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箱设在蓬莱一处叫观云台的建筑上,路程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并不远。
只不过这一路上,涂山玄叶总要时不时停下他的脚步,悄然将自己插入到在街旁闲聊的人群中,听上几句八卦再往前走。
但正在议论八卦的人群总会因为他的突然出现,陡然地陷入一阵相似的寂静,继而便是如出一辙的、惊叹于他美貌的声音。
这让涂山玄叶格外恼火,很快那张好看的脸上再也不带笑,神情逐渐转为郁闷。
“真是可惜。”又一次偷听失败后,涂山玄叶垮着脸说道,“可惜我今日这身行头太过显眼,听八卦都不是那么方便。”
玉蝉衣看了一眼涂山玄叶那一身雪裳,他已经将这世间最素净的颜色穿在了身上,却还是这样耀眼夺目,那便不是衣裳的过失了。她这师父若是真想要不引人注意地混迹到人群中,该想办法改易他这张美得过分的容貌才是。
只是涂山玄叶那张脸委屈下来,的确可怜得紧。玉蝉衣虽记着他是自己师父的身份,却很难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对长者的敬重与隔阂,忍不住安慰道:“不过是一些坊间闲谈,多的是无凭无据、任性推测的闲言碎语,哪有听的必要?”
“可别小看了这些八卦。”涂山玄叶说道,“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大用处。”
他指了指一旁的李旭:“就以今天我听到的为例,在我们四人中间,聊我的最多,至于聊我聊什么,自不必说。其次,就是在聊他,聊他是否是太微宗首徒,继而猜测和他待在一起的我们的身份。”
“也有人聊你。”涂山玄叶看向玉蝉衣,“但聊的却是你身上那件星罗宫的罗裳,这罗裳穿在你身上真是漂亮,星罗宫要好好谢你一番才对。”
“至于你师兄……”涂山玄叶看了微生溟一眼,“实在是平平无奇,毫无议论的必要,无人提及。”
玉蝉衣闻言看了站在一侧的微生溟一眼,他仍是那一身从未变过的玄中带红的衣衫,长发披散在肩上,盖住了他脖间的印记。
他似乎并没有把涂山玄叶的话太放在心上,反倒将目光放在眼前这条长街上。又是一副呆呆心事游离在外的样子,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反应。
平平无奇么?
玉蝉衣倒觉得不是。
师兄这幅病秧子的姿态在修士中并不多见,且还是个病美人,真要说街上没一个人看他,自然是不大可能。可论剑大会找的是剑道中的强者,对来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来说,确实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谈论一个总是魂不守舍的病秧子。
很快,观云台到了。
投票箱设置在观云台上,那箱子通体银色,上面刻着数道符咒,是由星罗宫出品的一件法器。来投票的修士,只需要念着上面刻着一段咒语,用手指在箱子上方,写下自己想投票的修士的名字,再用法咒将字压入箱中,投票就算是结束了。
只有已经在报名处那报过名的修士,才有投票的资格。今日尚有不少修士未到达蓬莱,投票箱这里的人并不多。
箱子上空,有五行金字漂浮在空中。
那是三十个名字,金灿灿地闪着光,是已经被投票的人中,按得票数量多少,排出的前三十名。
涂山玄叶先上前一步,一个接一个的,依次看完了漂浮在空中的这些名字,先是叹了一声:“哎呀,果然没有我们的小蝉衣呐。”
玉蝉衣也在看那三十个名字,盯着看了一会儿,问:“这三十人的名字次序,是由强到弱排出的次序?”
回答她的却是站在她身边的师兄:“这是已经投过票的修士选出来的前三十名,之后可能还有变化。具体的票数并不会公布,被你看到的这三十人次序是被打乱的。”
玉蝉衣点了点头,又抬起眼来看了微生溟一眼,他看向金字的目光带着某种思绪,玉蝉衣说道:“师兄不止认识茶寮的茶饮,对这里也很熟悉?”
微生溟倍感无奈,轻摇着头笑了一笑,他道:“眼下似乎并不是合适好奇我过往经历的时候,小师妹不如先好好给自己挑一个对手。”
玉蝉衣也不过随口一提,没想过真的要去刨根问底,毫不意外自己又在他这吃到闭门羹,玉蝉衣继续看向投票箱上的名字。
她在漂浮着的三十人的名字中,看到了李旭。
也看到了李旭刚刚在茶寮里提到的两个人。
——风息谷江言琅。
——玉陵渡沈笙笙。
另有陆氏子弟两人——陆韶英、陆墨宁,哪怕这投票箱上漂浮着的只有他们的名字,没有标明来历,但看姓氏,玉蝉衣猜测,大概率是与陆闻枢同族,是炎州陆氏,承剑门人士。
她视线在这两个名字上停驻略久了一些,心里波澜起伏,脸色却是平静如常,又很快扫向其他。
“这些名字,可都记得了?”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涂山玄叶问玉蝉衣。
玉蝉衣点了点头,将视线从投票箱上的名字上移开。
涂山玄叶同样颔首道:“接下来,就是顺着他们的名字打听打听,从中挑一个最受人瞩目的出来了。”
他对玉蝉衣说道:“刚刚来时的路上,我也看了,这投票箱附近有个茶寮,在论剑大会开始前这段时日,你可以常常到这里饮茶,待上一天,听听他们话里常常聊的都是谁。”
“不要小瞧了八卦,你要名声大噪,要的就是成为他们闲谈时,不由自主想要提及的人物。”
交代完这句,涂山玄叶说:“这会儿你便可以去茶寮里点上一壶茶,听听他们都在说谁谈谁了。”
“那师父呢?”玉蝉衣问。
涂山玄叶道:“我平日里琐事繁忙,不能从早到晚地陪在你身边。叫你师兄陪着你,他闲散人士一个,他有空。不过,这些日子里我会帮你打听打听,看看这三十个名字对应的都是何方人物,又都有怎样的本事,有空会来找你的。”
玉蝉衣点了点头,告别了涂山玄叶,到茶寮里,又给自己点了一壶乌梅饮。
观云台上,涂山玄叶看着李旭,说道:“太微宗的,你也可以想回哪儿去回哪儿去了。”
待李旭走了,涂山玄叶问微生溟:“这太微宗日夜不停地盯着你,已经有几百年了吧?这回甚至还追到蓬莱来了,你当真应付得住?”
“他们要是能拿我有办法,我何必来蓬莱和你碰面?”微生溟问,“我问你那消除魔气的法子,你真能找到?”
“这不好说,但可以试试。”涂山玄叶道,“不过,你远道而来,就为问我这事?这点小事,值得你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微生溟道:“送小师妹一把好剑,可不算小事。”
“一把好剑?”
想到什么,涂山玄叶忽的沉默下去。
沉默片刻后,他猜到什么,再度开口,声线隐隐讶异:“难道,你想将你的‘七杀’送她?”
微生溟不置可否,视线恰好看往茶寮方向。
点好乌梅饮得玉蝉衣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无法全部看清她身形,但能隐约见到那一抹鹅黄临窗坐着。
涂山玄叶却是一脸震惊地看向微生溟:“将‘七杀’送她,你真想好了?”
微生溟道:“我意已决,不可转圜。”
涂山玄叶维持着震惊的神色好半晌,过了好久之后才勉强恢复如常,面上却仍然残留震惊。
他也将目光投往不远处茶寮里的那一抹鹅黄色,说道:“看来我这位小弟子是真的本事不小。”
涂山玄叶问:“你刚刚说她本领堪比陆闻枢,是真的了?”
微生溟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说将她与陆闻枢相提并论,是辱没她的前程。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还用问?你素来看不上如今这位正道魁首,能说他什么好话?”涂山玄叶说完,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如今好歹也算我一个弟子,我这个做师父的,劝你一句,这一届论剑大会,来的修士里面可有不少是他的崇拜者、追随者,你这话私底下同自己人说说可以,可别像从前那样到处嚷嚷。陆闻枢如今可比之前更受修士拥戴爱戴,你会惹上更大的麻烦的。”
顿了顿,涂山玄叶又好奇起了一事:“那你倒是说说,我这小徒弟比起从前的你来,如何?”
微生溟声线清渺:“也许,她会比我更配拿起‘七杀’。”
涂山玄叶震撼道:“所以,你便想将‘七杀’送她?”
微生溟看着茶寮里的那抹鹅黄,视线停驻片刻,他说:“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第二个人了。”
他话音虽轻,语气却肯定。闻言,涂山玄叶沉默了好一阵。
“看来,我这不尽宗,是收了位本事非同凡响的小弟子呐。”涂山玄叶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十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若她没十足的本事,便想要名声大噪,只能给她招致祸患,也会给不尽宗惹来无尽的灾祸。有你这话,我也便放心了。”
说完,他又忧愁长叹道:“看起来,我这小弟子呢,处处都好。只是,她涉世未深,个性实在正直,太过拾金不昧了一些。有时,也挺让我犯愁的……”
“个性正直?拾金不昧?”微生溟兀地轻笑了一声,心道这些词安给玉蝉衣虽不至于是错的,但倘若是他初次和玉蝉衣见面之后,定然不会这样形容这个逮着机会就同他呛声的小师妹,“这你从何得知?”
涂山玄叶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他咳了咳:“这不是一眼即知、不言自明的事情吗?”
“出门在外,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我是真心害怕我这个单纯无害、个性纯善的小徒弟被人欺负。你这个做师兄的,多比她活了千来年,按人间的说法,做她祖宗也足够,你多顾着她一点。”
听涂山玄叶言辞这样恳切,微生溟难得沉思起来。
涂山玄叶眼中的玉蝉衣竟然如此温善可欺,难道,他眼里的玉蝉衣锋芒锐利、杀气毕露,竟是他自己的问题么?
正此时,涂山玄叶远远看到几道身影,忽然脸色劇变,急急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记得看好你的小师妹!”
言罢,不等微生溟回他什么,急急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观云台上。
微生溟朝不远处看去,见是几个身着各色罗裳、少女模样的女修士一脸焦灼地往这边走来,边走边寻找着什么东西。
看罗裳,与玉蝉衣身上那件很是相似,像是也是星罗宫做出来的。
她们进了茶寮,不一会儿再出来时,身边便多了个玉蝉衣。
看上去,竟然是与玉蝉衣相熟的样子?
微生溟不动声色看了一会儿,走出茶寮的玉蝉衣上了观云台,直奔他而来。等到了眼前,她问他:“师兄,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白色的狐狸?”
“狐狸?”
“一只叫丢丢的灵狐,白色的,长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很漂亮。”玉蝉衣道,“它是星罗宫宫主的灵宠,今日随自己的主人初到蓬莱,好像是贪玩外出,走丢了,整个星罗宫都在找它。”
微生溟摇了摇头。
他道:“既是灵宠,一般都会与自己的主人签订灵契,一旦签了灵契,它的主人与它之间应当有感应才是,何须这样笨拙,没头没脑地到处寻找?”
玉蝉衣道:“是只灵识未开的灵狐,未同宫主签订契约,要是走丢了,就是真的不好再找回来了。”
玉蝉衣和丢丢相处的机会并不算多,但对这洁白无害的小家伙颇有好感,知道丢丢不见了,眉头皱着,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纾解不开的焦急。
这时澜应雪急匆匆跑过来,对玉蝉衣说了几句话,玉蝉衣眉头解开,微微松了一口气。
“找到了,已经回星罗宫宫主那了。”挥别澜应雪后,她回来对微生溟说。
这时玉蝉衣才注意到微生溟身旁的位置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她问:“师父呢?”
“他有事,先离开了。”微生溟看着澜应雪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来看着玉蝉衣,“小师妹是何时认识星罗宫这些人的?”
玉蝉衣见他眼里带着几分探寻的意思,见他是在对她的事情好奇,忍不住呛了他一句:“来蓬莱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孤孤单单,无人陪伴,只好去蹭了星罗宫的飞舟。按师兄的说法,有人陪着的热闹,总好过无人陪伴的寂寥。也不知道那时师兄人在何处。说着不想让我孤单,人却不知所踪。”
玉蝉衣说完故意瘪了瘪嘴。微生溟:“……”
他低垂下眼,眼底掩着笑:“小师妹可是在怪我?”
玉蝉衣道:“只是在提醒师兄,你说自己来蓬莱是怕我孤单为了陪我,这个借口,我仍旧是不信的。”
微生溟沉默了下,问:“小师妹可是只对我一人这样伶牙俐齿?”
玉蝉衣:“为何这样说?”
“师父说你个性纯善,唯恐你在外面被人欺负。我却担心小师妹将别人欺负得太厉害,给自己招惹上难缠的仇家。这不恰恰说明了,是小师妹欺负我欺负得太厉害,才叫我眼里的小师妹成了这样不好惹的模样?”
玉蝉衣:“……”
牙尖嘴利,巧舌如簧,甚是讨厌。
有时她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师兄是个极为没正形、极爱胡说八道的修士,热衷于讨打讨人嫌。她好不容易刚要为他的见解心生几分折服,很快他就要跑出来将自己将要竖立起来的光明形象亲手毁掉。
玉蝉衣冷声说道:“师兄来蓬莱到底是为何事,大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并不好奇。师兄只要记得说话算话,等我拿下头筹后,把答应给我的剑给我,我就什么都不会问。”
微生溟道:“若你真能拿得头筹,我一个拔不出剑的剑修,又哪敢欺负我们堂堂论剑大会魁首?”
玉蝉衣懒得再和他在几句话上争强斗胜,回到茶寮中坐下,记着客人聊天间频频提到的名字,并不时看着观云台方向。
随着前来投票的修士人数变多,三十人的名单仍在变化,玉蝉衣的心里又多了几个名字。
转眼间,到了论剑大会开始的前一日。
来参加比试的剑修几乎全部抵达蓬莱,投票箱投票截止,花落榜放榜,三十人的名单已然固定。
而也是在同一天,观云台旁,支起了一个小摊子。
同往年一样,有人在那开了个猜谁能拿到论剑大会第一的赌局摊子。只需花上一枚灵币,便算是掷下一注最便宜的赌注。
只一日工夫,便有一千余人,来给李旭下注。
另有三千余人,分别下注给江言琅、沈笙笙、陆墨宁。另五百人,给星罗宫澜应雪下注。
前十五日,来赌局这下注的还不算多。赌局摊子上被下注的名字,也全部都出自花落榜上。甚至还会有人出手阔绰,大方盲投,将这三十人全部下注一遍。
这个设起赌局的小摊子,就是能够最快看出在其他人眼里谁胜算最大的好地方。
玉蝉衣便在摊子这里,定好了自己要在花落榜上摘谁的名碟下来。
而她这几日与微生溟形影不离,李旭跟着微生溟,便像跟着玉蝉衣一样。
他看着玉蝉衣在赌局摊子前盯着那几个挂上去的名字长久驻足,看着被列在其中的自己的名字,李旭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他在玉蝉衣离开赌局摊子后,也来到摊子前,放下了一枚灵币。
摊主认出李旭来,十分讶异:“道友这是要下注给谁?”
自己,还是别人?
要是下注给别人……太微宗首徒来给除自己之外的人下注赌别人赢,那可是个大新闻。
李旭眼底黯然,他道:“不尽宗,玉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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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赤血红日踩着霞光初升。
破晓时,观云台上,一声鹤唳响彻整个蓬莱大陆。
这一届的论剑大会就在这一声泣血般的仙鹤啼鸣中,拉开了序幕。
而这一声鹤唳之后两刻钟,除了那三十位出现在花落榜上的修士,其他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屋内各自飞入一张灵符,上面写着要和他们比试的人的姓名与在论剑台的具体比试场地位置。
也除了玉蝉衣。
鹤唳之后的同一时间,站在花落榜下的她便伸手摘下了其中的一道名碟。
微生溟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件事。
两刻钟后,在李旭忐忑不安的焦灼等待中,在所有人都正在为花落榜上有名碟不知被谁被摘下的消息感到震惊时,风息谷首徒江言琅的房间内,飞入一张灵符。
红色的灵符纸上浮现着两行金光闪闪的篆体小字:
论剑台,东南丙戊场。
不尽宗,玉蝉衣,邀道友前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