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路上,沈秀再无其他言语。
他本就对陆闻枢这个儿子没有任何感情,接连得知陆闻枢是“荧惑”的主人、又知道了玉蝉衣对陆闻枢有恨,还有那个在弱水旁立起石碑的薛怀灵……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玉蝉衣。对于陆闻枢这个儿子,沈秀已经不止是感到陌生。
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一想到他的儿子是这样的人,沈秀就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回到玉陵渡,要与玉蝉衣分别时,沈秀停了下来。
他攥着手指,低下头,对玉蝉衣说道:“对不起。”
玉蝉衣道:“您不该替他道歉。”
沈秀笑容苦涩。
玉蝉衣看出了他心中的亏欠感,她道:“债不在您的头上。前辈若是想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永远不要替他道歉。而是真的像您方才所说,当你自己没这个儿子。”
沈秀沉声不语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次日玉蝉衣离开玉陵渡,往回炎洲。这期间,沈秀回到玉陵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跑出凤麟洲,传到炎洲。
-
炎洲。
茫茫雪季又至,承剑门主峰议事堂的院子里落满了雪。
议事堂内,陆闻枢手里攥着星墟命盘。
不过才过了月余,上面星罗棋布。星子更加密集,这意味着看到玉蝉衣的人变得更多。
而红鸾星动的那颗星上,桃花红晕依旧。
从陆闻枢看到星墟命盘重新亮起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将星墟命盘从识海中取出,常常拿出来看两眼。他心底隐隐期待着能有哪一刻,红鸾星动突然消失,但他的这种期待从没有落实过。
唯一能叫陆闻枢庆幸的是,只是红鸾星动,玉蝉衣尚未与他人结契,并没有星星移位到夫妻宫里去。
这阵子,陆闻枢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飞舟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玉蝉衣对那个男人太关切,就像是对从前的他一样。
但哪怕他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去查,关于此人却是一片空白,连身份都查不出,就像凭空冒出的一样。
到底会是谁,是玉蝉衣红鸾星动的对象?
这时有弟子走进议事堂来,陆闻枢迅速将星墟命盘收到衣袖以下。
走进来的弟子禀报道:“掌门,近段日子,魔族活动的痕迹主要集中在炎洲及炎洲附近,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大肆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修士被害。”
陆闻枢颔首记下了这个消息,他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千年前妖魔猖獗的伊始,也只是些不引人注意的风吹草动。你们这些在外巡查的弟子,万万要小心行事,防患未然。既要保护好别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他话到此处,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枢机阁一事叫承剑门蒙羞,但早晚都会过去,陆闻枢本不需要担心太多,只是再过几年就要到新一届的宗门弟子招募,若是丑闻迟迟不散,无疑会影响各地修士报名的热情,他必须要想办法将丑闻尽快压下去,最好再找些好的事迹,叫承剑门重新扬一扬名。
魔族异动无疑是个好机会。
想到这,陆闻枢叹了一声,捏住手中的星墟命盘。他想一刻也不错过地跟在玉蝉衣的附近,又被困在宗门事务中脱身不出……早晚有一天,他会将宗门事务转交给自己的首徒,好叫自己多得空暇。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却也当真恋恋不舍,到底何时将权力转交出去,陆闻枢心中并无计划。
他摩挲了下掌门指戒,低眸看着上头的红色戒石,眸色幽幽微微,那双清冷的眸子映着那一抹红,终于显得温情缠绵了许多。
那弟子聆听教诲,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本该就此退下,却踌躇脚步,面色尽是犹豫,迟迟没有离去。
“怎么吞吞吐吐的?”陆闻枢看向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是前任掌门她……”他又再次说不下去了。
陆子午?
陆闻枢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弟子道:“弟子刚从外面回来,如今外面都在议论前任掌门与……与玉陵渡沈秀的事。”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陆闻枢的脸色却沉了沉。
“不必再说了。”陆闻枢道,“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翻出来也影响不到什么。”
他能想到那些人为什么忽然又提起了沈秀,不过是因为枢机阁的事让他们找到了攻讦承剑门、攻击陆子午的机会,又将千百年前的旧事一并挖出来,嘲讽再加上奚落,仿佛议论上几句就好像是赢了一样。这些无聊而又无趣的人会说什么,他想一想就会知道。
“不……”那弟子慌忙想要解释,陆闻枢却挥了挥手,“下去吧,忙你自己的事,不必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他一句话堵了这个弟子的嘴。
满腹心事的弟子走出议事堂后,他的同伴问道:“怎么样,你告诉掌门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了吗?”
那弟子怏怏然摇了摇头。
“禁忌还是禁忌。”他道,“根本没办法和掌门提起沈秀这个名字,我看我们还是别去他那儿触这个霉头,只把这事和长老们商量就行了。”
在陆闻枢面前不提沈秀是承剑门的惯例,外头传言传得越是沸反盈天,陆闻枢面前越是安静无言,无人敢说话。
想起外面传言内容,那弟子长叹道:“荒唐,前任掌门做出的事情真是太荒唐了。”
“前任掌门她人呢?”他的同伴问道,“在承剑门吗?”
“不在。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又好像是很久没在承剑门里待过,还有人说,她跑去玉陵渡追沈秀去了。”那弟子道,“总之,以眼下这情形,她别想着能回到承剑门。”
对于沈秀的遭遇,承剑门弟子同样义愤填膺。
他们的愤怒比起玉陵渡弟子来要更复杂一些,既有对沈秀的同情,又有着与陆子午同为承剑门弟子的羞耻。陆子午是承剑门前任掌门,这就意味着,曾经由陆子午率领的他们跟错了人,在外人谈起陆子午谈起承剑门时,他们也要跟着挨几句骂。
这几百年来,备受瞩目的承剑门弟子哪受过这种罪,最近先是枢机阁,又是沈秀……几乎每一个承剑门弟子一离开宗门,就会受到盘问,迎接其他门派弟子的目光审判,言语奚落,简直备受羞辱。
他们又无从反驳,这羞辱就化作了心中憋着的一股气,只等着陆子午重新出现时,与陆子午划清界线,好证明他们一直站在正义这边,也好证明和陆子午绝非同一类人。
很快,除了陆闻枢之外,承剑门上上下下,几乎都暗中谈论起陆子午与沈秀。
在陆子午重新出现在承剑门的那一天,她先是被守门弟子拦在禁制之外,而后司律堂长老亲自出面,将陆子午带至司律堂。
司律堂外,陆续赶过来的弟子越来越多,逐渐将外面那块空地围堵得水泄不通。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陆闻枢。
他拦住了一个正要往外面赶去的弟子,问道:“怎么了?”
那弟子愤慨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斥责前掌门,都在等我们承剑门亮明态度。哪怕我是承剑门弟子,对就是对,错就错,前掌门的行径令人不齿,我就是要过去声张正义,就是要去骂她!”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掌门……您一向客观公允,从不徇私,一定不会因为那是您的母亲,就拦着我,拦着司律堂长老吧?”
陆闻枢心头一片茫然。
是沈秀抛妻弃子,该死的是沈秀才对,在此事上,陆子午哪有半点错处?何至于要群情激奋到甚至惊动了司律堂?
他心下着实慌了一慌,连忙追问:“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门你不知道?”那弟子这才意识到陆闻枢似乎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并不知情,心头一阵疑惑。
陆闻枢有些失却耐心:“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有人常常提到沈秀,但总是他一走近,就默契地沉默下去,不再继续谈论。
他根本不想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若不是这些弟子会主动在他面前避开这个名字,他甚至会下一道禁令,叫沈秀这个名字彻彻底底地消失。
但此刻,陆闻枢已经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那弟子道:“是沈秀……您的父亲,他并没有背弃正道,也没有做出过背叛前掌门的事,都是前掌门她、她强取豪夺,她杜撰事实,欺骗众人……司律堂长老说,她不配再踏进承剑门!”
“掌门……掌门,你有没有在听?”那弟子絮絮一股脑说了许多,见陆闻枢没有任何反应,他停顿下来。
陆闻枢有半晌后,稍稍缓过神来,挥了挥手,让那弟子离开。
而他自己则是驻足在雪地当中,雪簌簌落到他的肩头,逐渐堆成一堆。
之后,陆闻枢缓缓动了动已经僵了的手指,拂掉了肩头的雪,神思被抽离一般,往司律堂走去。
司律堂中,陆子午独自一人,冷脸看着聚集起来的众人。
“你们还没有审判我的权力。”陆子午不屑仰着下巴,看着为首的几位长老和他们身后的承剑门弟子。冷风将她簪头的红色宝石吹得乱晃,她身形却岿然不动,厉声道,“叫你们掌门出来!”
话音一落,陆闻枢拨开承剑门众弟子,走到陆子午的面前。
陆子午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她讥诮道:“承剑门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却让我等了这么久才来……你这个掌门当得可真够失职的。”
她本来就是众怒之源,又当着承剑门弟子们的面嘲讽他们的掌门,一时间人声哗然,能听到拔剑声。
陆闻枢自己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他只一步步走向陆子午,问道:“是真的吗?他们说的那些。”
陆子午犹在嘲讽:“若我是你,早半个月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哪里会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面对?”
陆闻枢在离陆子午只有两步之遥的位置收住脚步,他眼角赤红,声音拔高了几分,只顾问道:“回答我,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