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珣拢着衣袖,捧着冒烟的热茶在喝,他神色间也极为满意,笑着道:“大家才思敏捷,头一回能畅通无阻的沟通。”
他惯爱跟在白圭身后,便是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能很好意会。
赵云惜听着两人聊天,好奇地凑过来。
张白圭捧着茶盏暖手,悠悠道:“我做了首题竹的诗。”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赵云惜多读两遍,想想他往后的成就,他果然幼年立志,不同凡响。
跟他比,她要菜出心魔了。
叶珣细细品味,半晌惆怅一叹,秀雅的眉眼间尽是叹服,他沉声道:“你这老道的文风,颇不像十余岁。”
赵云惜骄矜点头:“那是,我儿张居正呢。”
她有点暗爽。
你们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伟大的英雄。
但我知道。
叶珣久久难以回神。
“来年二月,你要去参加院试吗?”叶珣问。
他的身体弱,但参加院试没什么问题,回来吃了安神药,休息一夜,第二日还能接着答题。
但秋日的乡试就难了,一连考三场,每场三日,对他的身体是极大考验。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身体弱到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科举考试这样的苦差事,确实难熬。
张白圭的生活,在采诗过后,依旧平静又安静,他在江陵才名尽显,众人皆知张白圭,但是在荆州府,他这样的人才,如此之多,他反而愈加沉心读书,暗暗赶进度。
一时间倒也如鱼得水,很是舒爽。
而叶珣尚能追上,林子境和赵淙的资质略次些,在甲班很是吃力,被调到乙班了,两人瞬间舒服很多,在甲班两人有些无所适从,进度快到起飞,根本跟不上。
张文明交了钱,也进了乙班,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他想试试。
甜甜便跟着赵云惜做生意,她面嫩,拢在家里娇养着读书,但幼时跟着奶奶出门做生意,在摊子前适应两日,便习惯了。
她也能从容地帮着收钱、找钱了。
几人一道摆摊卖炸鸡,生意也算红红火火。
张文明跟在四人身后,头悬梁锥刺股,发了狠般,将四书五经又犁一遍,又在四个小孩读书时,跟着大声读出来,细细品味其中真意。
他甚至学会了低头。
拿着自己写的文章,过来请教白圭和云娘。
张白圭每日便多了一项任务,写完自己的文章,再改完父亲的文章,拿去给娘亲看。
然后父子俩排排坐,等着娘亲的夸赞或者挑刺。
赵云惜跟着读了几日,也学会了些做文章的路子,每日里对二人赞誉居多,她知道白圭对自己的要求多严,又怎么会苛责他。
“赵娘子!我新学的芙蓉蒸蛋,可嫩了,你快来尝尝。”王娘子笑吟吟地端出来托盘,里面用小盅蒸的奶蛋。
她跟李春容熟识,家里的活不多,给的工钱又多,主家又和气,她想维持这段工,就得多费心。
蒸蛋和豆浆,在做午饭前填一填,便觉十分舒坦。
赵云惜摆完摊回来,在躺椅上休息,她琢磨片刻,感觉院里搭个葡萄架,再扎个秋千,应该是极好玩的。
张白圭躺在她身侧,用书本盖住脸,陪着晒太阳,而叶珣从外面回来,满脸凝重道:“朝中心学渐起,但……”他指了指天,压低声音道:“评为歪门邪说。”
叶珣略有忧虑。
林修然作为心学党派,先前便有殉道的意思,如今心学短暂的起势后,再次被打压,就差一把火了。
一把能将快要熄灭的炭火引燃的火把。
叶珣轻喘,因为着急,脸颊透出些许红意。
赵云惜连忙给他端水喝,拍拍他的背,皱着眉头道:“急什么!”
“心学拦不住的,我们要拦的是夫子,刚好明日休沐,我们一道回林宅去!”
她有些忧虑。
几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不是你阻拦就能过去的。
心学一派,如今在朝中占半壁江山,但被打为歪理邪说,那心学一派必然会沉淀下去。
如今心学有避开锋芒的意思,但朝中多有打压灭学之态。
张白圭拉着叶珣坐下,迎着阳光,声音浅淡:“不必忧心太过。”
他的身体要紧。
*
说回就回。
赵云惜拎了几条武昌鱼,想着晌午烤着吃。她带着四个孩子,赶着牛车就回林宅了。
等到的时候,就见林宅中,众人神色惶惶,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面色一紧,连忙往内里去。
就见林子坳、林子垣、林均跪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倔强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林修然。
他身影瘦削,鬓发染霜,清瘦苍老的面孔上不减当年风采。
“不必再劝。”他声音温和。
自古忠孝两难全,他苟活这许多年,瞧着小儿长大,白圭乡试无虞,已然放心了。
隔着跪下的白圭、叶珣、林子境等人,林修然神色复杂地看向满脸倔强的赵云惜。
“我从未说过,在我心中,将你当亲女对待,恒我,你是明白我的。”他不疾不徐地说着。
清风穿过菱格窗,吹得光下之尘翻滚。
赵云惜鼻尖一酸。
透过夫子那如冷雪般的眸子,好像能看到未来的白圭,为了他的理想,是否也要这样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一步一步地踏上征途。
孤独桀骜而又不失文人风骨。
“夫子,你也该懂我的。”赵云惜眨了眨眼,紧紧地盯着他。
林修然笑了笑,他将手中拐杖放在一旁,颤颤巍巍起身,将面前跪着的孩子们一一扶起,看向身后的屏风,这才缓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心学被打压至此,子清若再做缩头乌龟,这辈子,活着亦是死了。”
林修然扶不起几个孩子,索性立在赵云惜对面。
“砰。”屏风轰然倒塌。
露出屏风后那道含着泪水的双眸,甘玉竹捏着拳头,哑声问:“我留不住你,孩子留不住你,那娘呢?她如今的年岁,可能经得起星点刺激?”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不肯见她,她便自己来了。
林修然望着甘玉竹一双灼灼星眸,像是被灼烧般,垂眸。
他索性带着几人往荣恩堂去,到的时候,老夫人正端坐在正堂,几人便知她是什么意思。
林修然俯身磕头,他未开腔,眼圈先红了:“娘此番受委屈了,生儿一场,千样辛苦万般期待,最终却落场空,一想到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就难受,子清给娘磕头,就当没生了我,生了甘氏这个娇女,待我百日后,不必让她守夫孝,相看着再嫁良人,上侍奉亲娘,下养育幼子,是我对不住她,让她一腔情意付诸东流。”
年迈人磕头,让赵云惜也绷不住,泪如雨下。
林修然起身后,回眸看向她,纵然努力温和,却还是绷不住的哽咽:“我知道你和白圭非池中物,待龙飞起跃之时,勿忘林宅中还有你的金兰故交。”
赵云惜擦了擦眼泪。
这和上回不一样。
她无措地扯出一抹笑,想要故作轻松道:“夫子,人生还长呢,我从荆州府带了武昌鱼回来,据说肉很嫩,中午烤了吃,多撒点……”
她说不下去了。
林修然眸光澄澈,他看向白圭,温和道:“白圭呀,夫子此番,林宅这大小老少,往后你多看顾些,也算全了我们师徒一场。”
白圭抿着唇点头。
他好像理解他的做法,却不赞同:“世间诸事,哪里只有一条路能走?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林修然笑了笑。
他声音柔和:“不必再劝,这世间诸事,也不止权衡利弊。”
他洒脱极了。
甘玉竹泣不成声:“你沉默着寄出去百封信,让所有人踏着你的尸骨前行,也不怕被辜负了!”
她早有预感。
赵云惜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就明白,这回,劝不过去了。
“那先吃烤鱼吧,我给你做。”她长吁短叹。
甘玉竹捏着帕子,恨恨道:“不给他吃!叫他饿着肚子殉节去!”
话说得狠,人却不住掉眼泪,自己也去了灶房,忙忙哭哭,哭哭忙忙。
林修然是一个很好的人。
便格外让人不舍。
赵云惜听见煎鱼刺啦声,这才皱着眉头回神。
心里砰砰砰跳得厉害。
她确实很喜欢这个老师。总觉得他会很平安的生活在江陵,他们一回头,他就在。
可突然就告诉她,他要殉节了。
说来也是,他们学子能收到的消息,对林宅来说,怕是早就收到了。
他那样关注,拿命热爱着自己的学说。
赵云惜没什么心情,烤鱼便偷了懒,直接香煎,在炭盆下埋了豆芽、千张、芹菜等,再把武昌鱼煎得两面金黄,配了调料端上来。
她心里难过。
她懂他的无能为力,却也知道,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很舍不得林修然,他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就将她拒绝在林宅之外,那两年的殷切教导,待她和林念念、林妙妙一样,不曾有星点区别。
她又做了个葱爆羊肉,煮了青菜汤来喝。
林均原先看什么都稀罕,这会儿也蔫哒哒的,他挨着白圭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半晌才问:“爹,不要我了吗?”
张白圭搂着他,捏捏他的脸,温和道:“你爹是大英雄,他要去天上做星星保护你。”
林均抿了抿唇,幽幽道:“我八岁了,不是三岁。”
这话哄三岁小孩呢。
张白圭老气横秋地叹气。
“乖,别想那么多,还有你娘,还有我们呢。”
林均轻轻嗯了一声。
赵云惜看着满桌菜,心情愈加复杂了。她示意小丫鬟提着食盒去餐厅吃饭。
春日的风,暖洋洋的,几人索性将饭桌抬到院子里,想着晒着太阳也暖和。
“树下就行。”
“树下有虫,我拒绝。”
“那就这片空地。”
孩子多了,七嘴八舌。
甘玉竹眼圈红肿,神情凄婉,反倒是林修然满脸都是淡定。
赵云惜的厨艺向来无人挑剔,都是抢着吃,她这回刀功也极好,花刀切得很好。
“武昌鱼的背刺多,你们别吃,肚子大,吃肚子就好。”香煎的武昌鱼淋着油亮的汤汁,从食盒中拿出来,便溢出特有的香味。
众人却有些食不下咽。
唯独林子坳家小女儿流着口水,奶里奶气道:“吃鱼鱼,宝宝吃鱼鱼。”
林修然细细地给她夹了鱼腹肉。
又挨个给几个大孩子夹。
赵云惜垂眸,盯着那块鱼肉,明明极香,刚出锅的香煎做法,外面酥里面嫩,鲜香可口。
唯有小丫头吃得小嘴巴吧唧吧唧,她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天真极了:“老爷爷,好好吃,你也吃哦。”
林修然满脸慈爱地捏了捏她的脸,笑吟吟道:“好芳洲,长大了多孝顺你老奶奶哦。”
吃完饭后,几人在院中晒太阳。
林修然没有避讳小辈在,握住甘玉竹的手,温和道:“娘如今年岁大了,越发得糊涂,平日里不认人,你叫子坳穿我衣裳,能混过去便罢了。”
甘玉竹抿着唇,想抽出手,狠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又化成盈盈一滴泪。
“相公,你放心,等你走了,我便养小侍去,养生十个八个孩子,都姓林,把你林家的基业败光。”
她还是没忍住。
林修然握住她的手拍拍,神情包容:“败光就败光,让子坳几个供养你,不叫你受屈。”
甘玉竹哑然。
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世间无人比你更好。”甘玉竹到底不忍心再胡说,垂眸:“我不嫁了,守着我们十年的记忆,未尝不能过活。”
她神情坦然。
赵云惜眉眼间带出几分忧色,却不知该怎么劝。她俩这样的年岁,年华正盛,放现代,可能还在拼工作。
林修然神色怔然。
他这个妻子,婉转娇气,性子怯弱又不爱做主,如今说起话来,却格外有主意。
他垂眸,心下愧疚。
再抬眸时,却又看向赵云惜:“玉娘嫁不嫁全凭她本心,若是不嫁,请一座贞节牌坊,又能护身又有家财,日子也好过,不过你还是得多护着她。”
“唉。”赵云惜叹气,愁得不行:“自己老婆自己护,托给别人作甚?”
林修然作势要用拐杖敲她。
“知道了。”她应下时,鼻尖一酸。
交代什么后事,看得人心里难过极了。
林修然看着几个半大小子,有些唏嘘道:“哎,可惜瞧不见子境、子垣、妙妙、白圭、珣儿成婚了。”
他还有些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