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那股阴冷的湿凉气息挟带在风里,轻轻贴上面颊。夜凉如水,晚风轻扬衣衫,三人却都一动不动。
薛铮远率先反应过来,意识到玉蝉衣和微生溟在这儿,他没了下弱水的可能,眼底顿时生出浓浓的失望,嘲讽般嗤笑一声:“都是些不守诺的家伙。”
玉蝉衣反唇相讥:“薛少谷主也不遑多让。一样的不守诺。”
微生溟强词夺理:“我可没说过我不再来,只说改日。这半日过去,我自觉修为略有长进。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改日便是今日,吉时便是此时。怎么能叫不守诺?”
话音落下,他被玉蝉衣剜了一眼,迅速噤声下去。
玉蝉衣一双眼在他们二人中间来回巡睃,眼珠一转,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商量一下谁去下弱水吧。”
“你们真是太草率了。”薛铮远的脸色忽然沉下去,“草率到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下弱水这么凶险的事情,这两人争先恐后,执着到出乎他意料。
“理由。”薛铮远看向玉蝉衣和微生溟,“给我个你们执意下去的理由。”
他先说微生溟:“你,销声匿迹一千年。只与我妹妹有一面之缘,似乎还颇为不愉快。”
又说玉蝉衣:“你,仙龄不过三十,看你对‘凤凰于飞’的态度,对我妹妹从无半点敬重。”
“我想不出你们出于什么缘由、目的,为了一个于你们而言算得上陌路的人,能舍命下弱水去找和她相关的东西,甚至不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只能怀疑:微生溟,你就是凶手。”薛铮远灯笼指向微生溟,火光一晃,将微生溟的身影打亮。
弱水阴冷湿凉的风将薛铮远的袍角吹得高高的,风灌得衣袍鼓鼓囊囊,让他的身躯显得单薄许多。薛铮远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微生溟,他道:“也许,你带着你这个小师妹,要跟我一起下弱水,为的就是销毁最后的证据。”
微生溟的表情霎时变得复杂万分。
玉蝉衣听不下去了,她扬声道:“他是跟着我来的。”
薛铮远迅速看向玉蝉衣:“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来此地的缘由,你当真要听?”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要是真要听,接下去我的话,你若是敢泄露半个字出去。我保证,不出五十年,你就会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多狠厉,但听的人能听出她的认真。
薛铮远一惊,但他没有犹豫:“听。”
玉蝉衣:“一开始,我的确没有太关心你妹妹的死因。”
若非薛怀灵死前喊的是她的名字,若非薛怀灵之死也许和陆闻枢息息相关,她宁愿找个洞府闭关上个百年,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修为。而不是为了解薛怀灵,配合着薛铮远,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耽搁了一个月的功夫在生洲和凤麟洲两地,闲人一样到处乱逛。
说她冷心冷情也好,说她自私自利也好。她和薛怀灵没有深仇,旧怨却有一些,她做不到像薛铮远那样,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薛怀灵的身上。
更无法在她只想跑去闭关提升修为时,忽然去翻起一桩七百年前已经被盖棺定论的死亡背后的真相——她没有那么多光阴可以浪费。
可是……
“我好像知道她死因蹊跷的原因,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玉蝉衣垂下眼睛,看着夜晚的弱水河畔陷落在黑暗当中,除却薛铮远手中灯笼外,其他地方暗不可见,到处都是凄凄黑影。
“你要如何知道?”薛铮远质问道,“七百年我几乎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你凭什么敢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玉蝉衣道:“恰恰是因为凶手谨慎到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我才知道他是谁。如果不是恰好有个双生子还结了连心咒的哥哥,薛怀灵的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就如同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除雪色外了无痕迹。
陆婵玑死的悄无声息,没有人能看出任何异常;薛怀灵死的喧嚣夺人,看似比陆婵玑要好,留下了个以身献阵的好名声,得到了仙长的封号。可如果薛怀灵的死真有蹊跷,玉蝉衣却觉得她还不如陆婵玑了。
薛怀灵以死成书,全了身后美名,任是谁想起薛怀灵之死,也只会去歌功颂德,传扬事迹,将她奉为楷模。谁会去想、去怀疑她的死有问题?饶是有人觉得她死因有异,也像是在质疑逝者的品行,倒显得质疑者本人卑劣,谁人敢说不对?
她太熟悉这样的手笔了。
“那到底是谁?”薛铮远已经失却耐性,不想再和面前这两人打谜语了。
玉蝉衣:“他是山头雪,白衣净无尘,只有一滴血,坠在他指尖翻腾。”
薛铮远的口愣愣张开,合不上来。
良久后,他有些心慌意乱地别开眼睛去:“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玉蝉衣:“你果然很抗拒去相信我的话。但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薛少谷主,你不是愚钝之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薛铮远沉默着没有应下什么。
“哪怕你是薛怀灵的兄长,你了解她、懂她,知道她生前想要什么,但恐怕最能和死后的她感同身受的,是我。”玉蝉衣视线投向弱水,静静盯着河面看着,重复了一遍,“是我。”
她与她,她们的声音、意愿、命运的所有可能,都因为死亡,被扼杀了。
这种滋味,她懂。
哪怕薛怀灵和她生前有过节,哪怕她真的很急迫地想要全神贯注去做自己的事,玉蝉衣也无法再对薛怀灵的死亡毫不理会。
在风息谷时,她几乎每日都要去一趟泽鹿山。
玉蝉衣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只是去泽鹿苑里坐一坐,将薛怀灵曾经用过的剑往手里拿一拿,这样就会对自己和薛铮远结伴来弱水的决定更坚定一点。
她信不过薛铮远,与他结伴而行的这段时间,无一日可放下戒心,每一天精神都极度紧绷。哪怕知道薛铮远查了七百年,可能掌握一些她不了解的信息,与他结伴有利无害,但她也大可以独自前来弱水看看。
当时她会做下和薛铮远结伴的决定,只是为了更多地去了解薛怀灵。
真是前所未有过的冲动,但愿她不必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哪怕真有惨痛的代价在后面等着,路都已经走上来了,她也认了。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准再怀疑我师兄。”玉蝉衣道,“也不准你再怀疑陆婵玑。”
不忍当面骂他,玉蝉衣在心里骂了一句,糊涂虫。
阴冷的风阵阵吹过,薛铮远身形晃动了两下,片刻后,他依旧坚持道:“那也轮不到你去弱水。”
“既然你们真心在意灵儿,那很好。”薛铮远垂下眼,攥紧了手中的分神石,“要是我有什么事,那就由你们帮我来看看灵儿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微生溟道,“明明有办法大家都活下去,你非要送死?我话就直说了,哪怕我小师妹仙龄远比不过你,可是她不少地方本事高过你许多。当然,我也不想让她下弱水受罪,我会下去。没人会死。”
薛铮远说:“你下去?你?三个人里本事最低的就是你吧。微生溟,你都多少年没好好修行过了?还当你是一千年前那个大英雄?说什么大话。”
微生溟正要说上些什么,旁边玉蝉衣的嗓音响了起来。
“吵吧,吵吧。好好吵,最好吵得有来有回一点,吵久一点,我在这儿听上去还能多点滋味。”
抬头一看,玉蝉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一人高、表面平整的石头上,托着腮看着他们,悬空的脚尖悠闲摆了起来,“反正,我已经下去了。”
微生溟:“!!!”
薛铮远:“!!!”
微生溟夺过薛铮远手中的灯笼,飞身跃到石头上来,往玉蝉衣身上一照。
灯笼的光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身体,但没有影子。
而玉蝉衣仰起头来,唇瓣带笑地看着他,漆瞳中,一点坏笑被灯笼暖光围簇着,一脸恶作剧成功了的表情。
微生溟立刻反应过来,她这是趁他们不备,早早将影子放下去了。
微生溟立马看向弱水,偌大的弱水,他甚至不知道她纵着她的影子到了什么地方,河面平静到甚至没有一粒浪花在翻腾。
微生溟咬了咬牙,伸手攥住了玉蝉衣的胳膊,他已经顾不得礼数什么的,此刻不抓住点什么,他要心慌到六神无主。
玉蝉衣没有拂开他的手。
“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我才不和你们说什么我来此地的缘由。”玉蝉衣倾了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心声,轻声对微生溟说道,“微生溟,刚刚的故事好不好听?”
她低声道:“看样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是谁。”玉蝉衣知道微生溟聪明,她刚刚说出来的那些话,至多让不了解她的薛铮远觉得古怪,但猜不到什么,可微生溟,将她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微生溟,同时也知道陆婵玑的微生溟,他应该是能猜到什么。
可在她和薛铮远说话时,他刚刚没有半点惊讶错愕,再加上之前他还对她说什么,他信……
他早就猜到了。
玉蝉衣没有太过错愕,她也没有想过要刻意瞒着他什么。只是还想说上一句,他真是该死的敏锐。
因为不管玉蝉衣怎么想,都想不通微生溟到底是通过什么来猜出她是谁。
“不准你说出去。”玉蝉衣道,“要是你敢告诉别人我是谁……”
威胁微生溟和威胁薛铮远不能一样,要是向微生溟说她要让他成为她剑下亡魂,怕是要让他爽到吧!
玉蝉衣气恼地微微停顿,紧接着便说:“我会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见薛铮远也急急往她身边赶来,玉蝉衣朝微生溟手中的灯笼吹了一口气。带着灵力的气息如风一般穿透了灯笼,霎时吹灭了这盏灯。
这里光线昏暗,万物都没有影子,没有灯,哪怕修士的五感再好,也很难注意到她没有影子。
一瞬间,微生溟视线能感知到的玉蝉衣的存在比刚才朦胧模糊许多,只是她说话的气息犹打在他的颈上,如兰吐息轻纱一般绕着他的肌肤,令微生溟喉结微微滚动。玉蝉衣听到他喘气声变得粗重了一些。下一刻,就听到他对她说:“在你想让别人知道之前,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
声音听上去有些重,喉头紧绷。
玉蝉衣心定了定。
这时薛铮远也走上前来,见玉蝉衣还好好坐在这儿,他拧起眉头:“怎么下去的?”
“都说了是禁术。”玉蝉衣对他和微生溟说:“总之,你们两个,护我肉身。”
话里虽然带上了薛铮远,但玉蝉衣却只将手抓在了微生溟的袖子上。
嘱咐完后,玉蝉衣便入定,叫视线也跟着影子一起下了弱水。
她已经习惯了弱水的凉,影子在弱水里面被浸得发冷,发颤,却也已经无法影响她了。
在弱水里,看不见夜色,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安静。
影子虚无缥缈,随着水流逐渐下沉,下沉……
玉蝉衣最大程度释放出修士的神识五感去感受,去辨认,终于在弱水之下,察觉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去处。
在那里,没有浮游的水梭花,仿佛弱水也不再流动,却有什么东西在漆黑的弱水之下,微弱的闪烁着冷光。
玉蝉衣催动灵力,促使影子继续往下潜游,力求看得更清楚些。
水梭花避之不及的地方,玉蝉衣的影子靠过去却畅通无阻。
终于,影子的手摸到了那散发着微弱亮光的物件……
微生溟与薛铮远两人一坐一站,薛铮远站着眺望河面,微生溟坐在入定的玉蝉衣身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有风过吹的声音在这种寂静中不知道被扩大了多少倍。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薛铮远走过来想要拿起灯笼再次点上,却被微生溟制止:“不准点灯。”
薛铮远拧了拧眉头,隐约觉得怪异,微生溟对玉蝉衣的管护似乎远超过师兄对师妹该有的程度。
正要说上点什么,只听河中央传来一阵异响。
“水底有东西。”这时,玉蝉衣忽的睁开了眼睛。
“是’修月’!”薛铮远早有预料,听到水底果然有东西,他面色又惊又喜,但同时看见玉蝉衣紧盯着河中央的视线,他似乎明白了玉蝉衣的意图,薛铮远道,“这剑与我风息谷渊源颇深,已经认了灵儿作主,你能看到它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你动不了它——”
薛铮远说话声忽的一停,他看到弱水的河面上忽然急急打起了涡旋,涡旋上空卷起狂风,而后一柄长剑从弱水中飞去,寒光锐利,仿佛能割破弱水凄寒的夜色,剑身震颤,带着终于重获自由的铮鸣声,在空中一顿后,直直往他们的方向飞来。
玉蝉衣并不理会薛铮远,也根本没听到薛铮远在说什么,她飞身而出,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修月”握住。
弱水死气太重,想将“修月”从中带出来更是让她灵力几乎全部耗尽,哪怕只是放影子下去弱水,在弱水里待了太久之后,她没有碰到半点河水的身体也还是受到了波折,玉蝉衣握着这把剑的手不住打颤,面色苍白胜雪。
察觉到什么,她根本不去管满脸惊愕的薛铮远,而是猛地抬头看向微生溟:“告诉我怎么将残魂放进髓石里面,这把剑上还残存着很虚弱的一点残魂,快一点!”
微生溟神色一肃,连忙念起了咒语。
伴随着他念念有词,“修月”逐渐止下震颤,一缕细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神魂从中逸出,冲着玉蝉衣胸口而来,迅速钻入玉蝉衣脖间发着光的髓石项链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