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薛铮远看向了玉蝉衣:“还有你,刚刚没在心里和她得意洋洋地说什么,‘凤凰于飞’被你改得更好了吧?”
玉蝉衣险些要被气笑。
真是不想理这个人。
她快步往前走去。薛铮远却因为玉蝉衣没给他回应不安起来,追上去,连声追问道:“不会真说了吧?你要是说了,灵儿真的会气死的……”
薛铮远喋喋不休,玉蝉衣收了脚步,瞪了他一眼:“吵。”
而后加快了脚步。
薛铮远正要再追上去,这时他肩头一重,扭头一看,搭上来微生溟的手。
微生溟拍了拍薛铮远的肩,拍完后,手却没有移开,而是像抓着他的肩头一样:“听见没?”
“说你吵。”微生溟唇畔隐隐带笑。
薛铮远当然听到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吵,这明明就是玉蝉衣不想答他问话在冤枉他。而且微生溟这话也挺让人生气的,虽然脸上带笑,这语气未免也太讨打了吧!
但肩头被微生溟抓着,也不知道为何,明明没觉得痛,但身体却移动不了半点。
这种情况一般是被什么咒法控住。
可有心魔的人不是用不了灵力吗?而且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修为应当没有他更深厚,怎能轻而易举将他定在原地?
薛铮远狐疑诧异,仍是动弹不得。
微生溟远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见她已经和沈笙笙一道离开,他这才松开了抓着薛铮远肩膀的手,自己也跟上去。
看这两师兄妹都对他的问话爱理不理,根本没有半点尊敬薛怀灵的意思,薛铮远兀自气闷。
他好歹也是风息谷少谷主,极少受人冷落。但眼下看来,他这风息谷少谷主的名头在玉蝉衣和微生溟那,一点儿都不管用啊。
“等此间事了,迟早和你们这两个看心情懂礼数的家伙分道扬镳。”薛铮远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也跟上去。
玉蝉衣没理会身后发生的事情。
她跟在走在最前方带路的沈笙笙身旁,同沈笙笙问道:“之前你带去不尽宗的水梭花鱼骨,我师姐她很喜欢,我若想在弱水捕到水梭花,会很难吗?”
沈笙笙知道她这是动了想捕捞水梭花的心思,她道:“这弱水可是死水,你们碰一碰都会损及魂体,只有我这种从小在玉陵渡长大的修士,能稍微应付应付。”
见玉蝉衣若有所思,怕她尝试着下弱水,沈笙笙诚恳建议:“你可千万别下弱水,你要是想要水梭花鱼骨,我送你便是,你就不要自己冒险去捕捞了。”
“死水……”玉蝉衣视线投向河中央,水面风平浪静,看不出半点异常。
修士修的都是神魂,微生溟修的是肉身,但她不论肉身,还是神魂,都被“荧惑”吞噬,尽归“荧惑”所有。
七十二寸灵脉打通之前,玉蝉衣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修行方式与他人的不同。
她修的是影子,也许所有员神磈氏的后人修的都是影子,又或许只有她一人如此。这世上不好找出第二个员神磈氏的后人,玉蝉衣也没法找第二个员神磈氏的后人,对一对她们的修炼之道。
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玉蝉衣悄悄捏了法诀,从她落在地面的影子里,分出一缕轻影出来。那粒红豆大小的一片影子贴着河岸边的石砾,小蛇一样游走,一路钻进水里。
影子钻进弱水的那一刻,玉蝉衣被这冰冷若蛇之皮肤的死水激得指尖一颤,但很快,那一抹小影子适应了弱水的环境,一路往水底钻去。
看来,弱水只是会伤到肉/体与神魂,不会伤到影子。
她的影子是可以下到弱水的。
玉蝉衣心里有了定数,将那抹影子召了回来。
再一看周围三人,沈笙笙在带路,薛铮远在生闷气,微生溟和刚刚的她一样在看弱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留意到她将影子放出去。
“这里就是仙长以身献阵的位置。”沈笙笙跳上一块石头,指尖指着弱水中央一处打着涡旋的地方说道。
“只是大概的位置。”薛铮远跟着站上来,眺望着水心的涡旋,唇抿得紧紧的。
良久后,薛铮远补充道:“这里曾经是弱水结界最薄弱之处,灵儿以身献阵后,这里变得最牢固、最坚不可破。”
当年他与陆闻枢急匆匆赶过来时,能看到的只有在弱水河边围观的一众修士,和已经被平息下去的结界异动。
没有谁能说清薛怀灵填补的阵法具体在何处,当时一阵白光遮天,掠夺了周围所有围观者的视线,待白光闪过,结界异动平息,弱水里只有此处的河水在轻轻晃荡。
薛铮远没有怀疑过薛怀灵不敢以身献阵来平结界异动,倘若当时是他站在这儿,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巨海十洲有难,作为风息谷谷主的儿女,他们不能往后躲。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往后躲,唯独这种关系到巨海十洲安定的大事不能露出半点怯懦。
躲了一次,风息谷就会因为他们的懦弱被人耻笑千年万年,他们会成为风息谷的罪人。
但他与薛怀灵一枝连生,连心咒让他感受到的不甘与怨恨,让他没办法不怀疑妹妹的死因有问题。
重新站到这里,薛铮远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不甘与怨恨。
这怨恨他曾经尽数加诸到了陆婵玑身上,但此刻却只在他血管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薛铮远心头憋闷,拧起眉头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阴沉。
玉蝉衣望着平静的弱水水面,喃喃自语般说道:“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哪怕是有什么异常,七百年的时光过去,蛛丝马迹也全都对着弱水消于无形了。
沈笙笙忽道:“这里是没什么异常,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不过我想起来一件事:这几百年来,弱水有个地方,变得特别古怪。听我们长老说,那一处地方本来是水梭花的洄游路线之一,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们洄游时,就再也不经过那里,甚至还改变了洄游的路线,仿佛那里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可水梭花能害怕什么?它在弱水里都能活下去。所以我们玉陵渡里有传言说,那里才是阵眼。”
“那是哪里?”说话的功夫间,玉蝉衣又将一抹影子放出去又收了回来,稍作试探,听到沈笙笙说还有个地方有古怪,她立马说,“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就离这里不远。”沈笙笙说着,带他们往河流上方走去。
走出去大概有两里的位置,沈笙笙指向水面中央:“就是那儿。”
“那里太深了,哪怕是我们玉陵渡水性最好的修士,也下不去最深处看看,不然肯定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沈笙笙苦恼道。
弱水之中,除了死气便是死气,修士避之不及的东西,水梭花却是极为喜好的。如此凶险的死气水梭花都不惧怕,却偏偏绕开某一处洄游,那便说明,那里有什么不属于弱水的东西,来自于弱水之外的东西……
薛铮远隐隐猜到了那里沉着的会是什么,能扛住弱水死气,七百年不腐,还能叫水梭花怯于靠近……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能做到。
“你们玉陵渡的人怎么不早点说?”薛铮远拧起眉头,面上现出焦急之色,语气因为太着急,一时也变得不好听了些。
他心底有种直觉,也许那里真的才是薛怀灵真正以身献阵的地方,而这个直觉,薛铮远迫切想要验证。
“说这做什么?”沈笙笙道,“说了,难道你们风息谷的就能比我们玉陵渡的更会凫水不成?”
“……”薛铮远无言以对。
他着急在岸边走动起来,忽然停住脚步,心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也跟着一变,变得狠厉了许多。
“我未必不能。”薛铮远道。
他说:“这世间禁术,千奇百怪。这七百年间,我试过从你们玉陵渡的口中问出潜下弱水的方法,但你们玉陵渡小肚鸡肠,不想教我。为了能让自己下得了弱水,我一直在找一门能够将神魂分离出去的禁术。我已经找到了,可惜之前我修为还不够,用不了很好。可今日也许已经够了火候。”
说完,薛铮远从法袋中掏出两块小石头,石头外面裹着糖霜一样的白。
他道:“只要这次我能成功将神魂彻底分离出去,我就能下去看看。”
“但你肉身会毁掉的!”沈笙笙惊恐道,“你又不是不死之身,你的身躯经不住弱水的侵蚀。下去之后,不消半个时辰,你就会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神魂既在,毁了肉身又如何?”
“总归我还活着。”薛铮远目光热烈地盯着手里那两块小石头,下定决心后,声线里带着莫大的宽慰,“用我这具肉身,去换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我七百年的答案,我觉得值得。”
沈笙笙看怪物一样看着薛铮远,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气声。
“这世上的疯子可真是太多了。”玉蝉衣叹了一声,语气复杂至极。
她看着薛铮远手中的分神石,知道他这是要强行利用分神石把神魂分离。只是修为未至臻境,那强行分神,就是十分凶险的禁术,简直就是玩命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玉蝉衣说着,没忍住扫了微生溟一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个个都喜欢找死。
看得她烦得要命。
玉蝉衣扬声道:“也许,我可以下去看看。”
“你?”薛铮远拧眉看向玉蝉衣,“你?就你?你才几岁?修为不见得有多深,如何能下去?”
玉蝉衣并不恼怒于他对她的看轻,她道:“就当我也修了门禁术,下弱水特别好用的禁术。”
“我能保证我会活着上来。”玉蝉衣只能言尽于此,她不想将自己体质异于常人的事情暴露于人前,“你们可以先出去等我。”
“不。我去最合适。”微生溟看向玉蝉衣,声线又放低了许多,“小师妹,你是知道的,在场几人中,我是最合适的。”
他修的是不死之身,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不想同沈笙笙和薛铮远解释。但这一点玉蝉衣是知道的。
弱水顶多让他痛上一场,伤不及他性命。微生溟希望玉蝉衣能想到这一点,让他下去,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要来弱水是她的事,微生溟何必替她下去?而且微生溟此刻说话的声音又带着了些许示弱——她以过往的经验生出一种本能的直觉,一旦微生溟口头示弱,嗓音刻意变得能蛊人心般悦耳动听,一定又是在心里图谋着什么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还是我去吧。”玉蝉衣说,“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会很快回来。”
“你们在谦让什么?”薛铮远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见玉蝉衣和微生溟竟然在那商量了起来,薛铮远恼火地指着弱水,一股脑说道:“死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还站在这儿,还活着还喘气!用不了你们两个前仆后继地送死!”
“要么我去,要么都不去。”薛铮远指向自己,“我最了解我的妹妹,她绝不会希望自己以身献阵的地方再死上第二个人。哪怕你们各有神通,认定自己会安然无恙,只要有一丝会让你们死在弱水的可能,我绝不允许你们过去!”
薛铮远拦在两人面前,面色阴鸷而又难看,一番话如同大发雷霆。
察觉到气氛紧绷,似乎是要打起来,沈笙笙一时摸不清状况,有些不敢说话。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对三人说道:“你们不要把弱水看成什么温和的地方。哪怕是我,下去之后,根本待不上一刻钟。要我看,你们三个,谁都不能下去。”
“罢了。”玉蝉衣定定看了薛铮远许久,她道,“那就都不去。”
但玉蝉衣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也绝不能下去。”
微生溟也道:“走吧,今日只是时不当机,等以后我们修为都更深厚一些,再来降服弱水。”
玉蝉衣却不动,依旧直直盯着薛铮远。她再度同薛铮远确认道:“少谷主是否能给句准信,说我不下去你就不下去?”
薛铮远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弱水河流,一脸不舍,但最后愤愤扭回头来。
“好,我答应你。”他低头对玉蝉衣说道。
见三人谈妥,沈笙笙怕其中有人反悔,连忙将人带离了弱水之滨。
一路上,谁都没有提要下弱水的事。只是各怀心事,各自沉默着。
只是,到了半夜,安静下去的弱水之滨,却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抱着昙花的玉蝉衣身影再次出现在弱水河畔。
到了白天来过的地方,她将怀中的昙花放下。没了昙花上的“一现咒”掩盖,玉蝉衣现出身形。
她刚一放下昙花,正要将影子放下河去,却恰好看到了旁边那个也像她一样放下昙花的人,身形自夜色中现出。
是微生溟。
四周空旷寂静,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直接对视上了。
但还没说上话,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回头看去,只见薛铮远正将一枝昙花抛到一边。一只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另一只手中拿着两块分神石,正念念有词。
可当他不期然间抬眼,对上微生溟与玉蝉衣齐齐凝视他的视线,念着咒语的动作倏然间一停。
只听弱水之滨夜风徐徐吹过,三人面面相觑,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