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凡人记忆抹去的法术对巨海十洲的修士来说,不算是高明的法术。
他们行走凡世斩妖除魔,若有凡人因妖魔所害无法安生,在有必要时,便将凡人脑海中关于巨海十洲的记忆抹去,对凡人使用这门法术,修士并不会受到任何的谴责和惩罚。
按理说,若有凡人被使了这种法术,至死都不会发现自己少了一段记忆。
但玉蝉衣肉身重塑,新的身体有了仙骨灵脉,就成了罕见的例外。当她接触和被抹去记忆的相关物或者人时,脑海里关于失忆咒的法术就逐渐松动。
而当她遇见陆子午这个始作俑者,那尘封的记忆便如洪水决堤,几乎要将她淹没。
玉蝉衣终于想起了千月岛遇到魂妖之后的事。她逃出千月岛后,按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驿站。等了好多天,父母始终不来,她便状如乞儿,分外凄惨。后来,她被好心人带至千月城城主的府邸,城主询问了她的来历,又问了父母亲人的名字 ,派人将她送回北面的故乡。
接下来那一年间,妖魔作乱的事情依旧没有引起王都里那位高座明堂的君上的注意,而妖魔因为凡世君王的漠视和不作为愈演愈烈。它们很快由隐秘地作乱变成公然肆虐,北面的情况比南面更为严重。在离开千月岛一年后,在她与族中亲人搬迁时失散,遭到雪妖袭击,即将丧命于雪妖手底那一刻,她被陆闻枢救下,带回承剑门。
五岁的她年纪小,却有种本能的敏锐。在来到承剑门的第一天,她就在想着要在什么时候离开。
承剑门太冷,来来往往的人也和之前她在凡间见过的人很不一样,每个人都衣袂飘飘,仙气缭绕,和她是不一样。
当时的陆闻枢也不像现在这般,手握大权,她的存在于他而言,好像也是个麻烦事情。为了不让陆子午发现她,陆闻枢给了她许多隐身符咒。
五岁的她还想不明白太多事,只觉得既然她是不被允许出现在这里的存在,那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呢?
她不羡慕这些看上去像神仙一样的人,她想回到亲人身边去,快点长大,之后去千月岛找父母。对她而言,父母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总是要到千月岛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为此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留在承剑门,一件都做不成。
至于救了她一次的陆闻枢,她也会一直感激地记着他,她还去找他说,等她回去之后,会给他供香火的。
那时候,陆闻枢先是被她逗笑,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意,很快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却沉下来,不回应任何的话。
此后,不管她怎么提议,说她要回去,陆闻枢都没有就这一点回答过她什么。
在她一次次提议,却只得到令她倍感无望的长久沉默后,她终于爆发了不满,直接对陆闻枢说她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承剑门的雪,也不喜欢承剑门的冷,更不喜欢这里寒风朔朔,终年见不到绿色。
这依旧是没有给她自己争取来任何回应的一次吵架。
陆闻枢说,人间妖魔作乱,而她体质特殊,容易惹上邪物,倘若她回去,很快就会葬身妖腹。
希望破灭之后,玉蝉衣不再成天想着要离开承剑门,而是想学杀妖的本事。
可她第一次试着拿起陆闻枢的剑时,就被剑上残留的剑气所伤,之后陆闻枢不准她碰剑。碰不了剑总能学些别的,她偷偷跑去承剑门的学堂外面,却听到教课的长老说,所有的功法修行的前提都是要打通灵脉。
灵脉,她没有灵脉。
跑出去听课那天,她遇到了陆子午。
面对落寞而又惶恐的她,陆子午送给了她簪头红石,又听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告诉她,别让别人来说她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陆子午与她一共见了两。
第一次,是学堂外这一次。
第二次,则是在很久之后。
在她又一次想爹娘想家想到流泪时,陆闻枢面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而陆子午突然出现,问她,要不要她帮她停止痛苦。
她挂着泪,怔怔愣愣地问:“结束痛苦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陆子午轻柔抹掉她脸上的泪:“就不会再让我们阿蝉难受到想掉眼泪了。”
那天的阳光是少见的明媚温柔,陆子午的神情和语气也都温柔极了,温柔到像一种蛊惑。
她同意了。
之后,她昏睡了三天三夜。再醒来,她忘记了在凡间的经历,所有的记忆都从陆闻枢将她从雪妖那救下那一刻重新开始,甚至一并忘记了和陆闻枢起争执的那些瞬间。
而在这三天里,承剑门的青峰上,多了一个叫聆春阁的院子,院子外面,施下风雪不侵的禁制,她还有了个新的名字,是陆闻枢给她起的,叫陆婵玑。
她连父母都忘了,自然也不再记得,自己叫萧蝉。
往事历历在目,失去的记忆重新回来的那一刻,仿佛又将那些丢失的记忆重新都经历了一遍。会让五岁的她感到痛苦的那些记忆,哪怕时隔已千年,依旧让她痛苦。
可哪怕痛苦,牢牢记起来后,心中那种惶然若有所失的感觉终于散去了。
莽撞失去之后,才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在到底是想将烦恼尽数忘却,还是哪怕痛苦也要清醒记着这两个选择当中,她选择清醒地记着。
可怜她年幼时,听不懂话外之音,也不知选择的代价,竟然是自己点头答应了让陆子午帮她裁剪记忆。
玉蝉衣同微生溟说道:“你可知我有个很喜欢的名字?”
微生溟问:“什么?”
“阿蝉。”玉蝉衣道,“我曾经喜欢别人这样叫我,后来很不喜欢。到今天,我又喜欢这个名字了。”
澜应雪、沈笙笙她们都曾试着喊她“阿蝉”,可她太讨厌因为这两个字想起陆闻枢,没允许。
这世上陆闻枢叫她“阿婵”最多次,哪怕陆闻枢喊的“婵”字并不是“蝉”字,但读音完全一样的两个字,在别人口中喊出来时,总会让她想起陆闻枢。
而她不想再想起陆闻枢,她排斥这个似乎牢牢和陆闻枢绑在一起的称呼。
但恰如凡间民间一本写绿林好汉的书上,那位“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花和尚圆寂前留下的那一偈:“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今日也是“方知我是我”,关于自己的一切都透彻之后,灵台清净,心头尘埃扫却,登新境界。
微生溟张了张口,一句“阿蝉”正要脱口而出,玉蝉衣察觉到他的意图,眼里带了几分使坏,挑了挑眉说道:“但这二字,也要亲近之人唤出来才好听。”
微生溟先是脸色有些尴尬,而后侧了侧头,笑着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我这个师兄做得不好,让自己的师妹觉得生分了。”
玉蝉衣道:“你要是阿蝉阿蝉地喊我,你们太微宗的楚掌门可要提着剑来砍你了。”
微生溟:“我还怕他砍了不成?阿蝉。”
说完,飞快眨了下眼。
玉蝉衣:“……”
玉蝉衣蹙起眉来,看着微生溟眨眼的神态灵动,就像讨到腥的猫一样,想着刚刚没防备他就被他叫了一声“阿蝉”,心头有种又恼火又异样的感受。
她明明想着多逗一会儿他来着,结果倒让这家伙将先机占去了,让她的心跳生生漏了半拍。
“你这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即为错。”微生溟却是大大方方,主动将脸凑近她,“那罚我被阿蝉打个巴掌。”
他这满脸似乎除了讨她开心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让玉蝉衣觉得,也许她真将一巴掌拍上去,说不定还正中他的下怀,能让他开心也说不定。
玉蝉衣轻哼一声,“我运功调息去了。”
说完,她进了房间,合上了门。
合上门后,玉蝉衣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左边,心口窝的位置。
莫不是微生溟的嗓音将“阿蝉”二字念得格外动听,才会一声“阿蝉”之后,这两个字就在她心头频频回响。
果然如她之前所想,这人最会乱人心智。
玉蝉衣轻轻呼出一口气,到榻上盘腿坐下,运功调息。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确实不会再因为听到“阿蝉”这两个字,再想起陆闻枢了。
玉蝉衣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院子里微生溟脸上轻快的笑意却在她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收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玉蝉衣所在的房间一眼,脸色冷肃,大步离开了这间院落。
今日发生之事,玉蝉衣说得轻描淡写,微生溟却知道她喜欢将事情自己担着,可能没有将一些麻烦的细节同他讲清。
他要多找一些人问上一问。
微生溟往往太微宗弟子们在承剑门暂住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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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留在房间里的玉蝉衣运功调息了几周天后,再睁开眼睛时,她低眸看着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暗暗控制着影子,将自己的影子一分为二,从自己的影子中生生变出一道新的影子,让那道新的影子出去。
而玉蝉衣自己的影子看起来依旧是正常的。
见到她成功做到了这一点,玉蝉衣勾唇一笑。
之前,玉蝉衣只能操控影子,至多能将影子的一部分分离出去,一旦将影子放出去,她要么没有影子,要么,自己的影子因为分出了一点变得残缺,若有人留心去看,兴许就会发现端倪。
玉蝉衣做事又格外小心谨慎,甚至算得上疑心病重。之前,只要是在人前,尤其在白日里,她从不会将影子当着别人的面分离出去。往往只在夜里行动,也就在弱水那一次,情况特殊,又因为微生溟也在,冒了一次险。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种担心多余,玉蝉衣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夜里闯进微生溟房间时,明明她已经万分小心,却被这人看到了她从影子中钻出,瞧出异样。有了这样的遭遇,玉蝉衣格外留心防备其他人。
但恢复记忆,境界突破之后,她却能更加灵活地调动自己的影子。
也许,她不仅能创造新的影子,也能让影子离身行动得更远、让影子在外面停留得更久了。
玉蝉衣打算一试。
她将那团与她的影子一模一样的黑影缩小成不起眼的一粒,并带着她的一抹神识放出院落禁制。
刚一出院落禁制,这粒影子就帮她看到了在禁制外站着的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