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玉蝉衣十足惊愕,以至于差点将桌上的酒碗打翻。
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在微生溟的预料之内,见她一脸惊愕,他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冲动。
他可能还是说早了……
只是他一言既出,就犹如箭离了弦,无法再回头。
说都说了,哪怕有些后悔,但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只能继续说下去。
微生溟绷紧牙关,格外严肃、咬字也格外清晰地说道:“小师妹,我请求你,在我入魔之前,杀了我。”
他道:“心魔难解,这一千年来,它一直在与我争夺我身体的控制权。若是有朝一日我的理智全失,叫它夺了主动,它只会顺着它的欲望行事,为了得到它想要的,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玉蝉衣听得面无血色,她问:“心魔是另一个人?”
“它并不是另一个人,它就是我,是我最阴暗的部分,我的一切愿望,我的执念,我见不光的心思……它都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帮我实现。”微生溟道,“一个小小的魂妖就使得你肝肠寸断,那你可知道我想杀死它有多容易?我这样的人,若是理智在时,勉强算个好人。但若是理智全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的祸患。”
“我倒情愿我真是别人口中的废物,可我不是。我有了心魔会入魔这事,这巨海十州里知道的人不多,太微宗的掌门知道,叶掌教也知道,太微宗花了几百年,不惜折上首徒,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我,为的就是在我入魔的那一刻将我斩杀。可他们杀不了我,我太清楚他们的本事了。”微生溟语气放缓了,眼角弧度忽然往下弯落了一些,携带着款款温柔,笑着看着玉蝉衣,“可是,你应是可以的。从你提着苦心草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整颗心都活了。”
那一夜她杀气凛凛地站在他的眼前,站在洪荒夜色里面,就如同一簇火星子落入了枯草丛生的荒原,风一吹便是星火燎原的态势,叫他那颗死寂了很久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他因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会落入最不堪的境地,可我这人倒霉惯了到最后竟然有几分好运,竟白白得了你这样一个小师妹。”
“若是我真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我一生清清白白没有半点遗憾,此生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师门,无愧于苍生,唯独……唯独有愧于你一人。我死了倒是痛快,你却要手刃同门师兄,只怕你日后每每思及此事,心头便受纷乱困扰。为我快意,要使你余生都受煎熬……我当真不愿看到这样的画面,可是,对不起了,小师妹。”
“但凡我能自我了结,我都不会如此残忍地将你置于这种境地。可每次我想自戕,一旦虚弱下去,我的身体就会被心魔掌控,它想活,执念不消它就还想活……让我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求。”微生溟蜷了蜷手指,忍住了想要将她皱着的眉头抚平的冲动,他也皱了眉头,却软下声调,“小师妹,你就当我为老不尊,让一让我这个已经活了一千岁的老人,叫我自私一回。”
“左边是我,右边是天下苍生,你会选的,对不对?”
他这温柔嗓音对玉蝉衣来说却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令她浑身打起哆嗦。
似一道惊雷劈下,她霎时间将过往种种令她觉得怪异的细节全部回忆了起来,在这一刻,过去微生溟这个人身上让她觉得古怪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太微宗如此大费周章地监视着他,是要在他入魔之后杀了他。原来他总是开玩笑似的提起让她帮他个忙,竟然是想让她要了他的命。
她想起来之前微生溟在试图将七杀剑送给她时,同她提起过的那个“心头大患”——那时他说什么“先别说想杀他的杀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动手也没用,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真是令人齿冷”,说什么“没有为祸一方的也是妖邪”,原来他说的是自己,他说的竟然是自己!
“一定会入魔吗?”玉蝉衣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又不是所有有了心魔的人都会入魔……”
“不是所有生了心魔的人都会入魔。”微生溟道,“可我身上本就淌着一半修罗族的血,若是彻底被心魔夺去神智,入魔将是我逃避不了的命运。太微宗正是清楚我的来历,才派出了那么多弟子来看着。”
修罗魔族?
听了微生溟的话,玉蝉衣张口欲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时间,心头充斥着许多想法,都令她神思飘忽,心头难安。
这世间,有凡世,有仙界。有巨海十洲,也有修罗魔域。
以前在青峰的时候,玉蝉衣就看过不少典籍,知道一些关于修罗魔族的事情。
修罗魔族半神半魔,血统特殊,生来晓勇善战,体质异于常人。更有天赋异禀者,生来就有不死之身。
但他们同样暴虐嗜血,常惹祸端。
往前数万万年,巨海十洲的神明还没有陨落的时候,修罗界因不敌神明威力,便老老实实,从不犯界,俯首称臣。
可神明陨落之后,修罗魔族不甘屈与仙人之下,总想取而代之,屡次进犯。
巨海十洲的修士与修罗魔族交战上万年,终于修成结界,在两界竖起了坚固屏障,使得巨海十洲不再有战事,也算迎来太平。
这些,都是写在古书里的往事了。
修罗魔族在传说中,诡奇可怖,却也十分罕见。
玉蝉衣万万没想到,微生溟竟然有一半修罗魔族的血统。
可这样流着一半魔族血液的人,要为了天下苍生赴死。
要让她,杀了他。
玉蝉衣不再说话了,她垂下头去,肩头微微颤着。此刻千月岛幻境中的天亮了没有多久,薄薄一层天光铺在她身上,显得她身形无比单薄,微生溟终是难忍心头恻然,想要揽住她的肩头,却忽见她身体颤抖的弧度凝固,整个人像是定住了一样。
玉蝉衣仍然垂着头,但却不再颤抖了,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就在微生溟满含殷切地等着她的答案时,却听到她问:“就不能活下去吗?那么多人想活而不能活。为什么非要死呢?”
微生溟仰头长叹:“非我不想苟活,是我不能活。”
他眉间写满了难解的忧愁与痛苦,愁肠百结。若是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告诉玉蝉衣,而玉蝉衣仍不愿意帮他这一把的话……他当真要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三十年,我至多只剩三十年了。”微生溟道,“待修罗印记覆满我的胸膛,生长至我的心窝,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但这三十年。”微生溟语气忽变热切,神色激情澎湃起来,“若是这三十年里,我将我毕生所学全部交给你,再帮你找一把好剑……不是七杀,去找另一把能比得上七杀的剑,你就能有杀了我的本事。”
玉蝉衣:“可是人最重要的就是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很多事情都有办法了。”
微生溟脸上才澎湃起来的神色一下子失落下去。
他心底焦灼,可喉咙却像烧坏了一样,突然之间哑了下去,微生溟头疼地摁着自己的额角……他知道玉蝉衣很难被说动,他一向很擅长谈笑间将人毫无知觉地骗进他的陷阱中去,可对上玉蝉衣却很难在话语交锋间从她那讨得半分好处。
此刻,微生溟更是完全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才有说动玉蝉衣的可能。
若是玉蝉衣真的不愿意,他也不能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用剑杀他吧?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微生溟两边肩头都垮下去,认了输一般喃喃说道,“一千年都没有办法,三十年怎么能够?不可能有办法的,我总不能为了这一点微缈的希望,冒这么大的险去试这个。”
“没有办法就死吗?”玉蝉衣有些恼了,她道,“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继续活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消掉心魔的办法。心魔消了,你也就不用再入魔了。”
“你太年轻了。”微生溟掀起眼帘来,哀痛地看向她,“也太执拗。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本就是无可奈何,机关算尽再聪明也依旧无计可施,除了接受没有别的……”
他的话直接被打断了。
“是你太陈旧了。”玉蝉衣道,“也太死板。没有什么无可奈何,没有什么无计可施,我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她的目光看上去天真极了,却比微生溟见过的所有人都更执拗更固执:“为什么会入了魔就要死呢?我最不喜欢听到有人说自己想死了。明明,明明那么多不想死的人活不成,为什么非要死呢?”
“为祸一方的是妖物,尚未为祸一方的却并不是,我当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差点被你绕了进去……真讨厌你这种伶牙俐齿的家伙,和你说话真是一刻心思都不能分出去想别的,不然指不定哪句话就被你给套进去了。”
“我今天就告诉你,在我这,没有做过坏事,哪怕会入魔,罪孽也是子虚乌有的,根本算不上妖物。你凭什么为了那尚且子虚乌有的罪名,叫我干干净净的双手沾上杀害无辜的杀业?”玉蝉衣咬牙切齿地说道,“微生溟,你不就是怕自己入了魔之后为祸一方吗?之后这三十年,你有什么本事,大可以全教给我,但我不会是为了杀你学的。”
“我要守着你、看着你、让你从我手里逃脱不得。”
“待到你要入魔的那一刻,我会把你关起来,关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或在天之涯,或在地之角,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只有我能找到你,你也只能面对着我。”
说到这,玉蝉衣眉眼一弯,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灿若明星,眸底亮亮的,“这样,就算你真的变成了祸害,也祸害不了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