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迎喜神(三)

“等、等我?”

双鲤声音有些发颤,她感受到了面前这人隐藏在笑容下的压迫感。

“对啊,不然……”花零仿佛换脸一样,神情顿时变得冰冷,一把斧头从身后抽出,横放在二人之间,眸中翻涌着怒色,一字一顿道:“谁、来、赔、我、的、门?”

双鲤吞了口口水,看着他诡异地在她眼前擦拭那般斧头,干笑解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个门吗?何必动斧头呢,多伤感情啊。”

耳边有暑日高亢的蝉鸣,不休止的鸣徜在这无边夜色之中,双鲤吞了口唾沫,伸出一根指头试探着将那把斧头推远了些。

九喜卡看着这一幕,飘了过来,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你们在做什么?”

花零淡淡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讥讽道:“深更半夜,你居然还带个男人来我这儿,崔小鲤,你可真有出息。”

双鲤自知理亏且还有事相求,只好卑微解释:“你好好看看,他不是人。”

“老子不瞎。”

“……哦。”

九喜卡:突然感觉自己被歧视了。

“唰”的一声,花零十分潇洒地将斧头收了回去,回头看了眼一脸心虚飞在空中的崔小菜,冷哼道:“又是来借纸的?不,你这模样,该是想趁我睡了来偷吧?”

被人猜中了目的,她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想要纸可以,先把我这门给修好。”

双鲤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那门已彻底从门框上脱落下来了,且老旧不堪,怕是修不好了。

她为难地皱起眉头,这门都坏成这样了,不是存心为难她吗?她早就劝他赶紧换个新门,可他偏是抠门,如今倒好,讹上她了。

她思忖片刻,狠心道:“等我回来,给你当半月的苦力!”

花零怀疑地看着她:“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嘴里有几句真话?给我当苦力,到时你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真的,我以我师父的人品起誓。”

“……”花零被噎了一下,她师父的人品貌似也不咋滴。

“不行。”

“为何?!”,她叹了口气,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威胁道:“姓花的!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可要抢了啊!”

花零看她这模样,也知这几个月没有接到活儿了,她该是很心急,叹了口气,松口道:“行,等着吧,谁能抢得过你啊,小流氓。”

“真的?!”双鲤眼睛一亮,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不对,他刚才是不是叫她“小流氓”了?

她正要争论一番,就见他踩着那破门的“躯体”走进了屋内,忽地一阵山风吹来,目光中出现一抹红,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少年容貌昳丽,美得缥缈。

“九喜卡?”

九喜卡侧头看她,一双乌黑的眼珠好似漾了满天星河,绽出点点光泽,眼角下的蝴蝶好似在泛着淡淡的光。

他眉心微蹙,像是不解。

双鲤被那只蝴蝶所吸引,正欲伸手试探着去触碰却被人无情的打断了。

“咳、咳,干什么呢?”

双鲤立马收手,干笑道:“没干啥。”

“从前那些亲近你的鬼也没见你对他们态度这么好啊,”花零冷眼瞧着,揶揄道:“怎么,他长得好看,你起了恻隐之心?”

双鲤一噎,若是之前她就怼回去了,可这回确实无话可说,他确实很好看啊!

据崔山说,她刚出生就被遗弃在乱葬岗,靠喝死人血活下来的,所以血里阴气重,打小起遇见的那些魂灵鬼怪都会被她身上的气味所吸引,莫名亲近她,但她很是嫌弃,一直都避让不及。

花零从身后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宣纸,他十指灵活地翻转这张纸,不过一会儿,一个栩栩如生的白鹤便显现出来,他对其施了些法力,那只白鹤立时活了,飞到空中,在他们头顶盘旋。

再抬手一挥,白鹤骤然变大了许多,乖顺地落下来,等着人爬上它的背。

双鲤迅速跳上它的背,在要起飞时,回过头粲然一笑:“小花,待我回来再好好谢你啊!”

崔小菜和九喜卡见状也迅速飞了上去。

花零看着九喜卡,心底莫名升起不祥,出言提醒道:“崔小鲤,此行万事小心,切莫招惹不该招惹的东西。”

“知道啦,等我回来了,带你去花楼看姑娘啊!”

花零笑着摇了摇头,目送她离开。

“崔小菜,快认认方向。”

双鲤拍了下身边趴着的那只猪,催促道。

“你拿我当狗使唤呢。”

崔小菜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照做了。它从爪子中引出那条自九喜卡身上取出的红线,将其环绕在白鹤细长的颈上。

白鹤的双眼猝然一红,猛地在空中一个翻转,掉了个头,引得上面的一人一猪尖叫连连。

双鲤心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方才若不是她抓得稳,只怕这会儿就被扔下去了,好在现在这白鹤飞得稳当了些,她翻了个身仰躺在上面,将腰间硌人的桃木剑取了下来,放在手边。

“小道士,你好香啊。”

九喜卡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么一句,其实,他在见到双鲤时就闻到了,并且莫名地想要靠近她。

“是吗?”双鲤闻了闻自己:“没味啊。”

“是这里散出的香气。”九喜卡看向她方才画阵时割破的手。

“该是我的血香,你不是第一个那么说的,从前也有些鬼会这么说,不过,他们总是想吃我。”

“吃你?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等把你的肉身送回去,我拿到了钱,到时分你一口,来生记着投个好胎,”双鲤看着他清澈的目光,转了转眼珠,话锋一转,打趣他:“不过,你要是舍不得我,等二十年后再来寻我,到时候姐姐保护你啊!”

崔小菜闻言,在一旁幽怨地看着她,怼道:“老牛吃嫩草,你可真不要脸。”

“……”

九喜卡但笑不语,但心中却是想着二十年后他还能记得她吗?

这个纸做的白鹤有灵力加持飞得极快且不会累,故而在天将要破晓之际,便找到了地方,只是,头疼的是,这纸鹤被一层结界给挡住了,他们只好提前落了地。

落地的地方是在一处山脚,因着天亮了,魂灵不能接触日光,双鲤便提前将九喜卡的魂装进了随身携带的魂瓶内。

折腾了一夜,且赶尸一般都是夜里,双鲤便要在这山脚下寻一个落脚的地方,本想着这荒郊野岭的该是没有人烟,正想找个草堆凑活凑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家破旧的客栈。

她来到这客栈门前,看了眼上头的招牌——墓居。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祥,且开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你真要进去住?”崔小菜趴在她的肩头。

“方才落地到走过来这一路,我感受到这山上弥漫着一股非常浓的死气,且地上有些洒落亦或被风吹过来的纸钱灰,这应该是座坟山,那这家客栈约莫就是世代镇守在此地的守墓人了,该是没有什么危险。”

“可万一……”

“放心,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吗?再说了,你看看这边,显然睡在外面才更危险。”

崔小菜四下张望了下,周围弥漫着一层灰蓝的雾气,林木杂乱,一直盯着一处,好似要被吸进去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间还时不时蹿出一两只黑鸟,带动那一片树梢乱颤,“呜呜啊啊”地传来几声怪叫,若待在外头,还不知会遇到什么。

“行罢,那我们……”

“让开!臭道士!你挡路了!”一股大力将双鲤推了过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你……”双鲤正要争辩,却见那将她推开的那人和他身边的两人一同回过了头。

那是三张面目狰狞的脸,最前头的是一张蛇脸,半张脸全是眼睛,惨绿的脸上长着一只猩红的嘴吐着蛇信子,中间的是一张猴脸,满脸血红,双目圆瞪,像是要把他看着的人吃了,最后的是一张狗脸,黢黑的脸看似平平无奇,但往上一看,顿时让人打个寒颤,只见那狗脸的上方有一颗颗头,细密的数不清,让人头皮发麻。

周围的气氛更冷了些,双鲤眉头紧蹙,额头渗出了些冷汗,藏在道袍下的手悄悄攥紧。

“怎么?小道士,你好像很不服气啊。”蛇脸阴森森地说道,巨大的头靠近了她些。

双鲤朝后退了一步,非常识趣地笑道:“没有,大爷您这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英明神武,哪是我们这等小民能得罪的?”

蛇脸冷“哼”一声:“算你小子识相!”

“行了!老蛇!快走!”狗脸不耐烦地催促。

“咦?”双鲤看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心生纳闷,她撑起胳膊用指尖摩挲下巴,想道,为何这三人不进这客栈?难道他们只是路过?

崔小菜没在意到这些,它从她身后钻了出来,声音还有些发抖:“崔小鲤,咱们好像遇见麻烦了。”

“我知道,他们是巫傩,这些人最难对付,咱们小心避着点就是。”她压下心中的疑问,想着他们该是有事要上山。

巫傩常戴着傩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善鬼戏,与道士有些相似之处,都善驱鬼,只是,巫傩狡诈且善巫术,喜暗中偷袭,杀人于无形,若被他们盯上,最是难缠。

双鲤摇了摇头,这还是她头回碰见这些巫傩,从前只是远远见过一次。崔山曾告诫过她,苗疆有两种人万万不能招惹,一是巫傩,惹上一身腥还难解决;二是苗蛊,传闻苗疆善蛊者最会蛊惑人心,一旦招惹上,被下了蛊,可是到死都脱不了身。

从前跟在崔山身边一同赶尸时,她见过一个被下蛊的男人,寻到他尸体时,那尸体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被蛊虫啃食的满身血洞,惨不忍睹。

她打了个寒颤,看了眼腰间挂着的魂瓶,暗自祈祷这次活儿可一定要顺利,不要让她招惹上他们。

她将崔小菜从肩上抓下,一扬手,将它变小塞进了宽大的袖子里。灵兽很是难得,一但被发现会被各方人马争夺,若是被人发现了崔小菜的存在,那可就麻烦了。

这家客栈不大,从外面看上去老旧,绿油油的地锦几乎要覆盖所有墙面,双鲤推开门时,还能听到十分响亮的“吱呀”,门被推开时带起地面上一层灰,烟尘味夹杂着潮湿气扑来,她不由蹙起眉。

这里难道没有人住?

她走进去,打量了一下里头,只有潦草的几张桌椅,用手摸了把桌子的边缘,几个格外明显的指印浮现其上。

看来,这里确实没有人,桌子这么多灰都没人擦。

“滴答——滴答——……”

不知哪里有水滴落,双鲤蹙眉,外头没有下雨,这水声是哪儿来的?

“有人在吗?”她轻声唤道。

良久静默,除了水声外,静地连摩挲指尖的声音都听得见。

“看来没人,崔小菜,你……”双鲤刚准备放出崔小菜,就听到一声非常虚弱沙哑的声音。

“谁啊……”

这声音几乎是用气发出来的,仅仅两个字,就感觉耗尽了说话者所有的气力。

双鲤心里咯噔一下,循声看去。

一只干枯的,瘦的好似只有一层皮的手从正前方六尺高的柜台下伸了出来。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青斑的老妪,眼眶瘦的都凹陷进去了,离远了看像是两个黑洞,双眼十分浑浊,她艰难地撑着柜台站起身,看向这边,露出和蔼的笑。

“是来住店的吗?这儿啊许久都没人来了,我这一不留神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双鲤小心走过去:“老人家,这里只有您一个吗?”

“是啊,我丈夫走的早,孩子们也都早早得去了外头,就剩我这么一个糟老婆子守在这儿了,姑娘,你是来住店的吗?”

双鲤目光一亮,笑道:“对,烦请婆婆给我间屋子。”

“好嘞,楼上第二间,那间屋子我整日打扫,可以住人,其他屋子都太脏了。”

“谢谢婆婆,不过,我能问您些事吗?”

“你问吧。”

“这荒山野岭的,您为何要在这儿开个客栈啊?”

“我是守墓人,这是座坟山,我们祖辈世代守在这里,只不过,如今到了我这一辈也就断了,”老婆婆凄凉地笑了笑:“姑娘有所不知,在这里开客栈是为了那些上山祭拜但到了夜里回不去的人能有个容身之地。”

“夜里回不去?”

“是啊,想必姑娘来时也看见了,外头的雾很大,到了夜里,林子会非常危险,小姑娘,你是一个人吗?夜里可千万不要出去,出了这家客栈,可是会没命的。”

最后一句话她好似故意压低了嗓子,让人听起来后背发凉。

双鲤注意到她脖子上戴着一圈漆黑的珠串,像佛珠却又有些不同,色泽乌黑,大小也不一样,有的圆一些,有的偏扁。

“婆婆平日也诵经?”她故作不经意问了句,然后在这店内看了一圈:“没见您这店里摆了神龛啊?”

“哦,我丈夫生前信佛,他死后我就留了这串珠子做个念想。”

双鲤又看了一眼她脖子上挂得珠串,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毛,她总觉着那珠子是活的,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是错觉吗?

“多谢婆婆提醒,我赶了一晚上路,就先上去休息了。”

“好。”

双鲤点点头,便朝楼上走去。

“踏、踏、踏、……”

脚步踏上木板阶的声音在这家客栈内十分明显,这楼梯有些久远了,有些木板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踩上去时,生怕它断了。

“滴答——滴答——”

忽地,她停下了脚步,那水声还在继续,好似她走到哪儿,水声就跟到哪儿,就好像有东西在她背后流口水,让她心里发毛,她停下脚步将头扭过去,心里猝然咯噔一声——那个老婆婆一直在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