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衣正在细思微生溟所说的髓石的用处,她见过的法器的确不多,但好歹她也在星罗宫的飞舟上待过一段时日,增了不少见识,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一时没有注意巫溪兰和微生溟在旁边说了些什么。
抬了抬头,留意到微生溟用一种带着一点抱歉的目光看着她,玉蝉衣问:“师兄是反悔了,不想把这块髓石送给我了吗?”语气也是忐忑的。
听见玉蝉衣这样的语气,巫溪兰仰头长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能说什么好呢?你们两个就是邪门找邪门。”
她再次吼出了那句话:“我不管你们了!”
巫溪兰将二人请出药庐,关了门,灭了灯,隔音的禁制挥下,对自己这两个同样邪门的师弟师妹,眼不见为净。
一想到如今不尽宗里面只有她一个弟子独自不邪门着,只有她一个弟子还算是正常的,巫溪兰就无比地想念在外云游的师父,涂山玄叶。
药庐外。
玉蝉衣问:“师姐她又生气了?”
微生溟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要不要做点能让她开心的事?”玉蝉衣问,“明日药田浇水你去还是我去?”
微生溟:“李旭去。”
“……”意料之外的答案。玉蝉衣同样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赞同。
哄师姐开心本就不难,李旭又尤其精擅此道,喊李旭过来,他自然有办法让巫溪兰开心的,这安排的确合适。
髓石项链再度回到玉蝉衣的手里,知道这是一枚这样特别的法器之后,玉蝉衣看它的目光就变得喜爱得紧了。
“要怎么用?”她问微生溟。
微生溟道:“一会儿教你两个法咒,一个用来解开我和它之间的契约,另一个是用来结下你和它的契,从此,这法器就专归你一人所用了。”
他说完,轻轻一叹:“要不是小师妹不准我用灵力,我和它的结契,我早就自己解开了。”
听他这语气似乎还有点邀功的意味,玉蝉衣挑挑眉看他:“怎么这么听话?”
“有所求的人自然是要听话一些的。”微生溟也是眉梢微动,嗓音轻轻的很悦耳,“还喜欢把自己做的那点事情全说出来,好像那一点细微的让步是他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好给日后的自己多添几分谈判的筹码。”
“你倒是个喜欢阳谋的。”玉蝉衣道,“要我帮你什么?”
“若是我此刻说了,你一定会答应?”
玉蝉衣:“得听听具体是什么事。”
微生溟并不意外她这样的回答,轻轻摇了摇头说:“时机合适,我自会说的。”
玉蝉衣重新将髓石在月下举起来细细打量,她道:“你说这法器之前与你结契,也就是说,这是你之前用过的?”
微生溟点点头。他将两道法诀分别教给玉蝉衣,待玉蝉衣与这法器结契之后,他说:“戴上它,日后哪怕你在外面杀了妖,若是能叫那妖神形俱灭,抓一缕神魂残片放入髓石当中,它也可以化作一个新的幻境。”
玉蝉衣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你杀过的妖也都在里面?”
微生溟背着手走到石桌旁坐下,答道:“这里面不止有我杀过的妖,在我得到它时,里面就已经有数千个幻境。不过,我的一生也的确都在里面了。”
玉蝉衣跟过去坐下,听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感慨,她反复摩挲着手里的这个小玩意,喃喃重复道:“你的一生都在里面了……”
她问:“微生溟,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送出去吗?”
微生溟闻言笑了起来:“我倒是真的想将我的命送出去,小师妹若是肯收,那便收了去吧。”
这话单是说出来都使他如释重负,哪怕他知道玉蝉衣不过是在开玩笑。
他笑着的眸子朝玉蝉衣轻轻眨了一下,眼波潋滟着笑意,好似在信口开玩笑,眼底却含着几分真的不能再真的恳切,散漫的笑意与那几分真心的恳切杂糅在一起,竟叫玉蝉衣在他的神态中看出了几分隐晦的乞怜,像是……在和她要着什么,要的卑微、紧迫,失了沉着。
哪怕微生溟再狼狈,在别人的描述中再落寞再不堪,玉蝉衣从来没有觉得他可怜过。
她自己从来不想被人可怜,也就从来不会去可怜别人,更不会去可怜一个昨日的强者。
可怜是被人往下看着,玉蝉衣受不了这个。
可这一刻微生溟的目光却突然间像是有了实质的丝线一般,牵动着她的心为他颤了一下。
玉蝉衣愣了片刻,别开眼后说道:“师父总能从别人口中问出最真的话来,是因为他会幻术,有点魅惑他人、蛊惑人心的本事在身上吧?这魅惑人的本事,他教你了?”
她下意识摸向石桌中央,白日里,石桌最中央的位置上总摆着一壶茶,玉蝉衣此刻想倒一杯茶,倒也不是为了解渴,只是很想喝点什么。
但晚上的石桌空空如也,她的手很快摸了个空,只得又怏怏收了回来。
微生溟却是神色茫然一脸无辜:“教我?教我什么?”
反复想了想玉蝉衣刚刚说的,他颇感惊讶:“师父他还有魅惑人的本事?”
“这灵宠他可真是当得有够内外兼修的。怪不得他说这灵宠旁人都做不得,只能他来做得。”
玉蝉衣道:“谁要你这条命。”
微生溟愣了片刻,才料到她回答的是他叫她收下他这条命的话。
拒绝来得毫不意外,他心中倒也并无多少伤怀,只是语气平常地淡声说道:“这髓石里的幻境千千万万,进去之后你会看到它们像是光点一样浮在空中,简单的幻境光暗一些,难杀的妖怪所在的幻境光芒更刺眼,最好是由易到难,慢慢来吧。”
“虽说恩重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谢过小师妹今日愿意收下我这一份饱含着私心的礼物。”微生溟顿了顿,说,“有些我想让小师妹知道的事情,等你到其中历过一番,我再提起,也许很多事情就可以直接不言自明了。”
玉蝉衣:“你这话听上去正正经经的,倒像是有一些年纪在身上的人说的话了。”
这块髓石的确十分称她心意,竟然叫她觉得她之前一直看不过眼的微生溟那散漫的样子也顺眼了许多,一副很有耐心听他说话的样子。
微生溟看着她,无奈笑了一笑。
下半夜,玉蝉衣将髓石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运功调息与进髓石看看之间,忍不住选了后者。
念了微生溟教给她的法咒,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有如星辰般浩瀚的光点悬浮在她的面前。
有的亮一些,有的暗一些,手指轻轻碰上去,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画面。
和玉蝉衣进来之前设想过的凶残血腥不一样,这些画面各不相同,在最初时,却都是祥和宁静的。
有的是人间百姓生活在其中的身影,有的是妖兽自诞生那一刻起在山林、或在人间生长起来的日常。
虽说玉蝉衣对这所有的光团里面最刺眼的那一团心痒难耐,但玉蝉衣还是谨慎地先挑选了个颜色最为黯淡的几个光团进去,打算用这几个幻境熟悉一下这块髓石要怎么用。
在其中遇见的妖怪都不厉害,别说是巨海十州的修士了,凡人中间稍微有些道行的老道长也能轻而易举将它们收服。
这几个幻境无半点惊心动魄地度过去后,玉蝉衣渐渐弄清了这髓石里的幻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会从妖怪诞生那一刻开始,完整地呈现妖怪作乱的经过。
因着要呈现妖怪作乱最完整的经过,其中也有不少凡间百姓生活的烟火凡尘日常。因着她只是神魂踏进其中,竟重新恢复了与凡人一样的感受,会冷会渴,会困会饿,见到妖怪时的恐惧也一样能感受到。
过了几个幻境玉蝉衣才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恢复,而是用这块石头的修士都能拥有与凡人一样的知觉。
这会儿玉蝉衣更加好奇起来——微生溟到底从哪里弄来了这块不同寻常的小石头?
巨海十州的修士大多自幼觉醒灵脉,通了一寸灵脉之后,体质便与凡人有很大不同,口腹之欲、衣食住行,都不再是他们的困扰。
他们跳出了万丈红尘,也就离着红尘中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远了。连玉蝉衣自己,在有了灵脉之后,对这种会冷会渴、会困会饿的感觉也感到陌生。
她一时沉迷进了髓石中的幻境当中,白日练剑,一到黄昏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整夜地在髓石幻境里杀妖。
她这种状态令巫溪兰担忧不已。这一日黄昏,趁玉蝉衣还没有回屋,巫溪兰出了药庐,没好气地问坐在石桌旁的微生溟:“你这石头没什么问题?怎么小师妹一拿到,整颗心都拴进去了?”
“小师妹年纪小,贪玩一点不是很正常吗?”微生溟道,“我七岁拿到这块石头时,也和她一样。”
微生溟也没料到,玉蝉衣会对髓石中的环境接受的这么快。
他见玉蝉衣剑意凛凛,还以为她是那种不喜拖沓,雷厉风行喜欢直捣黄龙的性子,髓石中幻境虽多,最后杀到妖也的确是一种历练,但前面演绎的凡尘种种,恐怕会叫大部分的修士觉得无聊、甚至会因为与比自己弱上太多的凡人共感,感到憋闷厌倦。
可这些,恰恰是他想让玉蝉衣看到的。
等她像小时候的他一样,在里面尝过了凡尘疾苦,知道了生灵涂炭是何等煎熬,再让她选,她会选得很快的。
也一定会选出那个他想要的结局。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师姐,等她玩够了,我打算带她去凡间一趟。”微生溟道。
巫溪兰说:“我若是说我不让你带小师妹去,你会不去吗?”
微生溟摇头:“不,还是会去。”
巫溪兰道:“那不就行了?又没听过我的话,话说得礼貌绉绉的,有什么用?”
巫溪兰看向玉蝉衣,说道:“你想带小师妹去凡间就去吧,要是买到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记得你们还有个师姐,给我带回来一些,不好吃不好玩的话,那可千万别记得我……算了,不和你说,你不靠谱,我还是等小师妹练完剑,叮嘱小师妹更可靠一些。”
等玉蝉衣练完剑,巫溪兰将玉蝉衣叫过来,先是提了微生溟打算带她去凡间一趟的事,嘱咐了一番要给她带什么东西。之后,念念有词,将一条无色无形的丝线搭在了玉蝉衣的手上。
玉蝉衣低头看了两眼,只能隐约感受到丝线的存在却看不到它,她问:“这是什么?”
“医修用的法器。”巫溪兰道,“你师兄送你那个髓石,我翻遍了巨海十州的典籍,也没找到有这种法器,问了李旭,李旭那边也是不知,实在是一样古怪极了的东西。我担心你在里面神魂受损,这丝线一端在你这,另一端在我手里,要是你在幻境里有什么不对,我会立刻赶来将你叫醒的。”
玉蝉衣道:“这幻境的苦头,是要比剜心丹小上许多的。”
巫溪兰拧起眉头:“让你吃剜心丹,可不是叫你学会吃苦的,是大是小都是苦头,可以不吃苦的话,何必硬吃。”
玉蝉衣道:“可我觉得我在里面本事长进了不少。”
她与剑修切磋,琢磨的多是剑技,到幻境里杀妖,练的则是灵力的运用,哪怕没有这髓石,她自己应该也是会经常往巨海十州的秘境中跑的。
“这小石头对你们来说当真这么好玩?”看着玉蝉衣挂在脖子上时刻不取下的髓石项链,巫溪兰纳罕不已。
玉蝉衣伸手摸了摸它:“师姐,你知道对一个想要降妖除魔的修士来说,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想要什么?”
“想要这世上不再有妖魔作乱,恨自己未能生在过去妖魔作乱的时候。”
巫溪兰:“可是上一次妖魔作乱,已经被正道魁首彻底平息了下去。有正道魁首在,它们恐怕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
玉蝉衣早就知道千年之前的妖魔作乱平定在陆闻枢的手里,这千年以来陆闻枢做过的事里,最为人称道的也是这件。正道魁首不该做的事陆闻枢是做过,可正道魁首该做的事上他也没有推托。
一想到这,玉蝉衣情绪便有些沉闷,她道:“我自是不希望它们再掀起什么风浪,也绝不希望这世道再乱一次。只是这小石头里装的幻境有不少也是千年前做过乱的妖怪,在里面过幻境又不会损及真身……师姐,不要担心我了。”
巫溪兰低头将丝线绑好:“听起来真像是在玩一样,可我才不听你的。这根线呢,我是一定要系上的,系上之后,也就不管你了。”
巫溪兰绑上的丝线并不会给玉蝉衣带来太多异样的感受,适应之后轻若无物,等巫溪兰走了之后没多久,她摇了摇手腕,全然感受不到丝线的存在,又进入了髓石的幻境中去。
髓石中幻境大约有万来个,在人间的幻境玉蝉衣去的要更多一些。
一来,妖魔不敢踏足巨海十州,本就更喜欢在人间作乱,在人间的幻境光团要更多更亮一些。
二来,哪怕幻境里的烟火凡尘是假,但那也是她曾经想去的地方。
因着微生溟那一句他的一生都在里面了,有时玉蝉衣也想分辨一下哪些幻境是微生溟杀过的妖化作的,但髓石里幻境太多,玉蝉衣又对当年的微生溟没有太多了解,很快便不再分出心思去分辨幻境的由来。
总归一个个幻境闯过去,他走过的路她也就走完了。
只是当玉蝉衣今夜又一次踏进髓石幻境,手指触中一个光团时,却是悚然一惊,被眼前所见到的场景撼震到全身发麻。
那团光团刚一触及她的指尖,画面在眼前展开,玉蝉衣就看见其中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间,落英缤纷,桃花开得绚烂,桃林绕着的湖泊闪着粼粼波光。
那是人间万里山河中,玉蝉衣唯一认得的地方。
树木,是千月岛的桃花树。
湖泊,是千月岛的桃花泊。
这幻境里装的竟是千月岛的妖怪,而那里也正是她父母的葬身之地,这一切都让玉蝉衣心脏异样地在胸中狂跳起来!
她想都没想,纵身踏入其中,身形很快被光团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