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澄澈明亮,在烛火的映照下,透亮到像是能见得到底下石砾的溪流,看上去无比真挚。
很多年前,她也曾在另外的地方看过像他一样真挚的一双眼睛,并将自己的全付信任都给了出去,然后,落了个粉身碎骨、肉销神陨的下场。
玉蝉衣脸色不变,指尖一颤:“别人说什么都信,那你可……真是好骗。”
“我一向是最难被骗到的。”微生溟急急道,“也不是别人说什么都信,只是……”
只是她不是别人。
但转念一想,他在这同玉蝉衣争执个什么?急着向她证明他是个值得被信得过的人,好叫他自己心里好过?
何必呢。
若她真是陆婵玑,是那个对他来说最该留名青史却最终连活过的痕迹都没留下的人……他对她知道的仍旧不多,可他按照目前所知道的那些,朝她的过往一眼望去,只觉雾影朦胧,鬼影重重,甚至常常毛骨悚然到连想象都不敢进行下去。
她比谁都懂“凤凰于飞”,到底是她将这剑招耿耿于怀放在心里拆解了无数次,还是这“凤凰于飞”本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微生溟不知道,无法确定。但无论是她耿耿于怀,还是“凤凰于飞”就是她所想出来的,都只能说明,她对陆闻枢无比在意,至少曾经无比在意。
一想到这些,深埋在他精神海里的七杀剑再度狠狠颤栗。
在意之人,却可能恰恰是令她丧命之人。
换了他去经历她这些,他又能给出他人几多信任?
“罢了。”微生溟陡然笑了一笑,笑声听起来却怪得像是叹气声一样,他的目光和语气都温和了下去,“小师妹,我就暂且先当一个容易上你当、受你骗的傻子。”
“走了。”微生溟潇洒转了身,“明早见。”
玉蝉衣见他刚刚虽然在笑,眼底却藏着几分受伤,听他说自己傻,不知道为何心口也有种涩涩的感觉,看着微生溟的背影,她忽然喊住了他:“师兄,等等。”
微生溟收了脚步,回过头来,静静等着她说话。
“有一样东西,忘了给你了。”玉蝉衣低头往法袋里翻了一翻,小心翼翼捧出一份油纸包来,她道:“你不是说你喜欢吃甜的,想要吃糖吗?”
她今天在前往月墙前特意趁着天色未黑,集市还没有闭市,去集上买了一些甜甜的糖果,打算去月墙祭拜过后,就把糖交给微生溟。
她还记得当初让他吃药时他索糖吃的表情,知道让他去跟着薛铮远他有些不情愿,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这糖果就是对他的补偿。
但因为薛铮远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她的计划,让她差点忘了自己去集市买了糖果这回事。
“我方才在街上乱逛,恰巧碰到卖糖的,就随便买了点。”玉蝉衣将油纸包递给微生溟,希望他接,又说:“就当作是给你乖乖跟着薛铮远的奖励。”
微生溟却并不像她担心的那样冷淡推辞,反而很快地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他拆了油纸包,看着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酥糖,一时间哭笑不得:“哪有做师妹的奖励做师兄的乖乖的?”
微生溟道:“倒真显得我像个百无一用的摆设了。”
玉蝉衣忙道:“不是摆设。”
微生溟丢了块酥糖到口中,嘴巴里全是甜丝丝的味道。他倒是不知道自己郁闷起来,竟然是这么容易被哄好的,只是吃到了一块糖而已,心情竟然古怪地变好起来。
真是太久没吃这些甜嘴巴的东西了。
微生溟叹了口气,说道:“小师妹这么在意薛铮远,莫不是关心薛怀灵的死因?”
知道这问题玉蝉衣回答起来为难,微生溟没什么间隔就说了下一句话:“你和她是朋友的话……我是说,假如你能早出生一些年,早些认识薛怀灵,你们应当会成为朋友吧?你好奇这个人,在意她的死因,觉得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理所当然,我可以和你一起查查看。”
朋友……玉蝉衣没忍住反驳:“我和她……应该是当不成朋友的。”
有些人,不论她好,不论她坏,注定当不成朋友。
不是她有太多错,也不是薛怀灵有太多错。
只是命运让她们变得不适合做朋友。
“但我的确觉得她的死有不对劲的地方。”玉蝉衣眨了眨眼,问微生溟,“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觉得不对吗?”
“难得糊涂。”微生溟道,“我精明一生,瞻前顾后,唯恐行差踏错,酿成无可挽回的罪过,到最后却道心不稳,心魔缠身,却仍对往事后悔不已。最近才觉出难得糊涂的妙处。小师妹,且让我糊涂一阵,别让我想太多。”
玉蝉衣觉得怪异。既然要难得糊涂,刚刚他在薛铮远面前怎么没有难得糊涂?
分明还是一颗心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样子。
微生溟问:“这薛怀灵之死接下去要怎么查,小师妹怎么个打算?”
他叹道:“薛怀灵若是死的蹊跷,得益最大的就是薛铮远。若是薛怀灵活着,风息谷少谷主的位置就轮不到他来坐。这世上要是有什么人蹊跷地死去,得益者嫌疑最大,跟着他是对的。”
看看,果然还是八百个心眼子。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想法却和她一致。
玉蝉衣道:“我想去弱水看看。”
“那便去弱水看看。”微生溟说,“从这里去生洲大概需要五日,用传音石告诉师姐一声,说我在生洲也埋了酒,绑你去挖酒了。”
玉蝉衣没忍住笑了一声,见微生溟一本正经,她诧异:“难道你真的在生洲埋了酒?”
“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所在的流洲、不毛之地的长洲、已经荒废无人居住的祖洲,其他但凡有修士活动的洲,哪儿都有我的酒。”微生溟道,“有人活动的几个洲里,唯独流洲不行。要是不小心被楚慈砚发现了,恐怕会连累整个太微宗的弟子出来掘地三尺地找酒……不过我在他闭关的洞府外埋了一坛,都一千年了他还没发现。”
玉蝉衣:“……”
“就这么告诉我了?”玉蝉衣道,“不怕我去告状?”
“若你开心,但去无妨。”微生溟眨了眨眼,低了低声音,“那再告诉你两处我在太微宗藏酒的位置,分别是楚慈砚卧舍外面,和他在讲堂的讲台旁的树下——再没有其他了,让楚慈砚知道了,非得杀了我不可。我这可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代给你了。”
他睫毛浓,瞳仁又是惑人的颜色,眼睛眨起来,像小猫爪子在人心上抓抓挠挠——如果他最后提到的不是身家性命的话。
身家性命,玉蝉衣最怕他说这种词,一听到就让她觉得他那双笑着的眼睛是个陷阱,挠着人的小猫爪子好像随时会变成尖刀利刃,强行塞到她手里又想让她取他性命。
玉蝉衣错开眼去,哼道:“谁要你的身家性命。”
玉蝉衣走到墙壁旁听了听,隔壁始终悄无声息,她道:“虽然我想去弱水,但我也还是想跟着薛铮远。”
薛铮远那毫无疑问,藏着一些事情。
微生溟:“偷偷跟着?”
玉蝉衣:“不必偷偷跟着,看薛铮远要去哪儿,要是他回风息谷,生洲正好比邻凤麟洲,恰好能与他同路,结个伴一起过去。”
微生溟点了点头,心里却猛叹了口气。玉蝉衣对薛怀灵之死如此执着,是否恰恰说明,她自己曾经不明不白地死过一次,才会本能地去觉得他人的死因也会有蹊跷?
他没有见过陆婵玑,一次真正的见面都没有过,没有任何的凭证,能去验证玉蝉衣是否就是陆婵玑,但却忍不住去想她会是她。
他将他心中所知的所有线索串起来,没一条不能指向这个事实。
一旦将玉蝉衣想成是陆婵玑,玉蝉衣身上的所有古怪之处都有了解释。
想知道她是她,又怕知道她是她。
若玉蝉衣当真是陆婵玑,他要如何面对自己颓废荒度的一千年光阴?
明明他是唯一目睹了她的死亡,离真相最近的人,却连向他人证明她存在过都做不到。
一千年前她坠下悬崖的真相到底如何,微生溟依旧难下定断。他仅仅有一种直觉,强烈的直觉:那个始终查无实据,无法被他举证德不配位的陆闻枢,何止是德不配位,兴许是满手血腥。他却一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只凭他人几句言语,草草定了陆婵玑的一生。甚至也在遭人质疑时,也曾动摇过,怀疑过她真的是他脑海中的一场虚妄幻境。
简直错得离谱。
额心隐隐作痛,埋在精神海里的七杀剑战栗不休,愧疚感和深深的自我谴责鬼魅般无声贴了上来,笼罩着微生溟。
恰巧此时玉蝉衣问道:“弱水之行,你要去吗?”
微生溟很快应道:“去。”
玉蝉衣疑惑看了他一眼:“薛怀灵之死虽然有其蹊跷之处,但世间事本就离奇,其中因缘际会诡谲奇巧,说不定薛怀灵真就只是以身献阵,查到最后,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查不出来,枉费工夫,这样,你也要去?”
玉蝉衣一直很怀疑薛铮远,今日有和薛铮远聊天的机会,她故意提到过几次薛怀灵。薛铮远的表情虽有异样,但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心虚,玉蝉衣便想,也许她想错了。
当然,只靠脸色,她不能完全排除薛铮远的嫌疑。
但她了解的事情太少,她甚至也不能十分笃定地说,薛怀灵就一定死得蹊跷。
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她自己查查也就算了。毕竟对她来说,哪怕薛铮远不是杀害薛怀灵的凶手,他也还是陆闻枢的至交好友,接近他、从他那旁敲侧击一些事情,总没坏处。
但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将微生溟牵扯其中实无必要,她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跟着。
总不能是要去找他的酒吧?
怎么办?玉蝉衣认真想了一想,大老远的跑去生洲挖个酒,好像还真是微生溟能做出来的事。
玉蝉衣无法再按照她曾经幻想中那个剑道第一的形象去想微生溟。他是她的师兄,是一个顽劣到会故意在刻板严苛的掌门卧舍和讲台下埋酒的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洒脱是他,畏怯是他,恂恂是他,顽劣竟也是他。越了解他,越是难猜他做事的动机会是什么。
微生溟看着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从纠结到无奈再到费解,他依旧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好好查上一查,日后也就无悔了。”
“哎。”玉蝉衣叹道,“去就去吧。”
她不管他了,也不费心揣测他到底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了。
既然微生溟要去,那就发挥一下他的用处,继续拿来给她当幌子吧。
玉蝉衣从法袋里翻找起传音石来,对微生溟说:“我去和师姐打声招呼,告诉她我们一时半会回不了炎州了。”
微生溟问:“方才进来时看你在听传音石,可是宗门里有什么事?”
“是有件事。”玉蝉衣倏地勾唇一笑,“有一位贵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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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不尽宗。
巫溪兰正坐在石桌旁,以丝线控制着药田里的傀儡帮她浇水,晒着太阳,惬意到脚尖乱晃。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人说道:“承剑门陆闻枢,特来拜会。”
巫溪兰心里一惊,连忙一改悠闲晃着脚的姿势,迎到门边,见那几个抬着东西的白衣弟子自觉将箱子放到一边,恭敬列成两队,为一人让出路来。
走在道路中间的来人丰神异彩,神清骨秀,脸上却是清冷不带笑,披风戴雨般,让人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想来他就是陆闻枢,巫溪兰面上的表情不由得也恭谨肃然了一些。
不尽宗入口的小径外,聚集了不少人,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都是附近活动的散修得知陆闻枢来此地,闻讯赶来看热闹的。
看到这样的情形,巫溪兰心绪如麻。
陆闻枢,承剑门掌门陆闻枢,正道魁首陆闻枢。
特来拜会?
巫溪兰忙道:“不知陆掌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她忙着将自己手指上缠着操控傀儡的丝线卸下来,以使自己看上去更得体一些。
“是我冒昧来访,颇有打扰。这里怎么……”陆闻枢的目光不自觉顺着丝线一路往药田看去,他看见了立在药田里的傀儡人,有片刻失声,顿了一顿,似是有些失神,好半晌后陆闻枢才将话续上来,继续同巫溪兰说道,“只有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