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几个字一入耳,涂山玄叶冷不丁一个哆嗦,像被人揪住后颈皮一般,浑身僵透了。
他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回转过身来,看到玉蝉衣差得要死的脸色,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只顾着看二徒弟是死是活,把小徒弟给忘了。
但是,玉蝉衣是怎么知道他在星罗宫当灵宠的?
涂山玄叶汗流浃背。
玉蝉衣冷冷看着涂山玄叶。
她道:“今日这事也有一笔账要和你算上一算,别以为你是师父就能跑得掉。反正不尽宗的门规里并没有顶撞师父这一条。”
涂山玄叶听得大为后悔,早知道,他就弄个像模像样的门规好了!
但他面上不敢表现出半点不快,老老实实站着。
玉蝉衣指着微生溟对他说道:“你早就知道他打着要将‘七杀’给我的主意,也知道卧冰水牢十分凶险,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非拖到今日再说,他人都快没了。”
“还有你,微生溟,别以为这次没你事。自以为是,你们两个都自以为是。”
默默移步往石桌旁坐下的微生溟连忙也站了起来。
玉蝉衣道:“别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成天嘴巴上说着这个年事已高,那个行将就木,都说自己是老家伙,看看你们办的好事。”
涂山玄叶不敢说话,只是眼神疯狂往微生溟身上扫射,似乎是想叫微生溟来给他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玉蝉衣忽然间就知道他是微生溟了!
怎么就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了!!
这出去不到半天,难道那卧冰水牢能给人开天眼吗!
看一看微生溟毫不惊讶的脸色,涂山玄叶心底一凉,他意识到,不止玉蝉衣知道了,微生溟好像也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事了。
涂山玄叶面上浮现淡淡死意。
玉蝉衣仍在骂他:“一个喜欢找死,另一个,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喜欢找死却多加纵容,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举世难找的一对师徒。”
玉蝉衣是不会找死的。
真的死过一回的她只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她不会死的。
她那一千年都不算完全死了,但已经不再能闻到花香,也不能再见到日光,更不能奔跑,不能哭不能笑,连情绪都迟钝的,也无法主动掌控着自己身在何处,寄居在何物的影子里,就跟着被带到何处。
她只偶尔能用意识捕捉到一点声音、一点色泽,偶尔能想一些事情,一千年下来,想的事情拼凑起来,还不及最近这三年想得到,更遑论叫周围人知道她的存在,和她产生联系。
那是真正的、密不透风的黑,没有一点光照进来的可能。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玉蝉衣难以理解地发问,“这世上明明还有很多人求生不能。能活着的,不能好好活着吗?”
她声音因愤怒着急甚至多了几分委屈,微生溟心底酸涩异常却无法开口替自己辩明什么。
有人求生不得,而他求死不能。
玉蝉衣将他从卧冰水牢里救出,算是断了他的万全谋划——倒也不算万全,他早就想杀了自己,曾经一次次将自己置身险境,可哪一次不是在彻底失去神智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后,凭着求生本能活下来了?这卧冰水牢说到底能不能拘得住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次杀不死,就会比上一次更难杀。
他必须找一个修为和能耐真正高过他的,确保能在他失去理智、全然被求生欲支配着开始还手之后,也能将他的一线生机全部绞杀干净的。
这一千年,放眼巨海十州,无一人能做到这件事。
哪怕如今高居于正道魁首位置上、又手握“荧惑”的陆闻枢——他并不觉得对方能有几分胜算。
他本以为自己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走向堕入修罗魔道的终局,连累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却在即将放弃时,在不尽宗这个落魄的小宗门里,遇到了一位天赋惊人的小师妹。
玉蝉衣当真太难得了。她有天赋,却有不止有天赋,悟性澄明,心思通透,心坚似磐石——这样的心性甚至比天赋还要更重要一些,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再兼之她身上杀气重重,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对自己十成狠心。悉心教导,好好栽培,不出多久,她将会是最快的一把剑。
她甚至连剑意都是他想要的——密不透风的绞杀,她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的。
可他却唯独看错了一点。
想到这,微生溟看向凶巴巴正数落涂山玄叶和他数落得起劲儿的玉蝉衣,看着她凶巴巴板着的脸,轻轻叹了一声。
他这小师妹,竟是面冷心热。哪怕常常朝他露出看他很不顺眼的表情,知道他身陷险境却会以身犯险来救。
她只是不爱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心却是软的。
看错了,当真看错了。
心软之人……叫她杀他,他死了倒是痛快,对她却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死之后,绵绵的痛苦将一直笼罩着她的。
微生溟痛苦起来了。
他到底是要自私自利地求她理解,叫她来体谅他的难处,求得他想要的一死,还是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微生溟想不出来,也想不明白,他很少有事想不明白,这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他默默泡了一杯茶,趁玉蝉衣不注意,递到她手里一杯。
“润润喉咙。”
玉蝉衣一顿,接过来之后,说道:“别以为一杯茶就能抵消你的罪过。”
“没想要抵消罪过。”微生溟道,“难得你情绪那么激动,怕伤了你的嗓子。喝口茶,润润喉,接下去也能骂得更痛快一些。”
玉蝉衣:“……”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接下去还会挨骂。
但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她到石桌旁边坐下,想了想自己想说的倒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喝起了茶。
涂山玄叶见机行事,见状也赶紧到石桌旁坐下来,占了微生溟的位置帮玉蝉衣倒起茶来。
“小蝉衣。”涂山玄叶赔着笑,倒茶的动作格外殷切,“你和师父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星罗宫当……谋了一处高就的?”
谋了一处高就,玉蝉衣差点被他这说法呛到,她道:“你酒品当真不好。”
涂山玄叶一下子明白了,果然是在落霞峰上喝酒那次露馅的!他控诉的眼神看着玉蝉衣和微生溟两人:“你们、你们……那时候说我喝酒之后只是睡了一觉,竟然是在骗我?”
玉蝉衣道:“不骗你,直接告诉你,你变成狐狸了,被我们看出来是丢丢了,你的脸要往哪里放?不如不说。”
涂山玄叶已经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快要没地方放了,脸上淡淡死意加重几分,他说:“今日不还是说了……”
“之前是体谅你们的难处,给你们几分面子。”玉蝉衣道,“但你们惹我生气了。”
她喝完茶,将茶盏倒扣下去,免得涂山玄叶倒茶的手动作快到根本不会让茶杯空着,而后说道:“你,要是你以后再碰到师兄他要找死的事,知道了却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在星罗宫当灵宠的事情告诉师姐。”
顿了顿,又补充:“还有不尽树。”
“不行!”涂山玄叶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不尽树告诉了很多人我在外面混得很好,它觉得我已经功成名就了,让它知道了我这功成名就是在给人当灵宠,我的脸要往哪里搁?”
玉蝉衣到此刻心口平顺多了,抬眼略略扫过涂山玄叶一眼:“不想脸没地方搁,那就只能听我的话。”
涂山玄叶问:“听你的话,真的不和你师姐他们说?”
玉蝉衣:“真的。”
“好吧。”涂山玄叶抱歉看了微生溟一眼,“你听到了,我不是自愿说的。”
“而你。”没等微生溟说话,玉蝉衣看向他,“不准再打把‘七杀’给我的主意。”
“不然……”说到这玉蝉衣忽然一顿。
涂山玄叶怕什么她知道。
但微生溟怕什么?
玉蝉衣一时怔住。她发现,微生溟好像没有怕的事情。
死都不怕的人……能怕什么呢?
玉蝉衣绞尽脑汁尽也想不出什么是能让微生溟感到害怕,拿捏住之后能让他好好听话的。
她哑口无言,微生溟却接过她的话来,主动说道:“若是我再想找死,提前告诉小师妹,到时辛苦小师妹来给我安排好不好?”
听着像是和她想要的也差不多,玉蝉衣道:“好。”
又问涂山玄叶:“你刚刚是要回星罗宫偷仙草吗?”
“偷?怎么会是偷?”涂山玄叶高声反驳,“我摇几下尾巴宫主她就给我了!怎么会是偷?”
涂山玄叶忽然想起来什么,略显怀疑地看向玉蝉衣,“你不会以为我给你那些宝石法器都是我偷的,不会还打算过要还回去吧?”
玉蝉衣眼神的游移让涂山玄叶知道,他猜的是对的。
涂山玄叶激动道:“那些都是我的,真的是我的!”
“你以为给星罗宫宫主当灵宠很容易吗?她每天都在喂我一些我不想吃的东西,还要用梳子成天梳我的毛,很疼的!我还得让她觉得我吃得开心,梳子梳得我很舒服。我能那么漂亮,全是用灵力偷偷给自己打理着,和她的打理没半点关系,但没办法,让她觉得是她把我养得漂亮,她才最开心,她开心了,我的玩具才能变多。玩具变多了,我才能找空寄给你师姐,你以为这么多年不尽宗是怎么撑过来的?”
“活下去真的太难了,我悟性不好,这世间功法我哪样都通一点哪样都不灵光,就一张脸最是好看,这是老天爷给我赏饭吃的我当然要吃上了。”涂山玄叶简直要委屈炸了,他一口气说道:“光漂漂亮亮得不行,我还要扮傻子,表演我会算数表演了几百年。你也知道我长得有多好,一整个星罗宫的姑娘哪个见到我不是眼睛都直了,哪个不想摸我一下,我到哪里都招眼,行动处处受限,想跑出去给你师姐寄次钱可太不容易了。”
他窸窸窣窣从兜里掏出来了许多,璀璨的小宝石堆成了一小堆:“既然说开了,小蝉衣你将这些都带回去给你师姐吧,我也不用担心一下子给你太多被看出来什么了。这些石头让你师姐换成灵币,节省着点用,够支撑不尽宗几百年了。”
“还有,宫主让你和你师姐加入星罗宫的事情,你们两个还真可以考虑一下。”涂山玄叶道,“这星罗宫是五大宗门中,唯一一个不用弟子交束脩,反而给弟子发钱的。只是她们的选拔标准严苛,男修士不要,资质上还要测试许多,你师兄是没机会了,但你和你师姐不用通过选拔就能加入,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进去之后,每年给你们发的课业费很是可观,到时候你们寄回不尽宗来,说不定很快就能为不尽宗发展出新的小师弟小师妹,不尽宗也就更壮大了。我们师徒三人在星罗宫团聚也挺好的,就是别告诉你师姐,告诉她我是宫主那只灵宠。”
玉蝉衣:“……”
微生溟:“……”
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玉蝉衣对涂山玄叶说道:“那师父你回去取仙草吧。”
涂山玄叶仍是满脸羞赫,摇摇晃晃站起来,化作一道白光走了。
留玉蝉衣和微生溟两人。
微生溟说他要运功调息,借此将玉蝉衣支开。
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结果,刚回屋不到片刻,还没打坐,房间门就被敲了敲。
“进。”
玉蝉衣抱着一堆亮闪闪的衣服进来。
她坐到微生溟床边,对微生溟说道:“这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
粉色的天女罗裳比桃花还要娇艳几分,上缀的星星点点有如流萤,飘逸又闪亮。难怪能卖上那么高的价格,漂亮是真漂亮,女修士都很喜欢。
但微生溟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道:“带这个来给我……看看?”
“还是说……你要穿给我看看?”他小心揣摩玉蝉衣的来意。
“不,是让你穿。”玉蝉衣道,“卧冰水牢里的寒气非比寻常,寒气入体之后,还能不停贪食空气中的寒气,让你体内寒气越来越重,这件天女罗裳能抵挡空气中的寒气渗透。我还没有穿过,先借给你穿上几日,等你将寒气驱逐完后再还给我。”
虽说微生溟体型大出玉蝉衣许多,但天女罗裳的大小上身之后,自会跟随穿戴者的身形自动变化,这点并不成问题。
微生溟:“……你确定?”
玉蝉衣:“它的御寒效果很好,还是是星罗宫宫主亲手做的。要是不想我用自己的灵力帮你驱逐寒气,你最好将它穿上。”
“怎么,你很介意穿我的衣服?”玉蝉衣问。
微生溟迟疑“嗯”了一声,倒不是讨厌粉色,只是罗裳向来是由女修穿着,男修不穿这个。他有理由怀疑玉蝉衣的气还没消尽,故意拿天女罗裳给他,但玉蝉衣的表情又很认真。
玉蝉衣:“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再说了,穿完之后还要还我。”
“行了,我出去了,你穿上吧。”玉蝉衣说完出门,还贴心将门带上了。
微生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