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泪意盈盈,脸上哀恸苦楚,这是玉蝉衣从未在陆子午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见来人是陆子午,玉蝉衣立刻瞥向沈秀。沈秀此刻仍然神色淡淡,并没有因为陆子午的突然出现产生任何变化。
没有缱绻温情自不必说,但仇恨、惊惧、畏缩也都难寻。
眼底只有近乎死寂的漠然。
先前沈秀在听到陆子午时毫无反应,玉蝉衣尚能理解,但陆子午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是这种反应——玉蝉衣已是极能隐忍之人,却自认做不到沈秀这样,当面对着曾经那个施与他无数痛苦的人,了无风波到像看陌生人。
心底浓烈的仇与恨,总会有几分袒陈到她的面上。
“秀秀。”几步开外,陆子午开了口。
闻声,玉蝉衣浑身戒备地将视线转向陆子午,微生溟同样面色不虞。沈秀轻声一叹,制止了欲上前去的二人。
“该来的总会来的。”沈秀问陆子午,“你想做什么?”
陆子午道:“我来带你回去。”
“回哪里去呢?”沈秀自问自答道,“回到那张床里去吗?”
“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沈秀道,“当年你以承剑门掌门的名义,拜托我制造出一张机关床出来,说要困住一只梦妖,却将我困了进去,只因为我哪怕与小芒缘尽、哪怕你成了承剑门掌门,依然拒绝了你,你就要损我神魂、坏我心智、毁我声名、断我亲缘,差点锢我终生……陆子午,别再劝我回去,我们回不去了。”
“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就没有一刻能算数吗?”陆子午十分难以接受,豆大的清澈泪珠扑簌簌从她脸颊划过,她呜咽着摇了摇头,“既然之前的日子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我可以认错,我可以不再这样对你……秀秀,求你跟我回去,让我好好待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沈秀摇头道:“你所作所为,玉陵渡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说回不去,就是真的回不去了。”
“不,没有什么回不去的。”陆子午气恼叫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怎么能把我们的家丑宣扬出去呢?”
“还有我们的枢儿……这些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他该如何自处?你哪怕记恨着我,你也该想一下他吧……”陆子午倏地有些慌,“就算你想报复我,也要离我近一些吧……”
沈秀视线极冷:“他是你一个人的儿子,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并不记恨你。”
沈秀道:“我对你没有恨。”
他话音一落,不止是陆子午,玉蝉衣和微生溟也都有些吃惊。
……没有恨?
“恨也需要力气。”沈秀说,“陆子午,哪怕你伤我至深,我也不会恨你。只怪我自己运气不好,命里有这一遭,受过去,也就结束了,总是回头反刍过去,反倒误了我的将来,我不会再被你耽误下去。”
“我对你,无爱也无恨。”
“无须去饮忘情水,从今天起,我会当你是一个陌路人。”
陆子午浑身颤抖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凉薄的表情——她从前最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样子,淡漠,凉薄,难以征服,每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他愤怒却又必须隐忍的神情,总会带给她无上的快感。
她说沈秀负心薄幸,负心是假,薄幸却是真。
他与她纠缠这么多年,到最后却对她连恨都没有……当年小芒成亲之时,他也不哭不伤悲,这人的血到底要凉成什么样子?
这一刻陆子午心慌心乱到了极点,怒火也一路烧到了心窝,她视线慌不择路,突然扫到站在沈秀身旁的玉蝉衣,慌张的心情终于找到了点着落,陆子午指着玉蝉衣质问沈秀:“是她,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沈秀,你糊涂!”陆子午道,“她想报复枢儿,她想借着你毁了枢儿!你不跟我回去,早晚会后悔的!”
“阿蝉,你不来和我合作,反而舍近求远,何必?”陆子午满脸失望地看向玉蝉衣,玉蝉衣先是有些状况外,反应过来陆子午在说什么,她心里也失望极了。
好像对于陆子午来说,这世上就只剩了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至亲、至爱,随时可以被舍弃,又随时可以被拿起。
玉蝉衣连忙看向沈秀,想要解释,沈秀却只盯着陆子午,说道:“她利用我,那又如何?”
“她帮我重获自由,理应索取报酬。”沈秀道,“她送予我的自由,是我眼中世上最可贵之物,她向我索取什么样的报酬,都是理所应当,何况是一个与我没见过面的儿子,他与我空有血缘毫无亲缘,我何必顾念着他?”
陆子午声线一颤:“你真不同我回去?”
“宁死不回。”沈秀往后看了一眼弱水,厉声道,“倘若我被你逼死,玉陵渡与承剑门的仇,千年万年,再难消解。”
他看向弱水的这一眼让陆子午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她浑身战栗,踉踉跄跄往前一步:“你不能跳下去!”
沈秀身形不动,言语却在紧逼:“陆子午,你来找我回去,不过是想让我配合你颠倒黑白,将你做过的错事颠倒成夫妻间的一场争吵,不可能的。”
“你该承认,你盛年已过,属于你大权独揽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这时,外面一阵喧嚷,听里面最高声的那道嗓音,有玉陵渡副掌渡。
人群哗然声离弱水这边越来越近。
看来,是玉陵渡的人找来了。
“你是要留在这里,亲眼看一看玉陵渡弟子的怒火有多旺盛,还是赶紧回去,和你的枢儿商讨要怎么平息玉陵渡的怒火,尽量保全承剑门的名誉?”
“与我诀别吧。”沈秀道,“你从来只会拿起,也该学着放下了。”
他似乎格外懂得将陆子午诛心的法子,几句话令陆子午脸色惨白,逐渐靠近的人声催着她再不情愿,也终是动了脚步,挂着脸上风干的泪痕,愤然化作一道白光遁去。
待玉陵渡掌渡、副掌渡赶到此处时,沈秀道:“她走了。”
玉陵渡掌渡担忧道:“师弟,你还是不要离开玉陵渡了。”
沈秀却摇了摇头:“若我一直怕着她、躲着她,龟缩在玉陵渡里,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岂不是一直心在牢笼,这和身体被囚禁起来有什么分别?”
他道:“她的确爱我,爱承剑门却高过于我。不必再担心她来找我了,也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人。”
沈秀声线清淡,态度却决绝。
玉蝉衣听到这,才知道,原来沈秀口中所说的“无爱亦无恨”,是真的无爱亦无恨了。
竟然放下得这么彻底。
玉蝉衣若有所思。
玉陵渡掌渡见沈秀这样,无奈也不再劝。
谢过玉蝉衣后,一行人回玉陵渡去。尚未离开弱水时,沈秀频频看向玉蝉衣,欲言又止,最后上前对玉蝉衣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朝沈秀点了点头。
她和沈秀走到人群最后,微生溟察觉到他们的举动,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于是人群大致分为三列,玉陵渡弟子走在最前面,以微生溟相隔,玉蝉衣和沈秀二人走在最后。
沈秀垂着眼,试探问道:“方才陆子午说,你救我是为了报复……是真的吗?”
玉蝉衣正要说话,沈秀又接着说:“我问的并非你是否想借我报复枢儿,我是想问,你想报复这件事是否是真的?”
“这怎么能叫报复?”玉蝉衣道,“做错了事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我只是要让他付出代价。”
沈秀沉默了半晌,他道:“我听陆子午说过,‘荧惑’若想出世,需要祭品。”
“要人祭。”
“这是承剑门内少有人知的秘密。”
“阿蝉……我也听陆子午说过这个名字,她提到这个名字的口吻总是很复杂……明明喜欢极了却又遗憾抱歉着什么似的……”沈秀说完,看着玉蝉衣变得凄冷许多的视线,额头忽然寒津津冒出冷汗,他仿佛知道了什么,立马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玉蝉衣对沈秀说道:“沈前辈,您很聪明。”
她没想到,沈秀只是通过只言片语,竟然就猜得有模有样的。
“既然您猜到了一些事情,那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她留意到了沈秀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感受到沈秀像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玉蝉衣话音一落,沈秀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道:“我只有一句劝告。”
“不要困在过去。”
沈秀道:“初醒时,我也愤怒过,恨不得让囚禁我的人也尝一尝同样的滋味,可我很快就想到,如果这样,我不仅过去受困于她,将来也将一直围绕着她打转……她已经影响了我的过去,我不会再让她影响我的将来了。”
沈秀看向玉蝉衣:“对你,我不知道有多感激。你比我年轻,前程大好,不要将人生浪费在伤害过你的人身上,不要回头看过去,好好过你的人生,该放下就放下。”
“过去的阴影不该笼罩在你这种孩子身上,甩开过去,往前走吧!”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玉蝉衣听了,沉默下去片刻,最后却偏头看着平静的弱水江面,轻轻一笑。
但她的声线里并无笑意:“我要让做错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回头看过去,也不是始终被过去的阴影笼罩着。”
“是倘若做错了事的人一直受不到惩罚,叫他伤害别人却永远不用付出代价,他会更加肆无忌惮,会做更多的坏事。昨日是我,今日是薛怀灵,明日可能还会有别人……”
河岸旁的风声像是静了几息,只有玉蝉衣的声音清晰传到沈秀的耳朵里。在听到薛怀灵的名字之后,沈秀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他竟然……”沈秀心魂大震,脚步停住。
玉蝉衣掐住手心:“我要让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停下。”
若是在知道薛怀灵的事情之前听到沈秀这一番话,或许玉蝉衣真的会动摇,但此刻,站在薛怀灵被沉尸的这条河流旁边,背对着相思石碑,她无法动摇也不会动摇。玉蝉衣道:“沈前辈,您大可以放下,我绝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