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到院里,李旭就将扁担放下来,说:“过来送点东西。”
玉蝉衣看书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本想让李旭去药庐找巫溪兰,但看到扁担两头放着的灯,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也认出来了这两盏灯。
千月岛的魂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玉蝉衣发话,李旭便道:“不久前,巫道友对我说,你与你师兄要去人间一趟,她让你们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顿了顿,李旭说:“巫道友担心以你们二人的眼光,加在一起会把一些邪门的东西当成宝贝给她带回来。”
玉蝉衣:“……”
李旭:“想着她既然想要点凡间的物件儿,我就让几个在人间行走的弟子顺路帮我带了些东西。本想着从中挑选几样好的送过来,但是——”
“这些都不能继续放我那儿了。”李旭苦恼地皱了皱眉,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做贼似的说道:“掌门要在我那儿呆一晚再回太微宗。”
玉蝉衣诧异,也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楚掌门去你那儿了,就不能再继续放下去了?”
“犯宗规了。”树上站着的微生溟跳下来,随手从货架里拿了根竹蜻蜓出来,“太微宗宗规规定,不准弟子玩物丧志,更不能把人间的杂耍玩意儿带回太微宗。”
虽说有隔音的禁制,巫溪兰一点也听不见,但听见微生溟这么高声说话,李旭额头依旧落下冷汗。
把玩了一会儿,微生溟将竹蜻蜓放下,对李旭说道:“只为了挑几样,搜罗得倒是够齐全。难道你之前卖种子,会特意去背一背药修才背的百草集吗?”
李旭尴尬笑笑。
百草集,他还真背过了,且倒背如流。
玉蝉衣在一旁好奇问道:“你们太微宗的宗规,竟然如此严苛?”
听上去这宗规的严苛程度,快赶上承剑门了。
李旭道:“听说从前宗规没那么严,但是出了位很让楚掌门很头疼的弟子,那弟子犯一次错,宗规就要多添上一条。”
玉蝉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微生溟。
说的不会是你吧?
微生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只朝她点了点头。
还真是他。
玉蝉衣心下哗然,又听到李旭继续说道:“再加上,这几百年来,承剑门声望日益高过太微宗。掌门痛定思痛,反省了一番,觉得太微宗与承剑门相比,做的最不如的地方就是少了个戒律堂。太微宗宗规虽有,却是空摆设,很少真正用来责罚弟子,他老人家反思了一番后,这些年狠抓规矩,要求弟子谨言慎行,谨守规矩。”
正因如此,在楚慈砚表示要在李旭那住上一晚后,李旭就连忙叫人将楚慈砚支开,背上他搜罗的这些东西,赶紧又来了不尽宗一趟。
李旭不好意思地说:“玉道友,帮我个忙,这些东西就当是你买下来的,放在你们不尽宗吧。”
玉蝉衣直接去药庐找了巫溪兰出来。
巫溪兰从未去过凡间,乍然看见这些被李旭摆在竹筐里的杂耍玩意儿,她样样稀罕得紧,纠结了半天要买哪个,最后听李旭说能以物易物,恰好他需要的草药又都是她最近攒了许多用不完的草药,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连忙大方阔绰地将这些全部买了下来。
有了李旭送来的这些东西,巫溪兰对玉蝉衣说:“等你和你师兄去人间,就别记着我了。不然,真怕你们给我带回来一块要进去杀妖的小石头。”
玉蝉衣这才想起来,之前微生溟还说过,等她将髓石法器中的幻境都度过一遍,他要带她去凡间一趟——他以为她会像他少年时一样,在髓石的幻境中明白对错是非,以为这块髓石可以让她答应杀他,那恐怕,他在等着的那个她度过了髓石全部幻境的时刻,就是在等她答应杀他那一刻。
与其说,是等她离开髓石要带她去凡间一趟,倒不如说,是等她答应杀了他后,带她去凡间一趟。
这样一想,准没好事。
指不定是要交代什么遗言,托付什么遗物。对于微生溟能做出什么事来,玉蝉衣已经充分预判。
但当着巫溪兰的面,不好聊这个,玉蝉衣低头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髓石法器,忽然被里面折射出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琥珀色的液体似水非水,似沙非沙。魔髓在棱石里轻轻晃动着,流金一样,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色泽。
把它创造出来的人,是微生溟的母亲,更是她那一族中曾经最强大的存在。历经了千年之久,依旧能从由这位魔族女子缔造出来的法器迷离的光影中,窥见她的一二分风采。
玉蝉衣能记得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微生溟母亲的样子,她的眼睛也是巨海十州不常见的琉璃色,一双瞳子冷漠却如霁雪般,令人着迷神往。
正如同这块髓石,戴在胸前永远不会被她的体温捂热,但光晕与色泽都实在太过动人,有种不存于真实世间的梦幻感。
着实漂亮。
但毕竟是他人之物,还是微生溟母亲的遗物,于情于理这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会占据它太久。
玉蝉衣打算,等她将里面的幻境都度过一遍,就将髓石还给微生溟。
清点好草药后,李旭就离开了。
暮色缓缓笼罩下来,不尽宗的院内,打上了一层柔和暖橘的光。
灯火摇曳间,玉蝉衣投落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摇晃,让她回过神来,往巫溪兰那边看了一眼。
巫溪兰在石桌旁点燃了那两盏李旭送来的灯,点亮之后,她就在一旁捧着脸看着,感慨道:“怪不得会叫月灯,这灯亮起来真的像月亮一样。凡人的手真巧。”
玉蝉衣这时才有空仔细看那两盏灯。
一千年前,千月岛的居民说,给逝去的人点上一盏灯后,就可以送亡魂上月宫。
在她爹娘入土为安那一日,她在千月岛替他们点过魂灯,那时千月岛的灯笼就已经是月亮的形状,蛋壳青的灯笼纸上映上火光后,恰与无云夜里的天上月同色。
没想到千月岛上的灯笼形制哪怕过了一千年,依旧没有变过。
看着看着,玉蝉衣的心脏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脑海中好像有什么画面飞快闪过。既让她头疼欲裂,也让她欲罢不能。
玉蝉衣忍着不适,努力想要捕捉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细碎的画面。
是记忆,是在千月岛遇到魂妖后,四岁的她离开父母之后的记忆。
只是这记忆太过残碎,她只能想起来自己跑在路上时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那时小小的她也看到了一盏挂在墙上的灯笼,像灯笼又像月亮。
回忆重回脑海,虽然还是无法填充整个缺失的记忆,但让玉蝉衣破碎的、空白的记忆,终于多了几片碎片。
难道,看到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看过的东西,想起的事情也会更多?
玉蝉衣急促乱跳的心跳声平息不下来。
“师姐,这两盏灯可以给我吗?”玉蝉衣问。
巫溪兰微愣,继而喜不自胜。
“给给给!”她欣慰道,“小师妹,你的眼光可算是又好起来了。这月灯多漂亮,挂在窗前,心情都好了。也没有什么杀来杀去的幻境,就只是漂亮。”
玉蝉衣接过那两盏灯笼,提在手里。
她屏息间眨了眨眼,期待着脑海中出现更多的画面。
但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玉蝉衣不由得有些失望,一抬眼,微生溟正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他的瞳仁褪去了血色后,瞳色明明更淡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更危险了。
玉蝉衣没什么太防着他的念头,但还是因为他这种目光本能地呼吸紧了紧。
“这么多东西,怎么只挑了这两盏灯?”微生溟轻声问。
“对啊,怎么只挑了两盏灯?”巫溪兰接过话来,“小师妹,你还有没有看中别的什么?也都给你。”
“谢谢师姐,我就要这两盏灯就好了。”玉蝉衣说完,匆匆将石桌上那一摞书和两盏魂灯一起抱着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巫溪兰也带着两个装满了杂耍的竹筐回到了药庐。
只有微生溟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系着无色悬丝的指尖低喃:“心脏绞痛……”
微生溟若有所思。
之后几日,玉蝉衣忙碌起来,要看书要进髓石幻境,还要时不时将那两盏魂灯盯上一会儿,试图回忆起更多的事情。
未果。
魂妖幻境只能帮她记起四岁之前的事情,而真实的魂灯也只能让她回忆起一些片段。
如果,去凡间的千月岛,是否能恢复全部的记忆?
不管能与不能,玉蝉衣都想试试。
此前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曾失去过记忆时,这段缺失的记忆并不会困扰她。问题不存在,也就无需去寻找答案。
而如今,她知道,她的人生、她的过往,缺了那么一段经历,就如同一个人,空了一块。空掉的地方,仿佛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洞,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进去会怎么样。玉蝉衣每每意识到这事儿,都觉得那空洞洞的地方,随时响起空洞的回响。
唯恐道心不稳,玉蝉衣想找回剩下的记忆,破了心中执妄,以免不利于她日后的修行。
看了几天书后,玉蝉衣打算找个时间偷偷出一趟门,去千月岛。
去千月岛的事情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她的灵力比起之前深厚了许多,能有意识的藏匿在影子里,去往更远的地方。虽说凡间与巨海十州相隔甚远,但哪怕间隔性地通过影子走一小段路,也能隐匿她的行踪。
玉蝉衣拿定了主意,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出行计划。
巫溪兰那边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而微生溟……对他的状况,玉蝉衣也已经放心许多。
心魔上的书籍没有关于修罗印记的记载,但其他有心魔的人的症状,譬如白发,譬如一夜老朽,若是逐渐改善,就是说心魔有好转的迹象。
心魔带来的折磨是经年累月的,想要去除它的影响,同样也需要时间。但有好转就是好迹象,至少不用再紧盯着他,怕他寻短见了。
这一日,白天拜托李旭好好照顾不尽宗、好好看着微生溟后,一入夜,玉蝉衣就在夜色的掩映下出了门。
她时而藏在影子当中,时而御剑而行,一路上弯弯绕绕,故意不走寻常路,就这样花了五天的功夫,终于离开了雾霭流云、霞光万道的巨海十洲,站在人间的地界上。
凡间的天空没有仙气缭绕,看起来更辽阔,更高远。
玉蝉衣落在一座山上,山隘里长满了树木,四下无人。
她捏了法诀,隐去身上的天女罗裳,换一身凡间少女的打扮。
正装扮完,只听一阵疾风吹过,站在树下的玉蝉衣被吹开的花瓣落了满身。
这风来得蹊跷,玉蝉衣下意识抬头,抬头往上看去,远远能看见有人踩着飞剑,迅疾掠过。
一身蓝衣,是风息谷的弟子?
看他的方向,也是要去往凡间的。
风息谷的弟子去凡间做什么?
玉蝉衣心底起疑,但暂且按下不表。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一阵落叶簌簌轻动,玉蝉衣唇往下抿了抿,瞧上去有些不悦,随后用灵力控制犹在空中飞舞的白色花瓣,往树干上扑去,正落了藏匿在树干后面的人满身。
被花瓣点破了藏身之处,微生溟十分意外。
他现出身形,一身黑衣上,落了满身的白,就像落了雪。
微生溟拍着身上落下的花瓣,从树后走出。
他道:“我跟过很多人,也跟过很多妖,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的。”
玉蝉衣道:“我不喜欢被人跟着,要是有谁跟着我,我总是能很快知道。微生溟,从踏出不尽宗那一刻,你就在跟着我了,对不对?”
她不喊他师兄,直接喊他名字时,往往是有些生气的。
微生溟暗叹一声,怎么就被她给发现了?
事实就是如玉蝉衣所说的那样,他在她悄悄踏出不尽宗那一刻就悄然跟上了,他一直留神着她的动静,知道她的动向。
玉蝉衣会选择在夜晚偷偷离开不尽宗,那就说明她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行踪。
可他无法放任她走出他的视线之外。
哪怕偷偷跟踪的行径是卑鄙了一些,至少得看着她,他才能感到心安。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让自己留下了。
整理好衣襟,拂走全部落花后,微生溟问:“既然早就发现我了,怎么这会儿才揪我出来?”
这可不像她的脾气。
玉蝉衣蹙着眉头说道:“我当然不喜欢被人偷偷跟着,但要是那人是你的话,勉为其难可以接受。”
她说着,视线扫向长空。
方才那道蓝衣风息谷弟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玉蝉衣原本打算独自前往千月岛,哪怕知道自己被微生溟跟着,也懒得点破。
但既然还有其他巨海十州的修士出现在附近,那就有必要掩饰一下她来千月岛的目的了。
玉蝉衣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千月岛有联系,那是陆婵玑生前唯一去过的凡间的地方,哪怕将她去千月岛这件事和陆婵玑牵扯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牵强,但玉蝉衣不想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而一旦玉蝉衣有了想混淆他人视听的念头,微生溟会跟来,就从一件随便他吧、他开心就好的事,变成了一件能帮她打幌子的好事。
玉蝉衣直接对微生溟说道:“走吧,陪我去千月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