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题竹?借物言志,不错不错。”顾璘乐呵呵道:“这寻常学子,知道压个韵脚,知道点平仄,会描景便觉自己会作诗了,殊不知灵气最重要,浑然天成,一气到底,就这首了。”

张白圭。

他瞧着名字,就问采诗官是何处得来,采诗官回,是江陵人。

“派人去县学找找!本官想瞧瞧这个学子!”顾璘连忙吩咐下去。

他冷嗤一声,瞧着一旁那些乱七八糟的诗,皱着眉头,颇为不解道:“一群虫豸,也敢作诗。”

众人:……

感觉自己也被骂了。

但湖广巡抚顾璘,那真是你可以质疑他的政绩,但不能质疑他在文坛的地位。

顾璘望着侍卫出去的身影,充满了期待,他已经能想象到风度翩翩的书生了。

*

荆州府。

赵云惜正在砍甘蔗,最后的小尾巴了,估摸着天热就没人卖了。

她喜欢吃,得抓紧时间吃。

李春容和张镇、甜甜又摆摊去了,三人沉迷摆摊无法自拔。

赵云惜啃着甘蔗,品尝着甜滋滋的甘蔗水,开始琢磨。

她最开始的设想。

有林宅做靠山,卖卖香露就挺好,等张文明或者白圭考上举人,那她就可以再卖卖竹纸,那这样一辈子衣食无忧是肯定的。

包括羊毛作坊,现在已经被甘玉竹发扬光大,卖得红红火火,江陵县中,真是皮袄里面套毛衣,谁暖和谁知道。

那现在,她就要开始琢磨活性炭了,有了活性炭,还可以做精盐和白糖,到时候等白圭成了首辅,她希望能靠外贸做这两样生意变成首富。

那该有多幸福甜蜜。

她畅想了一番,快活一瞬,又垮下脸。

可恶啊。

一想到白圭的未来,她就觉得心中难过。

心里蓦地涌出一团火,她真的想把他藏起来,什么家国大义,凭什么要用张家的命来填。

那群蠹虫,不配。

皇天走狗,忘本畜生。

可张居正——为的是百姓。

赵云惜叹气,白圭的好,在于他有时候露出来的清醒和混邪。

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

君臣大义、家国天下。

他都平衡的很好。

可惜教出个欺师灭祖的弟子。

赵云惜啃着甘蔗跳脚:“厕鼠欺人!”

因着白日里想起身后事,半夜三更赵云惜醒了,等着月亮看了半晌,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干躺了半天睡不着,她琢磨着起床吃点。

谁知——

月色明照,一灯如豆。

书房中,影影绰绰印出有人捧着书读的影子。

赵云惜:!

她走上前来,就见张文明捧着书,熬得双眼通红,桌上是凌乱的书稿,条条款款,写了许多。

她立着看了半晌,他的焦躁痛苦,他的刻苦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挑灯夜战高考时,为了好名次,凌晨两点睡,早晨六点起,多少个日日夜夜,奋笔疾书,刷题刷到中指骨节变形。

那时,她看不清未来的迷障,只知道,多努力一分,就能离自己的目标近一分。

*

张文明皱着眉头,写完文章犹觉不满意,轻手轻脚地翻着手中书。

桐油灯摇曳,晃动得看不清字。

他懊恼地合上书。

突然听到绵长的呼吸声,他连忙回头,就见娘子拢着大氅,正沉默地看着他。

张文明哑然,他有些慌乱地想要将书稿藏起,扒了扒头发,呐呐道:“娘子……我就睡不着来看看,吵醒你了?”

赵云惜望着他无措的样子,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牵着坐在炕上,温和道:“怎么还不睡?”

张文明觑着她的神色,眉眼一垂,他由着她握住手,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失落。

“娘子,我好难过。”他故意吸了吸鼻子,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我没把握。”

赵云惜知道,他这小半辈子,就为着一个目标,但他却不能实现。

她心里有些许的怜惜。

她抬起胳膊,将他拥进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人这辈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科举并不是唯一的路。”

不是你的赛道,你就别硬闯了。

张文明眸色微闪,抬起双臂,略带颤抖地将她搂到怀里,童埋在她颈窝,语气可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从记事起,便只有这一个目标。”

他不敢呼吸了。

迷人的香味在鼻尖萦绕,他整个人僵直着,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蟾宫折桂,一时间混忘了。

只有心中无言的滋味升起。

他胳膊僵硬如铁,连收紧力道都不敢。

赵云惜觉得气氛有些怪。

她抿着唇,正要挣开他的怀抱。

“别动。”张文明贪恋地埋在她颈窝,声音暗哑:“求你。”

他以前还会拿身体诱惑她,后来他忙着参加科举,聚少离多,整日里抱着书啃,和她之间,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一晃就是这许多年。

他丢掉了面子,声音哀切:“我好久没有抱抱你了。”

赵云惜茫然地盯着面前晃动的灯芯,薄唇紧抿。

她心里天人交战。

“云娘,你就给我一次机会,若是排斥,我往后再不歪缠你,可好?”张文明察觉出她的退缩,好不容易有空隙可钻,又哪里肯放弃。

“云娘。”

“好不好嘛。”

赵云惜望天,老男人撒娇,真要命。

张文明没有察觉到推拒的力道,顿时心中一喜,心里恶狠狠地想,他要把她的嘴亲烂!!!!

他发誓。

然而——

张文明刚一碰着娘子的唇瓣,就觉得热血冲头,脑中变得眩晕起来,他抖着唇贴着她的唇,呆呆地一动不动。

大眼瞪小眼。

他不会亲了。

张文明心里的懊恼如同海啸一样,他在心里泪流满面。

死嘴,倒是动一动啊。

真没出息。

赵云惜在初期的诧异过后,感受到温软的唇瓣,和清冷的雪松香味,眉眼微闪,细白的手指轻轻推着他的手。

张文明感受到被推,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等了十年的机会。

才等出这星点破绽。

结果被自己搞砸了。

赵云惜腼腆一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很会亲。

技巧娴熟。

*

隔日。

张白圭刚起床,从卧室走出来,就看见亲爹笑得见牙不见眼,满脸春风得意。

“白圭醒了,快去吃饭!你娘还在睡。”

张白圭狐疑地哦了一声。

张文明脸都快笑烂了,他觉得世间万物皆美好,就连大胖橘和福米也得到了他的关爱。

“你说我们去武昌了,你俩咋办啊?”他握着大胖橘的爪子,没忍住嘿嘿笑。

李春容皱着眉头:“你失心疯了?”

张文明向来潇洒恣意,文质彬彬,非常标准的少年书生,这几年年岁渐长,愈发沉稳了。

哪里有这样走路都发飘的模样。

张文明千般滋味无法对外人言,哼笑:“你不懂。”

李春容懒得懂,踩他一下,推着推车去西市卖炸鸡。

*

江陵县学。

采诗官寻了两日,刚开始他的要求是二十岁左右,结果不是,无人对得出下句。

后来把岁数拓宽到三十岁,还得姓张,那真是满世界找。

县学里头姓张的多,甚至编外的秀才也找了。

杨知县被折腾的苦不堪言,跟犁地一样把秀才的资料犁了好几遍。

“大人,你确定这诗是一个二十岁以上的张姓秀才写的?”杨知县翻来翻去,都要神经了。

采诗官这回底气不足,挠了挠脸颊:“张江陵是确定的。”

杨知县磨了磨后槽牙,这样的小县,能被湖广巡抚知道,是他的荣幸。

但这张姓秀才到底是谁啊……

张……

他突然灵光一闪:“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个十三岁小孩写的?”

采诗官不高兴了。

他一甩袖子:“你若不愿找,我回去复命便是,何苦作弄我,你看看这前三句,像是稚子所作?”

杨知县见他恼了,也有些恼,但上官得罪不得,他耐着性子道:“江陵县中有一神童,今年十三,过了院试,已经是秀才了,他在府学中读书,现在名册还未录入,上个月,下官刚送了廪米去。”

采诗官顿时一喜:“当真?”

“无一字为假。”杨知县也疯了。

两人坐着马车,当即就往荆州府去,打算去找那张江陵,看是不是他的诗。

*

张白圭背着书箱,刚回家来,打算晌午吃饭,不曾想,院内有人说话。

他随意一看,就见杨知县和采诗官,他客客气气地上前作揖行礼:“小生张居正拜见两位大人。”

采诗官:……

他记得这个小孩,也不记得这个小孩。

记得是因为一群才子里头有个小孩,他以为是谁家权贵塞进来充数的。

不记得是因为他不觉得这孩子能写诗。

见他说话斯文有条理的样子,采诗官就心生希望,主要再找不到人他要发疯了。

没法跟大人交差,那可不行。

“你来对下句。”他拿出纸。

张白圭一看,满脸莫名:“这……”

杨知县紧张死了,生怕不是他,白跑一趟。

然而白圭对上了。

采诗官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他的小官帽保住了!

他是见过原诗的,又叫白圭写了一遍,看来看去,终于沉默了。

一模一样。

他顿时高兴起来,乐呵呵道:“大人颇为欣赏这首诗,想着要召见你,你择日,往武昌走一趟。”

张白圭眸子微动,轻轻点头:“小生遵命。”

赵云惜全程看完,心里有些骄傲,张居正果然拿了最牛的美强惨剧本,野史说他大明魅魔,相貌顶尖,正史评价就更高了。

她能亲眼见证,实在是她的荣幸。

采诗官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颇为满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