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薛铮远的脸色变了,“怎么会是凡人?你确定她是个凡人?”
“远在一千年前,在承剑门的弟子中,也有人认得陆婵玑,也知道她是凡人。”微生溟肯定道。
薛铮远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我就要找到陆婵玑了。”薛铮远说,“难道……只是同名同姓?”
微生溟说:“我不知道你查到的那个陆婵玑是谁,但我认得薛怀灵口中的那个陆婵玑。”
微生溟想着玉蝉衣在刚刚得知薛怀灵已死时的模样,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捏了捏。他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再直盯着玉蝉衣看,叹了口气:“恐怕若是她重新活过来,得知薛怀灵的死因,会大吃一惊。”
他继续道:“薛怀灵所说的陆婵玑早她三百年死去,这三百年间,关于陆婵玑的一切、认得她的人,都不存于世。你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打听不出她来,恰恰说明了,你打听的是一个死人。这就是你查了七百年一无所获的原因。”
薛铮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眉头越皱越紧,呈现出比醉酒还要更迷茫的神色来:“凡人……那为什么灵儿临死之前要喊一个凡人的名字?”
“她是你的妹妹。”玉蝉衣这时出声提醒道,“薛少谷主,你比我们更了解她,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吗?”
薛铮远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很骄傲,有弱从不示于人前,有烦恼从来不告诉别人。一开始,她还会和我说一说,长大之后,就不想让我觉得她有烦恼了,她是风息谷最优秀最好的继承人,继承人哪会有什么烦恼?就是有,她也偷偷消解了,从不让旁人看出来。”
“认识陆闻枢之后,灵儿就更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也不爱待在风息谷,喜欢往承剑门跑。”说起少时的事情,薛铮远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些,话也变多了一些,“陆闻枢年纪比我和灵儿小一些,但性子冷,从小就不活泼。小时候,灵儿和他交往总是碰壁,总冷着脸,后来他的母亲多说了几句,才愿意搭理灵儿。”
说到这,薛铮远忍不住又替陆闻枢说了几句话:“微生前辈,陆婵玑哪怕真是死在承剑门,不为人所知,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陆闻枢他绝不会是见死不救之人。”
微生溟溢出一声极为讥诮的冷笑,但还没开口说话,就被玉蝉衣轻扯住了衣袖。他只得作罢,环胸而立,对薛铮远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与陆闻枢有少时结下的情谊,他又有正道魁首的威名,若我师兄执意说他的过错,倒显得他像小人。不要再让他和你争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薛少谷主,你若是能明白,自然有一天能明白过来,不必他人多言。”
薛铮远犹在茫然:“凶手真不是陆婵玑吗……”
“你不是不愿相信凶手不是陆婵玑,而是你舍不下你那花在找她上的七百年。”玉蝉衣道,“薛少谷主,你不用担心我们出去之后将陆婵玑是杀人凶手的消息传递出去。因为,在我们心里,她根本不是凶手。”
“我们走吧。”她又对微生溟说,“留薛少谷主一人消化消化吧。”
微生溟不忘抱起那两坛酒,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能不能解开禁制,给我们彼此一个体面?”
这意思是要是他不解开禁制,他就要直接硬闯出去了是吗?
薛铮远抿了抿唇,却是没有再多加为难,直接解了禁制。
玉蝉衣道:“还望薛少谷主好好想一想,是要继续信着你认定的陆婵玑是凶手,还是要改变看法,重新查明你妹妹过世的真相。”
顿了顿,她说,“若是愿意改变看法,就来楼下找我们聊一聊。”
语毕便要走出禁制,没出几步,却被薛铮远喊住:“留步。”
薛铮远从房间里走出来,此时他的神色已经平和不少,似是想通了什么。
他道:“总归我也找不到陆婵玑,找她和重新查明之间有何区别?你们就当我是改变看法了。”
薛铮远收敛了复杂的脸色,面带悔愧地对玉蝉衣和微生溟说道:“方才我酒后失态,有些地方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许是我就不该喝酒。”
玉蝉衣说:“薛少谷主只是护妹心切,不算得罪。”
薛铮远苦笑了下:“我倒也不是非要贪杯,只是,大概是双生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连心咒,在灵儿死了之后,我总觉得,灵儿有一部分生命在我身上延续下来了,她可以通过我感受这个世界,就像她还活着时那样。”
“灵儿她喜欢这世间顶顶好的东西,更喜欢稀奇玩意儿,世间只有一样的她最喜欢,那最珍贵。刚刚,我听微生前辈说那酒在这世上找不出第二坛来,心道怎么都要替灵儿尝上一尝,结果……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我实在不胜酒力,丢人现眼了。”
说完,又道:“没什么人喜欢听我聊起她来,是我多言了。”
“不,我喜欢。”玉蝉衣坐下来,说道,“薛少谷主要是想找人聊妹妹,大可以找我聊。”
“我还能喝酒吗?”薛铮远问,“我不会再让自己喝醉失态,我只是想喝上几口。”
酒当真忘忧。
他今日也当真忧愁。
陆婵玑这个名字,他带着恨意,在心里装了七百年。却得知对方可能是个早就死在一千年前的人,这恨意瞬间就化为了一种难以消解的情绪。
就像一块立在心间坚不可摧的顽石,刹那间被风化消失,石头不见了,但留下的风沙犹在,他不知道这些风沙要刮往何处,恨意要指向何人。
薛铮远无法做到忽视,也无法做到释然,只能忍着,和这股恨意暂且和平共处。
若凶手不是陆婵玑,他感受到的妹妹临终前的怨气到底来自何处?
薛铮远内心依旧茫然。
这时,微生溟将那坛新买的清酒的酒坛子递给他。
“你这人不会喝酒,酒品也不好。”用不着灌薛铮远酒了,微生溟也不再玩捧杀那一套,他不再夸薛铮远好酒量,反而锐利评价道,“好酒给了你实在浪费,你喝这个算了。”
薛铮远觉得微生溟像是两幅面孔,明明在楼下时还说他酒量好,怎么突然就嘲讽起他酒品来了?
但他刚刚言谈举止不雅,心里正有淡淡悔意,加之心中怅然,情绪低落,此刻没有半点反驳的劲头,任说任骂,只将手伸过去,摸摸接过那坛清酒,又将桌上的酒碗换作酒杯,给自己、给玉蝉衣他们倒了三杯酒。
之后,三人重新坐下。
气氛诡异地沉默,但几人之间的氛围却也诡异地变好了许多,某种隔阂薄了许多。
这回薛铮远学聪明了一些,每喝一杯,就用灵力将酒力度出去一点,免使自己喝醉。
“薛少谷主接下去有什么打算?”玉蝉衣把玩着酒杯,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要先去一趟承剑门。”薛铮远颇觉头疼地说道,“若凶手不是陆婵玑,我也不知道会是谁了。要是陆婵玑不是凶手,那灵儿在她临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哪怕陆婵玑不是凶手,灵儿的死至少和她相关,为什么……偏偏是个死人。”
他纠结地拧着眉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既然迷茫,那就去找答案。”玉蝉衣道,“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弱水看看?”
薛铮远说:“可我想先去你们说的铸剑崖看看。”
玉蝉衣摇了摇头:“薛少谷主若是贸然前往铸剑崖,恐怕查不出什么来。”
薛铮远沉默下去,他知道,玉蝉衣说的恐怕是对的。
在最开始知道陆婵玑时,他已经试过从当时的陆掌门陆子午手里要来了承剑门弟子的名单,上面并没有陆婵玑的名字。
承剑门内,陆婵玑查无此人,这是他早就花了几十年功夫查出来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但如果不去铸剑崖……他还能去哪儿?
薛铮远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薛怀灵死在弱水结界,她的佩剑也沉进了弱水。那是一片死水,浮毛不生,死气可销蚀神魂,修士都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哪怕薛怀灵死时有什么异样,也早就在弱水的一片死气里消弭于无形。
“如果不去铸剑崖……我大概会先回风息谷一趟。”薛铮远说,“然后,去弱水看看灵儿,祭奠一下她吧。”
“薛少谷主可否让我与你同行?”玉蝉衣道,“我也想去弱水看看。”
“玉道友怎么这么关心灵儿?”薛铮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这时候有些好奇起来。
玉蝉衣对他妹妹的关注,是否有些太过于不同寻常了?
按她年岁,很难对一个在她出生前七百年前就死去的修士这么关注才对。
玉蝉衣却微微仰着下巴,一脸坦荡:“就当我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听你说她死因有蹊跷,我关心她真正的死因,这有什么不对?”
薛铮远闻言一哽,反驳不了什么,细想了想玉蝉衣这句话,无语到极点,竟是陡然笑了。
玉蝉衣她这年少轻狂,是真的打骨子里狂妄。明明心思是好的,话却不好好说。
这句“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由他妹妹说来,比她更合适吧?
听她这语气,就好像“凤凰于飞”是她的东西一样。
他当真十分讨厌玉蝉衣的狂妄,从她摘了他们风息谷弟子的名碟,搞得他们风息谷弟子人心浮躁那一刻开始,就很讨厌。
加上陆婵玑的存在,玉蝉衣这个和陆婵玑有一字读音相同的名字,也让他本能地心生反感。
但现在,玉蝉衣身上的这份狂妄,好像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这七百年来,他也就和眼前这两个人提过薛怀灵,提过陆婵玑。
很多事情,只压在他一个人心里,当真沉甸甸的,说出去,心头终于轻快一些了。
而且——
薛铮远的目光悄然从面前两人脸上掠过,他有种莫名的直觉,他们可能知道更多关于陆婵玑的事情。
他能感受得到,这两人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但这并不是什么令薛铮远不满的事情。
因为,他也不能立刻就相信了这二人所说的话。
尤其是微生溟。
他花了七百年来翻遍了巨海十州,七百年的光阴找不出一个陆婵玑,说是陆婵玑已死他才找不出来,这点他倒也信服。
薛怀灵死时修为甚至在当时的他之上,陆婵玑要真有那么高的本事能掩人耳目地杀了他妹妹,不可能隐姓埋名七百年,已死是最好的解释。
但哪怕陆婵玑不是杀了他妹妹的罪魁祸首,若是说陆婵玑本人的死因与承剑门有关,说陆闻枢掩盖了陆婵玑之死……这实在是滑稽可笑。
微生溟说了,陆婵玑是个凡人。对于他们巨海十州的剑修来说,谋害一个凡人如同捻死一只蚂蚁,杀是好杀,但捻死之后,除了弄脏自己的手,其他什么也得不到,徒增恶名罢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利益可以企图。陆闻枢有什么谋害凡人的必要?
他和陆闻枢相识多年,当初在弱水结界,在他被人怀疑是为少谷主之位杀了妹妹时,是陆闻枢站出来替他驳斥了那些闲言碎语之人,为他作证。怀灵一死,他失去了妹妹,陆闻枢失去了心爱之人,心中感伤恐怕不比他少,却依旧信得过他。今日他若是因为这一两句谗言误会陆闻枢的品行,那他不过就是个立场不坚,不值得结交的小人。
如果微生溟在撒谎……薛铮远不知道微生溟抱着什么样心思在撒谎,但也不想太去揣摩。至少,玉蝉衣看起来是更值得信任的。
她关心薛怀灵的心情不似作伪,在查清楚他妹妹的死因这件事上,她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
更何况他一个人查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他短暂地选择接纳他们,最后真能给薛怀灵、也给他自己一个交代呢?
薛铮远又喝了一杯酒,清冽的酒水落下愁肠,他也下定了决心,放下酒杯后,痛快应了玉蝉衣的话:“那好。”
“结个伴吧。”薛铮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