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巫溪兰在打趣她,玉蝉衣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笑。”
“我也是认真的,管你是要去和五大宗门作对,还是要去单挑魔头,我可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巫溪兰道,“来,小师妹,之前没人教你,今天我这个做师姐的,就来教一教你怎么麻烦别人。”
“你要是实在担心自己要做的事会牵连别人,就先找你的朋友们挨个问问,怕了的,自然会躲得远远的。而那些乐意受你牵连的,要是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自作主张地避开他们,反倒是对他们品性、对你们之间情谊的羞辱。信我这句话,不是所有人都想被当成弱者保护的,因为我就不是。哪怕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而且,别总想着保护我,我还想救人呢。”
巫溪兰说着,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要带着李旭和远铮他们去盖房子呢。小师妹,明早见。”
玉蝉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巫溪兰说着困了,却也不走,一直看着玉蝉衣。
直到玉蝉衣应了她那句“明早见”,巫溪兰才满意一笑,提灯回到她的药庐,呼了口气,吹灭了灯。
而微生溟挨了敲之后也没松开的手,这一刻终于松开,他摸走玉蝉衣放在石桌上的告别信,并不展开看其中的内容,只是掌心中燃起一簇火来,他等了许久,不见玉蝉衣阻止,便将这薄薄一张纸放入火中,烧掉了。
待火光静寂下去,院落重新归于黑暗当中。
之后他与玉蝉衣相对无言,巫溪兰的一席话,像是只说给玉蝉衣听,却让微生溟彻悟。
他自幼被教导以保护苍生为己任,眼高于顶,看不上本领不如他的任何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却从来没想过,也许那些在他眼里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人,能对他们自己的命运负责。
倒是他在自以为是地心怀悲悯。
这时,玉蝉衣问微生溟:“微生溟,在这一千年中,你可曾有过一刻半刻,后悔过那天你去了承剑门?”
微生溟道:“我后悔过许多事——后悔自己没能在千月岛那里,听叶坪舟的,拦下陆闻枢,那样就能早早地和你见上一面;后悔去承剑门那天在山下逗留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在我登上铸剑崖时,一切已来不及;后悔这一千年里,只顾着受困于自己的心魔,没有一刻能像你意识到薛怀灵的死有问题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你的死也许并非是你自己想不开,从而意识到陆闻枢的罪过;我走过太多歧路,留下憾事无数……可是,我唯独没有为遇见本身后悔过……一次都没有过。”
他不动声色踩住了玉蝉衣的影子,再度扣住玉蝉衣的手腕,问道:“你又可曾怪过我没能及时赶过去,救下你来?怪过我这一千年来不务正业,将万众瞩目的位置让出来,叫那人青云直上,没有替你报仇?”
玉蝉衣摇了摇头:“不怪。”
他们两人在夜色中互相看了两眼,不知道谁先笑的,到最后两人都笑了起来,都笑得有些怪,又像笑又像哭。
微生溟道:“我从来没有正经叫过巫溪兰一声师姐,她在我眼里就像小孩子,没想到,活到这把年岁了,被一个两三百岁的小孩子教训了一通。以后是要好好叫她师姐才对。”
玉蝉衣问:“你在炎州有没有埋酒啊?”
“当然有了,我来过不少这里的秘境。”像是知道玉蝉衣想做什么,微生溟道,“走吧,带你去找一坛,但要在天亮之前回来,你不是答应了要和你师姐明早见?”
两人走出了不尽宗,门口那条路长满了苦心草,玉蝉衣先往前一步,正打算一剑劈去,直接将路连同苦心草一起销毁,拔剑之后,才看到到此处已经没有苦心草了。
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想起樊小凡离去前的那句话,玉蝉衣不由得有些诧异,而后收回了剑。
他们两人来到炎洲以南的一座山上找酒,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处妖魔横生的秘境,千年之后,却是绿意盎然。
挖到酒后,他们坐在山顶上,等着看一眼太阳初生,就回不尽宗。
伴着曦阳初升,微生溟幽幽叹了一声:“过去的伤痕就像是一条沉睡着的毒蛇,它仍在影响着今日的我们。”
“那些曾经让我们遗憾万分、痛苦万分的东西,好像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却早就渗透进骨骼深处,时不时突然苏醒过来,在那些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咬上一口。可是,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过往种种,皆为序章。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玉蝉衣心里默念了一遍,头顶山风轻拂。自从她将巫溪兰一番话听进心里,精神海里灵气翻涌,也如阵阵清风吹过,心头尘埃尽数拂却,恰似顿悟,灵力充盈。
她道:“我信了你之前说的,要是换你来夸我,会夸得比薛铮远更动听的那句话了。”
微生溟淡淡挑眉:“当年我可是被楚慈砚摁着写过不少悔过书,不说出口成章,文采算有一些。”
“写那么多悔过书,倒是把你得意上了。”玉蝉衣哼了一声,垂下头嘀嘀咕咕问:“你们这次不让我走,我以后一直缠着你们怎么办?”
微生溟:“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的话,我倒是求之不得。”
闻言,玉蝉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道了声“妖精”。
什么叫文采算有一些,她看他最会用言语乱人心智。
“什么?”微生溟没有听清。
“我说,该下山了。”玉蝉衣抱起酒坛,召出剑来,踏上去等着微生溟。
玉蝉衣心里已经做好了新的决定,她说:“我要带着这酒去找沈笙笙,我不会再拦着她了。”
“拦她什么?”
“去枢机阁里一探。”玉蝉衣道,“正好,我也要和你商量商量。”
“枢机阁里,还有一个我——准确的说,是陆婵玑。”这些事,这阵子玉蝉衣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微生溟提起来过,“我从沈笙笙的水天镜里看到了枢机阁里的密室,那里放着水梭花鱼骨、以及聚窟洲消失的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傀儡做的陆婵玑,也许他想要陆婵玑重新活过来,又或者想创造一个更合他意的陆婵玑。他已经帮陆婵玑创造好了身份——枢机阁阁主的身份。”
闻言微生溟眼皮跳了跳,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呼吸也变沉了。
玉蝉衣继续道:“在发现这一点后,沈笙笙想要闯入枢机阁,将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那只‘陆婵玑’都抢出来,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与陆闻枢的是非当中,因此我拦住了她。”
“但我会在今天将利害同她讲清,若她明知其中利害,仍然不改其志,那我不会再拦着她,但我会陪着她,做保护她的后盾。而你……”玉蝉衣说,“我希望你到时能在禁制外面配合我们。”
微生溟问:“怎么配合?”
“留心里面的动静,如果我们遇到什么太危险的事……”玉蝉衣顿了顿,“你信我,影子在,我就不会死。若是我们遇到了什么事,你要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抿了抿唇,眉心也拢紧了,但他终究是点了点头。
玉蝉衣却非要听到他亲口答应她不可:“我要你向我重复这句话,你会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心里并不喜欢她这种预设,但他还是语气呆板地重复了玉蝉衣的话:“我答应你,我会先救沈笙笙。”
浅淡的辰光打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如愿以偿从他口中听到她想听的话,玉蝉衣不由得盯着他看得久了些。
等回过神来,山里清晨的风凉凉的,刮在玉蝉衣的右手手腕上,但回想昨夜被抓住手腕的时刻,此刻她腕上却像是仍然残留灼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也跟着微微烫起来,不自觉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轻轻摩挲了下。
而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一道下了山,先回了趟不尽宗,和早起的巫溪兰打了声招呼。
正要去找沈笙笙,传音石却携带着沈笙笙的传音,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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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洲北面。山崖边。
同样是晨光微露。
沈笙笙拿出法袋中的传音石,又放回去。犹犹豫豫,反反复复。
晚上,她在水天镜里看到,枢机阁里为数不多的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只留了一个人在枢机阁内。
这是一个闯进去的好机会,但沈笙笙知道,若是她这样和玉蝉衣说的话,玉蝉衣一定还是会拦着她。
这种预判让沈笙笙头疼不已,甚至想抛下对玉蝉衣的承诺,先斩后奏。
思来想去,沈笙笙还是没有瞒着玉蝉衣。
她用传音石,对玉蝉衣碎碎念道:“今日,枢机阁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似乎是要去邓林找材料,只剩了一个在枢机阁里面。”
“剩下的这一个,还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弟子,特别好对付。”
“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让我进去,我就是和你说上一说。哎。”
很快,她收到了玉蝉衣给她的回信:“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去找你。”
次日,枢机阁内仍是只有一位弟子。卯时一刻,沈笙笙等到了来人。
来的却不是玉蝉衣,而是微生溟。
见是微生溟,沈笙笙坐在槐树上,心情坏极了:“阿衣是觉得我今天一定会忍不住闯进去,派你过来盯着我的,是吗?”
“这实在没有必要,要是想闯进去,我早就闯进去了。”沈笙笙语气低落,她本来以为玉蝉衣认可了她的打法,会理解她,不会拦着她,没想到玉蝉衣也觉得她冒进是错,“不觉得,这枢机阁做事东躲西藏,见不得光?要是我们把他们偷来的东西抢走,他们甚至不敢声张。为什么要这么顾忌他们?”
沈笙笙看着禁制,目光隐忍:“别说破禁制会有动静了,哪怕没动静,我甚至想故意弄出动静,引出枢机阁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不,她并不是让我来盯着你,而是让我来望风的。”微生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沈笙笙身后的影子,他道,“小师妹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你要是真想好了,哪怕在枢机阁里遇到危险也要闯这一遭,那你就去吧。”
沈笙笙愕然,而后惊喜万分:“当真?”
“当真。”
“好!”沈笙笙黯淡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话音一落,手里两柄短剑已然成形。她话不再多说,干脆利落,直奔着枢机阁禁制而去。
而在她身后,一道随落叶游走的影子轻轻没入到沈笙笙的影子当中,在沈笙笙破开禁制的同一时刻,跟着她一起进到了枢机阁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