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近了。
武昌城中的车马增多,刚出小巷,便是擦肩接踵的大路了。
赵云惜多看了街上行走的学子几眼,秀才在江陵城中已经被恭维起来,但是在武昌府,入目望去,行色匆匆,皆是秀才。
她正要收回目光,突然狐疑地又盯了一眼,迟疑着唤:“裴寂?”
那少年锦衣玉带,面容斯文俊秀,瞧着十足贵族小少爷。
白圭跟着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看得并不清楚。
此次小聚过后,顾家又邀请赵云惜入府商议,说的是等乡试后,便先纳采,后面的等孩子大了再说。
赵云惜意思成婚要等两人年岁略大些,姑娘在家多松快几年,在祖母膝下多进孝道。
庄娍听罢,就客气地夸:“赵娘子为人宽和良善,往后少不得你多费心,我家琢光打小就以琴棋书画养大,庶务不通,也难为你性子豁达不嫌弃。”
这事就算是有默契地订下了。
*
如今武昌府内大佬云集,从京城来的御史、武昌府考官、学政都来了。
顾璘在设宴款待前,顺手就把自己小友给捎带上了。
他遣人来张家一说,赵云惜心中便愈加感念,顾璘对白圭的托举真的是肉眼可见,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想着宴会上定然有菜,她身无长物,也就厨艺拿得出手,索性帮着做些饮酒的配菜。
顾璘来自江苏上元,在饮食上喜欢用糖来提鲜,那她对其中精髓真没法掌握。
但是她可以琢磨甘梅粉,感谢觉醒记忆后的超绝记忆,她以前研究过的东西,如今仍然记得。
“白圭,你去东市买二两干甘梅、一两干山楂来,路过药铺再买五钱甘草,再称半斤黄冰糖。”
白圭一一应下,和叶珣溜达着出去了。
而赵云惜买了几只小公鸡,清洗干净后,将鸡翅、鸡腿剁下,专门做炸鸡吃。
而鸡身就做手撕鸡,也很好吃。
她想了想,原本的江南美食,她永远不可能比江南来的厨子做得更好,还不如出两分新奇。
见白圭还没回来,她又买了几只鸭,剁下鸭翅、鸭腿、鸭脖等,先卤着,毕竟卤味鸭也火了那么多年,万一有人喜欢呢。
再有她拿手的蜂蜜鸡蛋糕,她犹豫片刻,还是做了些小小的,漂亮的花型。
这样凑齐了四样,她要是再添一样就多了,赵云惜已经做好素菜关东煮,想着再添个凉拌藕带做搭头。
用竹签串起来,浸泡在香浓的鸡汤中,想来便觉十分好吃。
赵云惜做得多,不光够白圭拿去添菜,自家也留了够吃的量。
“白圭去顾家喝酒吃宴,我们也吃!”赵云惜摆上自己做的菜,又捧出新打的酒水。
*
白圭提着两个大食盒,慢慢往顾府走去。
他到的时候,顾璘正在门口迎客,见了他慢吞吞的身影,正要说话,就见他提着食盒,连忙过来看:“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东西?”
张白圭看向食盒,便觉眉眼柔和,笑眯眯道:“我娘说,给大人添几道菜。”
顾璘面上一喜,连忙跟身旁站着的清瘦男人笑着道:“那我们有口福了!赵娘子做的吃食,那可是连林子清都赞不绝口!她还是林子清的学生呢!据说文采极好!”
他身旁是冯御史,此次宴会就是给他接风,刚从京城来,顾璘这个地方官也得给三分面子。
夜色朦胧。
顾府开始掌灯了。
冯御史望着灯下清隽的少年,眉眼坚定清亮,瞧着便很有灵性。
他心里便明白,这是要提携这个少年,心中便有数了。
“里面请……”
“快里面请。”
几人相携往府中去,张白圭恭谨地俯身作揖,态度谦和,并无少年人的骄矜之色。
冯御史就在心里点头。
一落座,喝了盏茶,闲聊几句,顾璘听见几声腹鸣,便连忙起身告罪:“快上菜快上菜!我自个儿晌午吃得饱了,倒忘了别人还饿着。”
他一说让上菜,张白圭提来的食盒先打开了。
四格盘中摆着香酥的炸鸡,上面撒着不同的粉末,张白圭便介绍,什么色是什么味。
炸鸡是四个口味:五香、麻辣、甘梅、甜辣等,喜欢哪个味就吃哪个。
再就是卤味了,一闻不用介绍,便只觉口中津液开始分泌了。
还有一个小陶罐,下面还架着炭,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
再有是拇指大的蜂蜜小蛋糕,做成各色花样,看着可爱极了。
顾璘看着,就知道她用心了。
连忙夸赞道:“你娘真是费心了!瞧着就好吃极了,替我谢她一回。”
张白圭笑了笑,谦和道:“娘说顾大人对晚辈的提携爱护之心,是一件非常伟大且难得的事,白圭无以为报,能进的只有一点孝心,只盼望大人能吃好、睡好、长命百岁、官运亨通。”
顾璘哈哈大笑起来。
“快尝尝!快尝尝!冯御史,我有这等知己,你可是没有的!”他得意极了。
众人也连忙一阵附和。
这些菜品一上桌,并非寻常菜食,便知道是费过心也费过力的。
在座的诸位,谁没有提携过人,但这样暖心的,真没见过几位。
顾璘爱吃甜口,第一下就夹了那甘梅味的炸鸡,他眼睛瞬间亮了,香酥的外皮入口,甘梅粉第一时间在口腔中融化,酸酸甜甜带着回甘。
“好吃!”
“嘶,好辣!这个鸭脖真入味!”
“这用竹签串起来的是什么?这样煮着也香!”
几人一时忘了喝酒,只顾着尝菜。
倒是混了个肚饱。
张白圭一直落落大方地回应着,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冯御史眉眼微闪,想起顾璘说他江陵小三元,那今年这乡试,怕是想捞他上岸,这样小的举人,添到政绩里,也是佳话一件。
待酒过三巡,就连白圭也喝了几口,酒意上脸,白皙的脸颊上涌出几分薄红。
顾璘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一番看重,笑着道:“我笃定你是帝师之才,未来登高望远,不可限量。”
他借着酒意,解下腰间的犀角带,围在白圭腰间,笑眯眯道:“这犀角带到底不衬你!还得是玉带红袍才是!”
冯御史心中一惊。
红袍玉带!
四品以上才可穿红袍!
玉带可是带具之首,非一品之上不可佩戴。
赠犀角带,言语间的推崇,让室内静谧片刻。
众人目瞪口呆。
张白圭扶着腰间的犀角带,指尖微颤,他是有青云志,也设想过,自己红袍玉带,却不如顾璘说出来令人震撼。
他连忙起身推辞:“居正年幼,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如此孟浪,大人快收回去。”
顾璘按住他解犀角带的手,笑眯眯道:“这算什么,我倒有一事,想要求你!”
张白圭俯身作揖:“大人若有所命,居正不敢辞。”
众人都好奇地盯着看,顾璘可是湖广巡抚,还有什么能求一个小秀才的!
他们心里明了,这是为了给他造势,他们懂了,不必再演了。
冯御史想,不就是给他看的,他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到宴席正轨,他喜欢那个卤味,真入味,真好吃。
然而——
顾璘扬声道:“我有幼子两岁,怕是等不到看他长大那天,你往后必是国之栋梁,到那时,盼你能拉他一把,托他一下。”
如此和托孤没什么区别的话,让冯御史都震惊地站了起来。
张白圭更是猛然抬眸。
“大人!”他连忙道:“大人待白圭至情至性,白圭懂得一个道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白圭有来日,必将大人幼子当成亲人一样!”
陪坐的众人吃了一场酒,看了一场戏,跟做梦一样,宴会散了,便恍恍惚惚地离开了。
冯御史嘴里叼着一根鸭脖,咂摸着嘴巴品味,见那风姿清朗的少年离去,这才笑吟吟地要了他的文章来看。
就算是吃人的嘴短,那想要头名来做登天梯,也得他真有这个才华才行。
顾璘在他翻看文章时,沉默不语,等看完了,这才慢条斯理道:“他年岁小,家中也无人托举,可他所思所想,能直达问题关键,不说年龄,混像是三十而立的年岁那种思想。”
“才华横溢之人何其多!可人情世故才是为官的基础,会做事之前,还得会做人啊……”
顾璘说得意味深长。
当房中只剩下两人,冯御史啜饮着茶水,说起话来便随和几分,笑吟吟道:“我懂你的意思,若他的文章真能压了众人,便是一个头名也使得,你放心,我不会驳你的面子。”
想要好名次,自己的才学也要够扎实才行。
谁知,顾璘呵呵一笑。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回身看向冯御史,捋着胡子,懒洋洋道:“错,恰恰相反。”
冯御史面露不解。
今日宴会铺垫了这么多,难道不会为了头名?
顾璘捻着胡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冯御史:?
“老顾啊,你我多年同僚,便明说了吧?”说话说一半,吃饭要磕牙的!
顾璘但笑不语。
“待乡试之日,我再告诉你。”
夜风吹过,他回身坐到桌前,让丫鬟将吃食撤了,只留下白圭提来的。
他这才毫无顾忌地啃着甜辣的鸭脖,任由津液横渡,轻嘶着道:“真香啊!”
冯御史在心里琢磨,张居正的文章才情,确实一等一的好,想要头名无可厚非。
他都说愿意帮这个忙了,顾璘怎么还神神叨叨。
难道他明捧暗抑?
冯御史不明所以,见盘中的鸭脖愈加少了,顿时吹胡子瞪眼:“可恶老顾!我才吃了几口!嘴下留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