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覆雪,冷气袭人,微生溟坐在亭中,坐望蓬莱,眼底萧瑟,脸上的笑却很平和了,像是有什么心愿彻底了却。
“把它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微生溟仰头将酒饮尽。
听他主动提起那把剑,玉蝉衣也不谦让,点点头痛快应下来:“多谢师兄。”
她也遥遥看向落霞峰下,亭外有风吹着细雪飘摇,周遭万籁无声,远远的,可见论剑台附近人影交错,看起来,底下似乎十分热闹。
玉蝉衣默默将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完,面上也变得温热许多,运功帮旁边团成一团睡大觉的涂山玄叶卸了酒力,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化作人形醒来,坐在亭子里的地上,脸上懵懵的,神智尚未完全回笼。
“我怎么睡了一觉?”片刻后,涂山玄叶问。
残霞升起,夕阳晚照明亮而又迷离地覆盖着蓬莱仙岛,他看了眼天色,脸色倏地一白,浑身一个激灵。
涂山玄叶看向微生溟和玉蝉衣,语气紧张地询问:“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两人同样的一脸平静,皆是轻轻摇了摇头。
涂山玄叶狐疑地看了一眼他们二人,可不管是微生溟还是玉蝉衣,脸色都与平常时差不多。
这两个人脸上一贯都没太多表情,尤其是玉蝉衣,这让涂山玄叶很难通过他们面上的表情窥探他们的内心。涂山玄叶看了又看,最后只能半信半疑地相信他们。
“我喝了多少酒?”他坐回石桌旁。
微生溟面不改色:“一口。”
“这不可能。”涂山玄叶看向玉蝉衣,“小蝉衣你不骗人,你告诉师父,我喝了多少酒。”
玉蝉衣闻言眉梢轻动,那一瞬间涂山玄叶好似在她脸上看到了微生溟起坏心思时的表情,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吗?在蓬莱叫她和微生溟日夜相对地待上一个月,本性就被污浊了是吗?
但好在玉蝉衣的表情很快收归风平浪静,她道:“没有注意,但不止一口。”
涂山玄叶松了一口气,玉蝉衣的话可比微生溟的可信多了,他伸了个懒腰:“方才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又问:“我睡着的时候,你们两个就这么干坐在这里,喝了半天的酒?”
玉蝉衣点头。
涂山玄叶道:“啧,不知道的,看你这风平浪静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你拿了这届论剑大会头筹。”
“带给你个好消息,你师父我无意中偷听到,星罗宫宫主她打算送你几身她亲手制作的天女罗裳,约莫最近这几日就会让她的弟子来找你。我见你和她们关系不错,这份礼物大可以收下,日后我会想办法帮你回礼的。”
这消息在他醉酒时已经说过一次,清醒时再说上一回,玉蝉衣已经没了半点意外,不过能区分出来,涂山玄叶清醒时说的话听起来可比醉酒时说的话正经多了,少了不少抱怨。
不过,恐怕醉酒后说的那些话,才是他真正心里所想的吧。
玉蝉衣隐约笑了笑,并不点破什么,只是说道:“多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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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拂开湖面粼粼波光。
仙湖旁边,天色渐晚,却还没有晚到点灯的时候。
竖立在湖边的几栋客栈内,光线逐渐暗沉下去,除承剑门包下的客栈以外,其他的客栈全都空着。
论剑大会已经结束,头筹水落石出,想找玉蝉衣比试的正在满蓬莱地找人,而没这个心思的则纷纷前往蓬莱秘境,趁着仙岛对外开放的最后几日,寻一寻岛里的宝物。
唯有承剑门包下的客栈内,道道白衣立在其间。
在论剑大会结束之后,他们便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当中,气氛极度冷凝。
陆韶英败给玉蝉衣,屈居第二,是令人难以接受,但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却是,打败他的玉蝉衣,用的却是改自承剑门剑招的招式。
这好比在当着所有剑修的面,告诉他们,承剑门的剑招算不了什么,看,她能从里面找出来那么多的毛病,改掉之后,弄出来更好的。
而承剑门用这招式用了整整一千年,却不及她改的漂亮。
论剑台上只败了一个陆韶英,论剑台下,一整个承剑门的弟子脸上都是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三十一寸灵脉就能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难得一见的剑意、用得出神入化的剑招……随便有哪一个出现在任何一个剑修身上,都已经能使之名声大噪。
一外门弟子突然小声同自己的同伴说道:“哪怕是一千年前那届论剑大会,掌门他……也没有做到像那玉蝉衣一样吧?待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再给她一些时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却能让人猜到他想说什么。
更何况,所有人心里都有和他一样的恐惧——
才三十一寸灵脉就杀成这样,待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再给她一些时日,那这剑道第一是不是要易主了?!
他们都很想问一问自己的掌门对玉蝉衣的看法,迫切想知道这玉蝉衣是否真有赢过掌门的本事。
但没人有这个胆子。
这时有人一抬眼,倏地背生寒刺,慌忙将头低下去,庆幸着方才没有将话说出来,一边用胳膊支了支了身旁的同伴。
二楼走廊栏杆旁边,陆闻枢正站着那,面容肃然更甚往日,雪一样冷。
好像,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只是,他若是想收敛自己的气息,就无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注意到陆闻枢的弟子陆续变多,有人道:“韶英师兄在做什么?”
二楼走廊中,陆闻枢的房间外,陆韶英不知何时来到陆闻枢的对侧,双手高高举着,将一条长鞭跪呈在他的手中。
长鞭高过头顶,陆韶英的头低得比前几日的陆墨宁还要更低,他道:“掌门,弟子来请罪了!”
顿时,底下的弟子全部关注起了上面的动静。
陆闻枢终于将视线从底下承剑门诸多弟子身上收回,他看向陆韶英:“你何罪之有?”
陆韶英道:“弟子……输了今日的比试。”
陆闻枢静静看了他两眼,说道:“只是输了一场比试,何来有罪一说?”
陆韶英仍低着头:“弟子明明答应过掌门今日定能拿得头筹,若非弟子练剑不力,输给了玉蝉衣,承剑门就能又蝉联一届头筹,都怪弟子!弟子有罪!”
陆闻枢轻轻抚着指骨,有条不紊地说道:“论剑大会向来都是有输有赢,赢者风光,输者黯淡,错过了,便再无再度站到论剑台上证明自己的机会。曾经对你抱有期许的师长对你失望,同门其他弟子会因你受到嘲讽,他日别人谈起玉蝉衣,都会笑一声你这个承剑门的弟子却被对方拿承剑门的剑招打败,这一切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折磨吗?”
他话语每多说一句,陆韶英的脸色便更凄凉上一分。
站在一楼的陆墨宁也同样脸色十分之不好看,黯然低下头去,像是一并被训着。
陆闻枢道:“论剑大会上输了比试,我不会怪你。”
陆韶英举着长鞭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可陆闻枢话音一转:“可你绝非彻底无罪。”
陆韶英身躯一震。
“何时将‘凤凰于飞’练会的?”陆闻枢问。
陆韶英再度将长鞭高高举起,不敢正视陆闻枢:“弟子、弟子是在藏书阁的传影石里,看到了掌门与薛仙长使用凤凰于飞的影像……”
陆韶英道:“我、我觉得这是很厉害的双人剑法,就偷偷学习了一番,弟子从未有过想要冒犯掌门与薛仙长的意思。也从来没和第二个人一道用过这个剑法,苦苦练习了许久,才学会独自一人将这剑招用出来……”
“可你将它用得漏洞百出!”
陆韶英唇一抖,陆闻枢脸上神色绷紧,隐隐有动怒的前兆,但陆韶英所认识的他性情温和……陆韶英心知自己这是犯了大错,连忙将头低下:“弟子愿意领罚。”
他知道掌门与薛仙长感情甚笃,他用了他们的定情剑招,也是情急之策,是被玉蝉衣逼急了才用的。他没想过会被玉蝉衣以相同的招式打败的。
这时听陆闻枢落了声:“等回到炎州,去戒律堂,领一百道鞭罚。”
陆韶英焦灼忐忑的心在收到惩罚的这一刻终于定了。
“是!”他痛快应道。
“还有一罪。”陆闻枢扫过陆韶英,视线又一路扫向底下众人,仿佛有千钧山压在他们的背上,每个人都抬不起头了,不是无形中的感受,而是真的灵力压迫。
他视线一路扫过,最后又落回陆韶英身上:“陆韶英,是你将‘凤凰于飞’的剑谱透露出去的?又或者说,是你们中间的谁透露出去的?”
底下鸦雀无声,陆韶英连忙自证:“在今日之前,我从未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面前用过这个招式,更别说剑谱。”
“掌门,还有近千年来被驱逐出承剑门的弟子,其中若是有内门弟子,他们也接触过剑谱……”陆墨宁顶着重重威压说道,“还有那玉蝉衣,她偷师的速度太快,说是不尽宗的,用的剑招,几乎全来自太微宗和承剑门。”
巨海十州没有剑招是哪个门派的就只能由那个门派弟子用出来的规矩,只不过,若非本门弟子,往往听不到最精准的讲解,也拿不到真正的剑谱,只能照着别人用出来的剑招琢磨,很容易依着葫芦画瓢画错。
但玉蝉衣不一样,看到最后一场沈笙笙的反应,陆墨宁很肯定,玉蝉衣是拿了沈笙笙的打法在比的。
“也许是她看见有谁用了这个招式……她学的太快了。”
陆闻枢问:“她仙龄多少?”
陆墨宁道:“不过……二十来岁。”
陆闻枢冷声问:“那你觉得,这二十年间,会有谁能在她眼前用过这个招式?”
陆墨宁一哽。
是了。
一来,“凤凰于飞”难度不低,需要两个修为深厚的修士同时使用,才能完整用出,条件很是苛刻。若不是玉蝉衣实在是强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陆韶英单凭着今日以一己之力用出“凤凰于飞”,也能名声大噪一番,足见这剑阵使用出来的难度有多苛刻。
二来,承剑门内门弟子对掌门与其道侣的定情剑招多有避讳,并不常用。
那玉蝉衣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招式的?
陆墨宁茫然了。
而陆韶英更是恐慌到面上血色全失。
“当真不是弟子将剑谱泄露出去的!”重重威压之下,陆韶英恨不得以头抢地自证清白,“弟子可起血誓,以神魂尽散为代价来保证!”
陆闻枢却将压在他们身上的灵力收了回来,他道:“有一个人,也许知道这个招式……”
“谁?”陆韶英连忙爬起来问。
“他若见过一次,就能拆解,化作单人剑招教给自己的徒弟,也很正常。”陆闻枢声调已近平静。
陆韶英怔然道:“那人是……不尽宗掌门?”
“玉蝉衣与不尽宗掌门的师徒关系,不过是他们想让你们看到的。”陆闻枢道,“真正的师父另有其人。”
“是谁?”
微生溟……
陆闻枢并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他道:“休息吧,此事与你们无关,我自会亲自查清的。”
他一拂袖,进了自己的房间。
底下有人看着仍然跪在二楼的陆韶英,想着刚刚陆闻枢降下威压时无力反抗的滋味,颤颤道:“以后,这谁还敢用凤凰于飞啊。”
“别想了,说这么轻巧,像是你有本事用出来一样。”
“玉蝉衣的那个招式,也不能学了是吗……”
“你傻啊!玉蝉衣用这招打败了韶英师兄,多给韶英师兄,多给我们蒙羞啊,你还要学!故意给韶英师兄难堪吗?而且掌门的意思你没看清楚吗?他根本不想让别人用凤凰于飞!你脑子真是被妖吃了!”
陆闻枢关上门,将他们的议论声全部闭在门后。
他坐到桌边,指尖在桌上轻敲,一脸心事重重。
陆闻枢想着玉蝉衣在台上最后使出的招式,想着那只圣洁漂亮却又杀机重重的白凤凰。
第一次有人,给了“凤凰于飞”一个圆满,只是,将双人剑招变成了单人的。
真是自作主张!
这玉蝉衣仙龄不过二十来岁,想要做到将“凤凰于飞”改到如此程度,先要将原本的“凤凰于飞”了解透彻,之后再花上时间钻研精进,只二十来年,怎么足够。
但若是有人在帮她,那就不一样了。
陆闻枢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在玉蝉衣呆呆站在台上时,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论剑台上,抓住她的手腕,带她登上云端,二人逍遥离去。
微生溟,还活着……
病得这样不成样子,论剑台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了。
但陆闻枢依旧能够认得。
想到微生溟,陆闻枢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一千年来他最不想回忆的那天,铸剑崖的地面剧烈震颤,天崩地裂狂风呼啸,似乎天地都要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他本以为这便是“荧惑”出世所带来的威力,直到他看到跟着陆婵玑投身崖底的那道身影,才知道铸剑崖外的禁制被人破了。
被微生溟破了。
铸剑崖外的禁制由创世老祖所设,无人能摧无人能毁,微生溟强行破了禁制闯进来就好比逆天而行,闯进来时已是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是个血人了,又义无反顾投身到铸剑崖底,被“荧惑”剑气所伤。
那时他在崖上看了一眼,拔出“荧惑”后,转身离去。
微生溟被“荧惑”剑气伤得筋骨尽露,白骨森森远远可见,躺在铸剑崖底奄奄一息,他本以为微生溟会身陨崖底。
他曾有片刻犹豫。
可是,私闯其他宗门禁地,哪怕死了,也不会被怪到承剑门头上。
想通这点,毫无留下的必要。
但微生溟却活了下来。
活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八百年前,微生溟被逐出太微宗,成了太微宗的弃徒。之后几百年前,巨海十州再无微生溟的任何消息,关于他的一切都在淡去。
生着心魔、拔不出剑,带着一身被“荧惑”伤至筋骨难以痊愈的陈伤旧疴,那把七杀剑上沾过的妖兽与魔族的血又实在太多,那么多嗜血成性的仇人等着生啖其血肉,失去了太微宗的庇护,微生溟如何都活不长了。
但陆闻枢一直在找微生溟,死要见尸才安心。
不然,他的存在就像一根硬弦绷在他的心上,割着他的心脏,叫他日日夜夜不得长宁。
陆闻枢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隔了八百年再见到他,会是在论剑大会的论剑台上。
更没想到,不见踪影的微生溟,竟然就躲在承剑门脚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里当徒弟,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
陆闻枢几乎可以肯定,玉蝉衣确实天赋惊人,但那一身不俗的本事,定然有微生溟的手笔。
这几乎变幻了全部招式的新的“凤凰于飞”,恐怕就是微生溟拆解精进后教给她的。
微生溟到底在暗中盯着承剑门有多久,连“凤凰于飞”也知道?
这玉蝉衣的名字,是否也是微生溟给起的?
找不到他的阿婵,就要为自己亲手培养出一个阿蝉来是吗?
赝品。
陆闻枢冷笑了一声。
方才,论剑台上。
第一眼遥遥一瞥,疑是故人来。
玉蝉衣的身姿是与陆婵玑的,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相像,可乍一眼看上去,却像极了,叫他几乎脚步一滞,可惜,禁不起半点细看与打量,第二眼他便能看穿她们之间的分别。
阿婵不会喜欢鹅黄这么鲜亮的颜色,她一向只喜欢素净的青,也不会像玉蝉衣一样张狂。
微生溟培养玉蝉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先夺走本该属于他宗门弟子的论剑大会魁首,再以一招更漂亮的“凤凰于飞”一举多得,既折损承剑门的声望,又踩在他最在意的剑招上叫嚣,是想让他一看到玉蝉衣的名字就感到慌乱,还是……想将玉蝉衣培养能成为他驱使的一柄快剑,借玉蝉衣的手抢回本属于他的剑道第一,甚至,想利用玉蝉衣杀了他么?
微生溟的目的,至少是其中的一种吧。
又或者,全都有之?
微生溟又为这事准备了多久?
八百年?
玉蝉衣,陆闻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不间断地叩击着桌面,压着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心烦意乱,在心里面暗暗揣测着。
玉蝉衣,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微生溟所利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