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宋云开对人毫无保留地掏心掏肺却又被无视甚至反感,就会回到原点,试图想明白为什么生母也不把他当回事。
八岁那年,学校里举行全校性的围棋大赛,起初他没把这比赛放心上。
下棋是他的绝对领域,从学龄前就每周去校外机构上课,跨年龄组与长自己几岁的对手厮杀,在学区内没什么对手,只要比赛总能拿冠亚,圈内其他孩子家长都知道他的名字。
眼睛朝上看得久了,容易马失前蹄。
这一次,他遇上了姜近。
对姜近他了解不多,赛场上没说上话,只知道这一年级小屁孩名字和自己很像,满头马卡龙头饰小辫子,下棋速度超绝,鼓着脸杀疯了,抢去他全部高光。
从前对他膜拜议论的那些人掉头转向了姜近,有种人生被偷的微妙感。
宋云开失落之余对她有点好奇,在学校操场或食堂远远看见她就忍不住观察。
是超常儿童吗?
某天放学他出校门迟一点,看见了姜近的妈妈来接她,正从她背后接过书包。
学校放学本是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按顺序出门,宋云开出校门时每天都能看见姜近妈妈在家长等候区。
所以他每天故意在周围徘徊借机搭讪,起初几次谎称自己在等一(12)班的妹妹放学,和姜近妈妈逐渐混熟。
姜近妈妈等待时无聊,也会向他打听高年级的事,见他胳膊上别着三道杠,好奇高年级竞选大队委需要哪些准备,见他戴上了红领巾,又咨询红领巾争章的条件。
后来不必再谎称,宋云开说,妹妹放学有外婆接,他要去和姜近家同一小区的老师家补课,顺理成章在姜近放学后沾她妈妈的光与她同路。
王燕岚女士哪能想到小孩还有心机,接到姜近时顺口给她介绍这个同路的小哥哥多么多么优秀。
姜近并不记得下棋时输给自己的人,那么多,她也记不过来。
宋云开很快偏离了主题,对王女士的好奇远远大于了对姜近的好奇。
王女士多好呢?是那种会每天给小丫头编辫子换发型的妈妈,是那种会每天一接到人就从包里翻出保温香香面包的妈妈,是很认真听小孩讲打游戏时“奇遇”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妈妈。
王女士耐心好,但姜近很烦他。
也许是她天生的领地本能在发挥作用,姜近对这个跟在她们母女身旁夸夸其谈的死小孩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
时而换个身位到妈妈另一侧把他硬
生生挤开。
时而在宋云开话说一半是就大声开启自己的话题把他打断。
其实放学时这一路都是穿一样校服的学生,70%上这所对口小学的都是姜近住的那个小区居民,一路上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很多时候姜近的同班同学也走在前后左右。
可她唯独只排挤宋云开一个人。
这场“妈妈争夺战”日渐白热化,王女士毫无觉察,两个小孩可是心知肚明斗得不可开交。
姜近家住得单元离南门口很近,一进小区就到了。
同学们在路口挥手道别各回各家。
而宋云开要假装回家,横穿过半个小区,从西门出去,穿过马路,再刷卡进他自己住的别墅区。
这一路,就安静多了。
春天日落时流水边有昏黄的雾气,树梢头挂满一蓬蓬不知名的球状白花,风吹过花瓣簌簌落向小区湖面,雾里便有了香气。
宋云开自己家社区的绿化要更好些,绿树荫密不透风,空气更冷更瑟,从横街走上独立庭院的小径,视野变窄再变开阔。
院子里满是他妈妈进行养育的喜林草和羽扇豆,海一样的蓝,浪一般的紫。
家里更静,常常是钥匙声落定就不再有其他涟漪。
很偶尔的机会,妈妈在客厅插花。
平时见不到的人突然冒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会呆在门口玄关处内耗,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想开口都觉得很尴尬。
也总是当她转头看过来时,他才愣头愣脑脱口而出:“您好。”
她会说:“你好你好。”
记忆中她会微微点头,没有笑,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很快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为什么她不会像姜近的妈妈那样爽朗地哈哈笑、用调侃的口吻吐槽姜近、给放学的孩子带吃的?
就连他的家长会她也不乐意去,老师在班级群统计人数,她就在线上交流对话框里接龙。
外婆说得最多的话是要他懂事,多体谅妈妈。
爸爸变心她不愉快,和奶奶相处也不愉快。
那时的宋云开一点都不懂这些事,直到妈妈去世四五年后他才慢慢懂了一点。
故事并不新鲜,孔雀女配凤凰男鲜有好下场。
妈妈读书时是校花,裙下臣无数,唯独被那个家中一贫如洗自强不息的男生苦苦追求打动,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结婚后洗手作羹汤。
爸爸借外公在明州的关系发迹,事业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狂。
生宋云开后,妈妈患上产后抑郁。爸爸却自信已经“吃定她”变了副嘴脸,天天与她吵架。她整日以泪洗面,传统外公外婆却不够重视,劝她体量丈夫在外打拼,要忍让,要做贤妻良母。
那时候外公还天真地把宋振东视为己出,即使夫妻不和,依然在尽力用自己的人脉资源托举他的事业。
直到外公退休,宋振东对两老口也不装了,他们才认清这个人,认清已经太迟。
妈妈也不是没有为挽回婚姻做过努力,她又生了一个孩子,不过是女孩,在宋振东眼里算不上继承人,聊胜于无。
第二次生育后她更加郁郁寡欢。
外婆把妹妹接去养,把他送回来,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她既没有对家里多出来的小男孩表现出一点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她不怎么出门,不爱晒太阳,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采光最好的朝南客厅墙壁角落都发霉了。
宋云开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不断重复下去,直到后来……
姜近已经发现了,梳妆台架子上摆放的两张照片中,他母亲怀抱穿着粉色小纱裙的婴儿,约莫几个月大。而站在她身边那个八九岁的男孩显然才是宋云开。
“你真有亲妹妹?”
她的提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云开从情绪中脱身出来,毫不避讳地和她说起家庭遭遇:“嗯,本来应该有。”
“……她自带没确诊的免疫缺陷病,本来能查出来,查出来就可防治,但新生儿筛查里面没有那项,”
“然后,在接种麻疹疫苗后死于并发症了。”
“病程很快,本来是我外婆在明州带她,从明州转院回江城根本来不及。”
“所以你妈妈是因为……”受不了孩子夭折的打击去世?
“这件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但她在那之后还是行尸走肉般又活了一年多,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我的抱怨。”他垂眼摩挲着黄铜相框边缘。
“她去世那天早上我离家前忍不住说了句‘你是死了一个小孩,可这不是还有个活的吗?’。”
他没说,是日复一日在姜近妈妈那儿感受到她的热情可亲,让他更不满于自己母亲的冷漠疏离,才忍不住抱怨。
“可能反而让她感到负担了吧。”他自嘲地笑笑,“我……也想不到啊,低估了自己讨人嫌的程度,她居然宁愿不活了。”
姜近觉得胸有点堵,试图从理性点角度宽慰:“……抑郁症有很多致病原因,重度更多是由器质性病变造成,你多说一句少说一句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不用自责。”
“我自责?”
他喉结滚动,指尖在相框玻璃表面压出苍白月牙色,嘴角却扯出讥诮的弧度,“我没有自责。”
“我只是不理解,世界上就我一个这么倒霉吗?付出和回报完全不对等,我对人掏心掏肺,换来的全是狼心狗肺。我妈,说走就走。你,说翻脸就翻脸。现在连该死的包子都造反了,你说,我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她?”
姜近却似乎有点理解他了,他用尖锐的语言掩饰脆弱点,这只是他的防御机制,并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
十七岁他听说她不打算填报北京的高校特地买机票回江城破口大骂,听起来不可理喻,更让人避之不及。
二十五岁她终于听懂了,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在一起,事不如人意,他就气急败坏叫嚷起来,反把人推向更远。
可是她不禁自问,如果当时就听懂他混乱的表达,结果难道会不同吗?
也许做选择时心情会不同,对他的感觉不同,但她依然会按自己的计划留在江城,做一个记者。
就像现在明知道他的感情,等到阿月的事件解决,她该离开的时候,她依然会重新出发。
姜近努力搜索着适当的语句想要劝劝他,头脑却逐渐变得空白,原本清晰的答案一个个被模糊,感性的言辞似乎显得绵软无力。
她明白他喜欢精确的定义、直接的声援、坚决的承诺,不喜欢模糊暧昧。
最后她听见静谧的房间里响起自己迟缓的声音,浸泡在冷静语气中:“没有谁对不起谁,人与人只是各自独立的线程。每个线程有自己的执行上下文,局部最优路径永远基于节点的自身估值,并不是输入参数就能改写别人的递归栈。这么说,你应该能理解吧?”
宋云开抬起眼,她的眼神在不自觉中流露出温暖亮光。
目光移开,落向门口地上报废的门锁。还需要说什么?姜近就那么一会儿没见他,紧张得把门都拆了,可见多爱他!现在先不管别人,至少姜近不会离开了。
顷刻间内心就像浸水的纸条,缓慢轻盈地舒展开去。
许久,他轻笑了一声,小声讥讽:“班门弄斧。”
姜近不确定他心里追问的阴霾有没有散去点,目光紧张地跟随他起身。
他看起来已经和平时一样斗志昂扬:“你说得对!我们可以多线并行,你去找落地线索,不妨碍我在线上主动出击。”
“啊?”这么突然就要开始行动了?姜近错愕地跟着站起来,看一眼手机时间,“现在是半夜。”
“不碍事。”他一边兴奋地跨过扔地上被拆坏的门锁一边回身滔滔不绝对姜近介绍计划,“我去拿电脑。我们可以用现成的开源交易平台代码在暗网上注册一个兑换账号。”
“……是你,不是我们。”姜近纠正道。
“不难,你帮我购买一个像正规商家的域名,比
如jiangjin-exchange.onion,然后模仿……”
姜近插嘴:“你怀疑彤彤自己参与,彤彤也知道我名字,这种域名不是一秒暴露吗?”
宋云开停住脚步,用审视傻子的目光睨她:“我只是举个例子。”
“哦,好吧,模仿什么?”
宋云开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模仿知名OTC网站设计一下界面……”
说得轻巧,姜近心里翻个白眼。
他的意思是现做一个假网站,不知怎的,他好像觉得这对她易如反掌。
“准备钓鱼是吗?”姜近猜到一点他的意图,“OTC是什么?”
宋云开再次停下,厌蠢的目光又摆回来。
姜近大声抗议:“干什么!我说过对数字货币一窍不通,你怎么求人帮忙还这个态度?”
一经提醒,他脸部线条柔软起来。
现在姜近不是马屁精,又肆无忌惮冲他叫嚷了,让他反倒畅快。
随即换出嬉皮笑脸:“我又没说你什么。OTC就是场外交易啊,不想暴露身份的人如果急于套现,一般会找第三方的OTC商家。”
原理,姜近明白。
要伪造一个网站听起来工作量好大,折腾一整天应对公关精神高度紧张已经有点累。
可她还是更乐意看见宋云开找到个具体目标忙起来,而不是一个人坐在什么忧伤妙妙屋里消沉。
。
后半夜,姜近先熬不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睡得很突然。
宋云开刚嵌完KYC认证想给她演示一下有多逼真,转头一看,她就那么用手机遮住眼睛、很掩耳盗铃地歪倒在一旁。
他马上把沙发旁直射她的立灯关了。
在主卧外间赶工,其实就是考虑到她困的时候能就近去主卧睡躺平,没想到她这几步路也是不走的。
他暗骂她懒,没怎么犹豫就伸出手,垫着后颈和膝窝要把她打横搂抱起来,可这一搂不要紧,忽的触发了记忆按钮。
一瞬间。
她哑的声音,汗涔涔的身体,胡乱踹在他大腿上的力道,像雨后新鲜的青草香那样不经意地侵袭心肺。
胳膊倏地软一下,没成功把人抱起来。
完了,他坐回一旁心怀鬼胎地琢磨,那档子事该不会食髓知味,从此没事就惦记上了吧?
回瞥一眼身旁沉睡得相当坦荡的姜近,衬得自己愈发不坦荡。
天热的缘故,她在空调房只穿了个运动套装光着脚。
脚踝迎着电脑荧幕光白得发亮,实在吸睛。
他又快速看了两眼,忍不住握一把,又滑又沉,手心里有种充实感,不舍放掉。
确实挺变态的,他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