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时玉蝉衣松开了手指,没有将微生溟的阴暗面一览到底。
原来他也有贪嗔痴慢疑,只是看了几个画面就让玉蝉衣心头沉得喘不动气,可与其说他那些贪嗔痴慢疑让玉蝉衣感受到他的恶,倒不如说是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他仍然对父母和弟弟的死耿耿于怀,就在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在他年少时那个亮若白昼的雪夜,他一路疾奔回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倘若有谁会绊住他的脚,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杀了了事,他这是彻彻底底杀红了眼,画面里全是泼天盖地血腥的红色,没有谁能拦住他回去向凶手举起屠刀的脚步,最后他回到家中屋舍,站在院子里的凶手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却是面目不清,看不清脸。
玉蝉衣想起来,微生溟并不知道杀他父母兄弟的仇人到底是谁,这至今仍是一桩悬案,也许会随着岁月流逝,永远尘封下去。
画面里在微生溟挥刀时,院子里的凶手便扭曲成他所杀过的妖兽模样,供他一遍遍杀戮凌虐。可这简直是饮鸩止渴一般的行径,只要砍不到真正的那颗仇人头,再多的血也喂不饱他的杀戮欲,他永远不会停止。
这杀戮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可一想这不过是微生溟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他平日里何曾露出过这种贪杀的举动?明知道仇人无踪却仍想着报仇,无疑是一种自我折磨。没有哪个无辜的人因为他这一面受到伤害,除了他自己。
闪现的画面中很快有她的身影,光线要暧昧一些,有红色的丝线尾随在她身后,细细长长一条,无声跟上她的脚步,有生命的小蛇般立起来吻上她的指尖,缠着指骨,绕住胳膊,红色的线头仍探头探脑,试探、却又势在必得地向里爬去,似乎想要像缠着她的指骨、胳膊那样,将她的躯体也缠住。
而长长一条红色丝线垂坠在她身后的地上,顺着她走过的路,蜿蜒成细窄的一条红。丝线的另一端被捏在一只指骨分明的手里,似乎长指一勾,就能将走远的她拽回他身边去。
玉蝉衣当然能认出,那就是微生溟的手。
相比于杀戮的画面里频繁响起刀刃入肉的声音,这个场景静悄悄的,连一点丝线擦过地面的细响都没有。
画面里的人似乎极力地避免让那个画面里的她发现他正在对她做坏事。
玉蝉衣松开了抓着微生溟手腕的手指,拍了拍自己的脸,目光则是垂落桌上,很快扫了一眼微生溟那只被她强行压住搁在石桌上的那只手。
果然和画里牵引红线的那只手一样。
只是通过神兽谛听血所见到的画面里,那双手的手指上缠着红线,动作谨慎,而现实中微生溟摆在石桌上的手背却是青色血管微微迸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没有看的画面好像还有许多,但玉蝉衣觉得,不必再看了。她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剩下的……
玉蝉衣有种莫名的直觉,如果真将微生溟心底那些关于她的画面一览无遗……不如就此停下。
阴暗的那一面也无法代表全部的他,说不定哪天让她看到他光明的一面,也会像今天一样吃惊得不像话。
但什么他高洁不染凡欲不可染指,玉蝉衣不再这样觉得了。
只是玉蝉衣经那副她被红线所缚住的画面所提醒,轻轻动了动手指,意识到上面不知道在何时被微生溟系上了法器“悬丝”,再一想到她不自觉间对微生溟的防备竟然降到了对他的举动毫无察觉的地步,一时有些怔愣。
在玉蝉衣陷入沉思中时,微生溟则是蜷了两下手指。
不晓得玉蝉衣突然握住他手腕是为了什么,但原因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片刻即逝、几乎算不上肌肤相亲的肢体碰触,就让微生溟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心智十分牢固之人,不过是一点肢体碰触,就让他食髓知味,更放不下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果然还是得告诉玉蝉衣,若是有了想要好好珍视对待的人,就要像对待殷小乐……甚至比待殷小乐要更冷漠一些地对待他这个师兄,又或者他应该主动离开了去,毕竟在给玉蝉衣添困扰的那人是他。
玉蝉衣最厌烦的就是不正之事,他不该、也不会为了他的私心,将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小师妹——”
“微生溟——”
默了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微生溟道:“你先说。”
玉蝉衣道:“我已经拿回了我从前的手稿。破解你杀招的过程、‘凤凰于飞’从雏形到它不断推翻重演的过程,再到它最后的定稿,都在我这里了。只要看到它们,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些曾经帮陆闻枢打响了声名的东西,根本不由他创造。”
“可以广召巨海十洲的剑修弟子前来不尽宗,让他们来学‘凤凰于飞’了,我会亲自教他们。”顿了顿,玉蝉衣道,“不,它不叫‘凤凰于飞’了,叫‘蝉衣’,蝉衣剑法。”
微生溟静了片刻,缓缓笑了起来,他不再追问玉蝉衣与她红鸾星动的人是谁,说道:“这样很好。”
他想将目光从玉蝉衣身上移开,见她眼神坚定,眉眼熠熠生辉,视线却又忍不住受她吸引。
他给自己定了时间,一夜,只此一夜。
一夜过后,他不会再这样放肆看着玉蝉衣。
玉蝉衣用传音石分别给太微宗里的李旭、玉陵渡掌渡、和星罗宫里的澜应雪传了音,宣布了她刚刚对微生溟宣布了一遍的消息。
一时间追问紧接着追过来了,都在问她到底是什么回事,玉蝉衣让他们先去把消息散播下去,说是回头再给他们解释。
算着时间,回了承剑门一趟的陆闻枢应该已经回到聆春阁了。
玉蝉衣最后用传音石联络了陆韶英,诚挚邀请他来不尽宗。
陆韶英久久没有应答,玉蝉衣也不催他,为了免于给他惹上麻烦,很快切断了与他的通讯。
到这一刻,玉蝉衣心头巨石终于卸下。她品味着这种滋味,抬眼看到微生溟正用一种格外哀伤的视线看着她,玉蝉衣隐约察觉到什么,格外轻快地笑道:“在想什么?”
微生溟刚要张口,玉蝉衣就先说道:“要说实话。”
她扬了扬自己的手掌心,展示了那朵红莲纹样,挑了挑眉说:“我这里可有能帮我测你的话是真是假的东西。”
微生溟认得那莲花纹样,知道那是谛听血留下的印记,需要催动法阵使用,能窥探人的内心。
却不知这谛听血有陆闻枢做过的手脚,只能看到人内心的阴暗一面不说,也不需法阵催动,肌肤相触即可使用。
不过,若是微生溟有所防备,哪怕谛听血也无法窥视他的内心。正如同一些能叫人口吐真言的法咒,对他也是无效。
但看到玉蝉衣认真看着他的眼神,微生溟叹了一声,心头已经开始感受到若有所失。
他语气似真似假地说道:“长夜漫漫,想做……会让楚慈砚想打死我的事情。”
心里失落补充,是想对她做……会让楚慈砚想打死他的事情。
真是想不到,当初他还在太微宗时,楚慈砚猜太微宗弟子中哪对哪对情意暗投,一猜一个准,到了玉蝉衣这,怎么却失了手?这要是让楚慈砚知道了玉蝉衣喜欢的人不是他,而且还恰好是哪个能入他眼的青年才俊的话,楚慈砚怕是要高兴疯。
他暗暗叹着,心道是这会是他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朝玉蝉衣表露心意的话。
隐晦得要命,但已经恰到好处。肯定不会让玉蝉衣猜出他真正在想什么。
要是玉蝉衣追问,他就说自己忽然犯浑,想去将埋在太微宗的那几坛酒给挖出来了,这理由十分正当,挖出酒来后,正好也能借酒消愁,一醉不醒。
待今夜一过,他就收起他种种念头,安心做玉蝉衣可靠稳重的好师兄,绝不会让任何人瞧出异样。
却不料话音一落后,玉蝉衣轻挑了下眉看着他:“你是说……他怕你为老不尊、将我拐跑的事情?”
没想到玉蝉衣轻而易举就猜到,微生溟大惊失色,玉蝉衣欣赏着他这方寸大乱的模样,觉得这种慌乱表情十分难得,一时乐不可支,心头却又有些怜惜,停住笑,手支着脸认真看着他。
玉蝉衣心想,难不成微生溟也和楚慈砚一样,觉得只该将她当晚辈后生来看?万不能有其他心思?
若真是这样,想来微生溟那光明一面恐怕对他自己有种种过度严苛的教条约束。
倒是很符合玉蝉衣所知道的微生溟。
可是,他从小孤身一人走过来已经够苦了,何必故作放浪形骸模样,看上去无拘无束,实际却将心中种种欲念都强压着?
对她实在不必。
玉蝉衣莞尔一笑:“放心吧。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楚慈砚打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