔日。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被明媚的秋光给叫醒了。

刚穿好衣裳出来,他打着哈欠,就闻到一股麦香味。

白圭面色瞬间一亮。

“梅干菜锅盔?”他猜。

赵云惜从厨房探头,笑嘻嘻道:“对,快来吃两口。”

他走进厨房,林家三兄弟已经吃饱了,正在围着牛肉羹小口吸溜。

“还有桂花糕,很香甜。”赵云惜手里还在忙着,给他炸糖糕吃。

白圭喜欢甜口。

“还有蜜水,你渴了喝点。”赵云惜恨不能做全糖宴出来。

张白圭洗漱过,顶着三根呆毛,晃晃悠悠地叼着刚出锅的糖糕,轻嘶出声:“烫啊烫啊。”

赵云惜瞪他:“烫还不放下!里面的红糖水流出来才烫嘴呢!”

张白圭有些舍不得,却还是老实放进碟子,等着吹凉。

中举后的快乐日子,就像是要起飞一样。

“娘做饭真香,真想一口吞。”张白圭眉眼飞扬,笑得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一看就非常快乐。

“这两日同窗宴请比较多,又要吃不到娘做的饭了。”张白圭咬着糖糕,吃得心满意足。

“中午给你蒸洪湖大闸蟹吃!说起来也是好玩,我们自荆州府来,却被送了洪湖大闸蟹。”自家特产送自家门口了。

漂亮的大闸蟹正在盆中吐泡泡。

张白圭戳了戳,嬉笑:“好呀。”

这次考中举人,武昌府拨给他八十两银子,约摸回荆州府还有,江陵府也会给,再有乡绅、富户都会去送礼。

之前张文明中举,虽然是最后一名,但前前后后收银超过三百两,收田产约二十亩,将他先前读书耗费尽数涵盖不说,还另赚了许多。

还够他捐个县丞小官。

此番他应该也相差无几。

几人正聊着天,吃着东西,就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主人可在家?”

“在的。”

来人是谢登之,见了他们开门连忙作揖,笑着道:“不日归家,请诸位明日同游洪山。”

张白圭俯身作揖还礼,请他去屋里喝茶,以便详谈。

“张同年不必客气,明日再叙也不迟,我还要去同陈同年说一声。”谢登之笑吟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