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来去,陆子午视线扫过玉蝉衣的脸后,短暂停留在她面上一瞬,很快就移开。
她站在长阶上,一袭白衣被风吹着,身形单薄,姿态脆弱。忽然,她跳下长阶,跳上石台,来到了薛铮远的面前。
陆子午伸手碰向薛铮远手中那只傀儡的面容,却在快要摸到潜英石光滑的质地时,手指蓦然间缩了回来。
陆子午垂下手臂,面上有几分明显易见的颓唐之色,她道:“为了弥补我的过错,自今日起,我,陆子午,卸任承剑门副掌门与理事堂长老两职,从此无任何职务在身,也不会借副掌门的身份之便,为自己做些什么了。”
“薛少谷主,这样的交代,够吗?”
“可以将我的女儿还给我了吗?”陆子午问。
她再度向薛铮远伸出了手。
薛铮远呆愣一瞬,却将傀儡拿到一边,不让陆子午碰到。
“可是……”薛铮远脸色憋得通红,忽然想到什么,他扬声道,“可是,您根本不会机关术,根本不擅雕刻!这个傀儡分明不是您能做出来的!”
陆子午却轻声一笑。
她低喃的声音伴随着灵力,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你不知道,思念,会让一个人做出多少难以做到之事。”
陆子午取下腰间的一个法袋,丢到了薛铮远的怀里,眼底含笑:“远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长成了一个勇敢而又正直的孩子,我很欣慰。”
薛铮远将法袋打开,法袋一开,法袋中所有的东西都散到地上。
是几具傀儡,每一具都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我做的。”
“还说我不会机关术、不擅雕刻吗?”陆子午缓声道,“自四百年前卸任掌门之位,我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活动过,远儿,你已经四百年没见我了,不知道我这四百年前学会了什么,我不怪你,今天的事也不怪你,只希望莫要因为我,坏了你和枢儿的关系。”
“要是你还怀疑,就找几块木头,一会儿我雕给你看。”
薛铮远抿唇不言,却依旧不将傀儡还过去。
他声线仍旧冷冽:“那我要如何知道,以后这傀儡不会再被拿去施展什么装脏的禁术?”
陆子午却往长阶上轻扫了一眼,目光含刺般扫过陆闻枢的脸,而后,虽说头也不回,掌中法咒却已成形,奔着薛铮远手中的傀儡而去,浩瀚的灵力将这小小的傀儡碎成齑粉。
她毁掉了薛铮远手里的这只傀儡。
事出突然,薛铮远防备不及,待指尖一空,便看到方才还提在他手里的傀儡化作齑粉落下,在他脚下堆成一堆,风一吹就散了。
“这下可以放心了吗?”陆子午问。
薛铮远无话可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讨论声音不大,却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听得人头脑发昏,摇摇欲坠,陆子午恍若未闻,一摆袖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陆子午最后看向人群的那一眼,落在玉蝉衣的身上,却也只是一扫而过,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又淡然。
玉蝉衣怔怔看着陆子午离去的背影,遥远的记忆在复苏,她好像又一次站到了铸剑崖的悬崖边缘,又一次被推了下去。
施暴者却换了一人——换成了陆子午。
陆子午是陆婵玑的记忆中,比陆闻枢还要更美好的存在。仅有的一次见面,陆子午如神女曳星而来,皎洁得像是明月光。在玉蝉衣忘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那些年里,陆子午就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她美丽、强大、神秘万分。她就是年幼时的陆婵玑幻想着自己长大之后要成为的样子。
她一直记得,年幼的她,是学着记忆里陆子午的样子,才拿起了剑。
那次初见,陆子午将她簪头的宝石送给她后,又为了哄她止住惶恐的眼泪,化簪为剑,斩碎巨石。
那之后,陆子午将剑变小了一点,递给她问:“想不想试一试?”
年幼的她自然是不敢试,她说,她只是个凡人,这里的人都说,凡人是练不了剑的。
陆子午却道:“小阿婵,别让他人定义你做不成什么。”
陆子午这句话,她一记就是好多年。
那天她最终还是没有接过陆子午的剑,却在之后某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后,请求过来找她的陆闻枢帮她造了一柄剑。
重塑血肉后,玉蝉衣一直想着,要找到陆子午,向她诉说当年的事情。当年陆子午对陆闻枢的要求严苛,既要他时刻警醒,又要他端方自持,陆子午一定不会允许陆闻枢做出那么坏的事情。
今日,她终于找到了陆子午。
陆子午说,她是她的养女,她思念她至深……可她根本不是陆子午的养女,陆子午与她相处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刻。
陆子午在撒谎。她想帮陆闻枢顶下罪名,将污点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成全陆闻枢的清白名声。玉蝉衣一眼看透陆子午想做什么。
陆子午虽是副掌门,却已经被边缘化,明眼人都知道,她这个四百年间从不露面的副掌门,不过是徒有虚名。她一个失去实权的角色出来顶罪,对承剑门来说,比掌门认罪带来的损失要小太多。
原本,一旦陆闻枢认罪,他从前那洁白的名声上就有了瑕疵,正道魁首不会再是他,承剑门要是不换掌门,也不可能再服众,其他四大门派不会再以他为首,承剑门很快就不再是第一大宗。
陆子午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
而在陆子午出现后,玉蝉衣脑海里有一处很紧要的地方仿佛被惊雷劈入,她被施下剥夺记忆的咒法逐渐松动,尘封多年的记忆,此刻全想起来了。
原来,她不止是五岁之前的事情记不清了。
玉蝉衣脸色煞白。
骨骼深处传来的痛感蚂蚁一样往外钻,仿佛将玉蝉衣的经脉都噬咬了一遍。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没有被献祭给“荧惑”时来得更剧烈,却更绵长。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想过,陆子午也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毕竟,在一千年前,陆子午是大权在握的承剑门掌门,陆闻枢的一举一动,陆子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陆子午对陆闻枢将一个凡人养在聆春阁的行为不管不问,在她突然消失后,查也不查,好似陆婵玑真的没有存在过。
玉蝉衣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一点见识都没有的陆婵玑。
倘若陆子午知道陆闻枢拿她祭剑,却不惩戒,陆子午这种态度,已经算得上是默许。是沉默的帮凶。
只是,与陆子午初见的那个午后实在太美好太美好,美好到连玉蝉衣都不忍心毁掉,她怎么忍心去想这个温柔引导过她的女人是陆闻枢的帮凶?这一次五宗会试,她提前来到承剑门的这些天里,她几次想提前去试探一下陆子午的口风,却没能打听到陆子午在哪,只能放弃,怎会想到陆子午此时会跳出来,替陆闻枢认了罪?
玉蝉衣望向陆子午离开的方向,心里不断揣摩,陆子午会站出来,到底是出于母子情深的舐犊之情,在保护自己的儿子,还是……只是出于对承剑门的维护,在维护承剑门?
她不敢轻下妄言,人群中,却已是响起了蜚蜚议论声。
长阶上,在陆子午将傀儡震碎之后,陆闻枢的面容有一瞬惨白,到此刻,已经逐渐恢复如常。
他连念几个清心咒,听着周围嘈杂议论着陆子午的声音入耳,主持着五宗会试召开。人心已经乱了,但此时陆闻枢还能宣布会试开始,其他人也无法说个不字。
场面暂时安定下来,之后,陆闻枢寻了个时机,离开了此处。
陆闻枢一路来到主峰议事堂,踏入施着禁制的院子。
陆子午正在院子里站着,背影伶仃,肩头微微垮着,单是背影,看上去无比落寞伤神,像是承担了什么令她难以负重的东西。她手指摸过议事堂中的石桌,在陆闻枢出现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枢儿,怎么来得这么急?”
她哀叹道:“看来,倘若我不出现,你还真要将此事认下了。今日可真是苦了你了。”
陆子午嗓音轻轻柔柔,似乎无半点指责的意思,陆闻枢却满眼戾气丛生:“你凭什么将她毁了?”
“我凭什么将它毁了?”见陆闻枢第一句话并非感激,陆子午倏地转过身来,怒意满面地看向陆闻枢,“就凭你闯出的祸要连累一整个承剑门替你担着,你倒是看看,刚刚在石台上,哪个承剑门弟子能抬起头来?!”
陆子午说:“我真后悔,在你想要争夺掌门之位时,没有和你争到底。”
眼前的这个,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业障。
七百年前,陆闻枢羽翼丰满,不再听她的话,还想夺她权柄。却因弱水一事,不得以闭关了三百年。四百年后,陆闻枢出关之后,实力大增,顺理成章登上承剑门掌门之位,联合宗门内的其他长老,彻底将她架空,让她再也没有靠近主峰的资格。
陆闻枢哼了一声:“不是你不想和我争到底,是你已经争不过我了。”
陆子午目光锐利:“若我还是承剑门掌门,绝不会犯这种错。陆闻枢,一千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为那点儿女私情误事。”
陆子午意有所指:“若非你自己生事,哪怕你曾经做错过事,留下的痕迹也早已消失。可你不,你偏偏要自己制造大量的证据,向他人证实你犯过错。一意孤行,愚不可及!”
但她忽的冷笑:“可你能复活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真的已经逝去,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将就?”
陆闻枢咬紧牙槽。
“陆闻枢啊陆闻枢,你知道待在你这个位置,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陆子午道,“太微宗虎视眈眈,玉陵渡明明对不起我们,今日却也要站起来踩上我们一脚,星罗宫也掺了一脚……还有风息谷,风息谷谷主就是根墙头草,哪边厉害倒向哪边。他们都想着踩死了承剑门后,踩在承剑门的尸骨上再进一步,你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就算了,竟然还搞出什么枢机阁,弄什么傀儡装脏——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修机关术的修士。”
听闻这句话,本来想说什么的陆闻枢面色难看下来,忽然间像被抽去所有力气,头颅一低,垂头道:“我知错了。”
说完,他黯然离开院落禁制。
“替你认罪,我有条件。”陆子午却扬声道,“让我重新有进入议事堂的资格。不然,我就将枢机阁阁主是你的事公之于众。”
陆子午面若寒霜,威胁的语气格外认真。
陆闻枢脚步停顿片刻,却冷冷吐出了一个字:“不。”
陆闻枢回头看向陆子午,眼里是早有预料的恍然。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回到议事堂……原来,这就是您想要的。”
“母亲,您不够了解我,我却了解您。”陆闻枢反复摩挲着指尖戒上的那一抹红,冷得像有雪落的眼睛里,笑意也跟着冷了。他道,“我们都知道,哪怕我不将您请回来,您也不会把真相说出去。”
“正如四百年前您被赶出主峰,却不敢为自己声张一样,只要我作为承剑门掌门的本事强过您,您就会好好维护我的名声,胜过于维护自己,不是吗?”
陆子午板着脸不说话。
“权力落到别人手里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处处受制不说,好不容易找到以为能制衡我的筹码,结果这筹码在我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儿子心疼母亲。”陆闻枢叹息道,“可我怎么可能会让您再回到议事堂?当年为了将您请出去,可令我费尽脑筋,不知有多棘手,我怎么可能再像您一样,养虎成患?”他声线一时轻柔起来。
“您真是太贪心了,既想要一个能力高过自己的继承人,又不想自己手中的权力旁落出去。”陆闻枢的咬字倏地变得更加清晰,语气也变重许多:“但是,母亲,我绝不允许您再干涉任何承剑门的事务。”
“好好想一想,您想要的、能要的奖赏到底是什么,再来告诉我吧。”陆闻枢负手离开。
陆子午沉着脸,在陆闻枢即将踏出禁制之前,冲着陆闻枢的背影问道:“绝不让我回到议事堂,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是吗?”
“是。”陆闻枢毫不犹豫地说了是。他再度止步,在禁制前停住,陆闻枢手指不住摩挲着戒头红石,最后,无比好心地建议道,“您最好快些离开议事堂,不然,过会儿,对您已生不满的那些承剑门弟子看到您在这儿,怕是要闯进禁制,冲撞到您了。”
陆子午听着陆闻枢说话吐字时与她如出一辙的顿挫声调与温缓语气,指骨绷紧。
她目送陆闻枢离开。
在陆闻枢走后,陆子午往身后的议事堂扫了一眼,面上却无一点狼狈之态,短暂的黯然过后,依旧眸亮如火。
她最后看了一眼议事堂,随即坚定而又高傲地转过头来,身形化作白光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