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薛怀灵”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动作,而跪伏在地的薛铮远却无法停止不可遏制的颤栗和啜泣。许久之后,他终于止住决堤的情绪,与微生溟和玉蝉衣一道,脱离了髓石幻境。
丢了魂一般的薛铮远冷静下来了,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眼底生凉。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背却青筋绷起,手指剜着掌心,用力到似乎能将他自己的手掌捏碎。
玉蝉衣不自觉皱起眉,再次强调道:“薛少谷主,你别冲动……”
薛铮远声音哑涩地开口,对玉蝉衣说道,“我知道,我不会贸然去找他。”
“但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看上去想通了什么,向玉蝉衣与微生溟道:“先与二位在此地分别,我要回风息谷一趟。”
言罢他走出去,倏地又收住脚步,对玉蝉衣和微生溟拱手行礼,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之前多有不敬,是我的罪过。”
他垂着头,恢复了几分少谷主的风度,客气道:“今日是我欠你们一个天大的恩情,日后,我定会报答你们。”
见薛铮远要走,玉蝉衣还想再拦,薛铮远道:“还请玉道友放心,我已经冷静下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只是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玉蝉衣蹙眉抿唇,见薛铮远说得信誓旦旦,她不好再劝,眼里虽疑虑重重,但还是错开了一步,让出路来。
薛铮远急匆匆离开。
只在经过相思石碑时,薛铮远还是刹住了脚步。
他视线垂落,目光落在尚未凋零的春剑兰之上,盛开的花映着石碑上刻着的“相思”二字,一瞬间,薛铮远绞紧眉头,步伐无法再前进半步。
他一直以为,陆闻枢与妹妹青梅竹马,天赐良缘,少时两小无猜,长大后情投意合,两人能结连理,简直是再好不过。
可是如今知道了陆闻枢心底真正的想法,他想笑灵儿傻,也想笑自己傻。
因为陆闻枢的薄情寡义,使得一切看上去美好的东西,爱情,友情……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七百年间,他想着灵儿和陆闻枢既是情投意合,灵儿之死于陆闻枢而言,何尝不是切肤之痛?为了不让陆闻枢伤心难过,他甚至不常在陆闻枢面前提起灵儿,免得陆闻枢与他一样伤心!
一千多年,他对他最是深信不疑。
薛铮远一拳狠狠砸到相思石碑上,石碑碎去一角,他却浑然不觉痛,只恨这痛楚还不够钻心,盖不住心底种种情绪的翻腾。
七百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到处流言四起,有人说是他故意晚来一步,借弱水异动,除掉了薛怀灵。是陆闻枢挺身而出帮他作证,他对他倍加感激,却从来不去想,竟然是他赶到凤麟洲,正巧看见陆闻枢救起那孩童,反而是他自己给陆闻枢做了不在场的伪证!
这相思石碑,是他为了哄灵儿开心而立。
但薛铮远已经不敢去想如果薛怀灵知道在她死后,由他为她和陆闻枢立起了一块相思石碑,她会有多恶心。
额角青筋逐渐暴起,薛铮远压抑住将石碑毁掉的欲望,带着满掌的血,身影消失在弱水河畔。
薛铮远走后,玉蝉衣肉眼可见地陷入焦虑当中。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思忖着要不要去将薛铮远追回。哪怕薛铮远说了不会去找陆闻枢,但玉蝉衣还是焦虑到不自觉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她在想是否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薛铮远要去的不是风息谷,而是去找陆闻枢,万一薛铮远的愤怒与眼泪都是假的;又或者,薛铮远没有真的听她的话,万一他控制不住怒火,还是去找陆闻枢对峙……
脑海里许多想法盘旋着,她臆想中的无数种可能,都会让之后的境况变得更糟糕。
这些想象让她几次生出一种去将薛铮远彻底拦下的冲动。
她的异常和焦虑,微生溟都看在眼里,他不自觉握紧了手掌,嗓音却尽量和缓放轻:“小师妹。”
他一声轻唤叫玉蝉衣将心思放到了他的话上:“你不如试着对别人多一点信任,试着去信一信薛铮远呢?”
“不是所有人都两面三刀,不值得信任。”微生溟道,“别让自己太累。”
玉蝉衣僵了一僵,有些愕然地看向微生溟,她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出声,他如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还想问他。”
这也是真话。
玉蝉衣心里确实很多疑惑没想明白。
依幻境所见,薛怀灵死在炎州,那为何众人会看到她在弱水结界以身献阵?
弱水结界在弱水之北,而薛铮远说过了,他在弱水之南亲眼看见陆闻枢救下一个凡人孩童,弱水之南与弱水之北一字之差,实际上相隔却有很远,一时半赶不到。
薛怀灵“以身献阵”的当时,陆闻枢确实不在场,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而且,薛怀灵已死,神魂也已经消散,没了神魂,哪还能够阵住结界异动?镇压住弱水异动的,到底是谁的神魂?
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生了,但其中细节多有相悖之处。
薛铮远作为当时的亲历者,又关注此事七百年,他一定知道更多的细节。
只不过,薛铮远走得实在太匆匆,玉蝉衣都还没来得及问。
“还有……他甚至没有将’修月’带走。”
“修月”沉睡在落月湖多年,与风息谷渊源很深。可薛铮远并没有将它带走。
玉蝉衣看向“修月”:“我还是觉得他头脑不太清醒,担心他会冲动做傻事。”
微生溟也顺着玉蝉衣的目光,看向了那柄通体琉璃色的修月剑。他视线变得幽深,说道:“不觉得’修月’在你手里过分安静了吗?也许,薛少谷主并非不想带走,只是他知道‘修月’已经做出了选择。”
话音落下,他将薛怀灵那一缕残魂从髓石中引出,再度放置回“修月”剑中。
神魂没入剑身,一直安静的“修月”突然异动。
它自地面腾空而起,兀自旋转着,仿佛一个人正在尽情展现它的身躯,有种跃跃欲试的欣喜之感。
白色的光芒自修月剑身上绽放,如同天上的月华如练,将弱水之滨的沙滩照得亮如白昼。
九百年前,薛怀灵动用禁术,分离了神魂,让“修月”为她所用。“修月”慈悲地接纳了这个执着的女孩,没有让她分出的一半神魂白白浪费,但这并非是“修月”认了她做主人。这把温柔的剑从未向薛怀灵展露过它的暴戾,只怕是一展露,薛怀灵就会为它所伤,甚至遭它反噬。
名剑认主,是幸事也是祸事,端看名剑想要认主之人是否能有力量足以驾驭名剑。
而对于想要择选名主的名剑而言,修士万千,良主难寻。
它们只会被最强大力量吸引——并非修为,而是一种能力,是精神海中往外溢出的那种强大而又迷人的气息,是既有着强大之力,又有着将强大的力量应用自如的能力。
若是不能遇到自己认可的主人,它们宁愿陷于沉睡,在漫长的岁月中继续等待下去。
而今天,携带着薛怀灵的一缕残魂,“修月”化作丝丝缕缕的虚影,以飞蛾扑火的态势,义无反顾涌向玉蝉衣的精神海。
这股力量之盛,如海水倾倒,若玉蝉衣无法承受修月的浩瀚之力,那对她而言,这将是灭顶之灾。
“修月”想破开玉蝉衣的肉身,想强行入住她的精神海,想让她当它的主人。但在最后关头时,它还是乖乖停住,只是不安躁动地等在玉蝉衣身边,丝丝触角已经伸了过去。
玉蝉衣飞身后退了一些距离,双手化掌,引导着过分激动的修月,将围绕在身边如同月华的修月之力凝成一柄剑,恢复了“修月”本来的模样。安抚好“修月”后,她伸手捉住了剑柄,剑身铮鸣,玉蝉衣感受到“修月”的欣喜,下一刻,手中的剑释放出一股并不滚烫却十分灼人的力量。这股力量激荡开来,把玉蝉衣周围的沙都吹开很远。
玉蝉衣被这股力量震得手心发麻,无数月华灌入她的精神海中,但她很快适应了下来。
微生溟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这是“修月”对玉蝉衣的最后一试,它要试一试玉蝉衣能掌控它多少暴戾,如果不能完全将它的全部力量掌控,那“修月”哪怕暂时为玉蝉衣所用,恐怕也不会发挥出它最好的本事。
微生溟清楚玉蝉衣的能力与心性,他并不担心玉蝉衣无法彻底降服“修月”,只是静静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发生。
最后,“修月”果然无比温驯地安静下来。
它躺在玉蝉衣的手心里,温顺,平和,不再有任何异动。但玉蝉衣能感受到,只要她心念一动,修月就会自动归于她的识海,由她支配,受她调动。
玉蝉衣很喜欢“修月”,握它在手,想着这是柄曾经也被薛怀灵握过的剑,好像,就能压住她心头的一些遗憾了。
她以为自己上一世孤孤单单,没有一个朋友,直到今日看到了薛怀灵的死因。幻境里她看到了薛怀灵手里拿着的那本被她写过注释的书,书上多了新的笔迹,那是属于薛怀灵的字迹。
薛怀灵在上面添了好多话,大多是在夸奖点评她的注释,还有不少她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这一路走来,昨日憾事少了一桩,今日憾事却又多一件。玉蝉衣后悔当初没机会好好认识一下薛怀灵。
也许她们之间可能矛盾重重,可知道薛怀灵因她而死,玉蝉衣没办法再对她无动于衷。
但她能做的,只是将“修月”握在手中。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和这个因她而死的女孩命运短暂地再度交汇,哪怕这有些自欺欺人。
更何况“修月”本身也很好。
它自命不凡却不会将自己高高束起,妖魔作乱时只要看到足够赤诚的真心,哪怕对方并非它想认的主人,它也会独自禁锢着自己的暴戾,以免持剑人遭它反噬,借持剑人的手再度出世。
薛大小姐果然样样都要最好的。能叫她不惜奠出一半神魂也要握在手里的剑,的确是一把好剑。
玉蝉衣低眸问“修月”:“上次没打过‘荧惑’,是不是很不痛快?”
“修月”以躁动的铮鸣声回她。
“我会带着你,杀回去。”玉蝉衣抬起剑来,手指拭亮了“修月”剑体,剑身倒映着她雪亮的眼睛。
如今“修月”既入了她的识海,她与“修月”神识相通,能感受到,薛怀灵的残魂一直死撑着贴在这柄利器上不肯离去,只是因为执念未消。
她会让她获得死后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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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告别沈笙笙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也离开了凤麟洲。
七日后,他们回到不尽宗。远远的,还没踏进禁制,就见院子里炊烟升起。
只见院子里搭着个凡间才有的炭火架,烤着小鱼和鸡,炭火木气与鸡鱼肉香融在一起,飘在空中。
而巫溪兰和另一个长发随意捆高、背影陌生的青年围炉而坐,一见到他们,巫溪兰连忙站起身,为他们介绍道:“来来来,见一见师父刚收回来的小师弟。”
说话间,青年回过头来,一看到玉蝉衣与微生溟二人,他放下了手中拨弄炭火的细杆,大步迈到玉蝉衣面前,笑得开心:“你一定就是玉蝉衣玉师姐,我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