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上元之夜, 整条御街火树银花,人流如潮,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灯笼挂满整条街市, 远远望去宛如一道明亮的灯河。

走出去两步,琳琅满目的摊位瞬间吸引了云葵的眼球。

那些在大人眼中只有小孩才会感兴趣的兔儿灯、糖画和泥人,对她来说都充满了新奇趣味。

小时候寄居舅舅家,她从来没有一盏属于自己的兔儿灯,一句“想要”只会受到白眼和谩骂,哪怕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露出羡慕的表情,舅母的唾骂声都会立刻传到耳边。

她不敢要, 不敢想, 甚至一度以为想要就是错的, 这种恐惧和怯懦萦绕着她的整个童年。

她其实有些可怜九皇子,想来也是一种感同身受吧, 因为舅母告诉她, 她也是阿娘与人通奸生下的孩子,一个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又有什么资格提要求呢?

舅母说, 家里光养她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银两,她要懂事,要孝顺,可后来她才知道, 银两都是给表兄赌输了,舅母说的孝顺懂事,是要她给那老员外做小妾,挣一笔丰厚的彩礼, 替表哥还清债务,让他迎娶镇上的漂亮姑娘。

她不愿意,她想逃,逃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哪怕在街边做乞丐,也有小孩子肯把吃剩的糖葫芦扔给她。

入了宫,境遇再不好,也没有人会指着鼻子骂她野种,她还可以一点点地攒些金银,给将来的好日子添砖加瓦。

太子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街边做糖画的摊贩,开口道:“想要就买,下回再想出宫可就不知是何时了。”

云葵缓缓回过神来,“那我可就买啦?”

太子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眼,低声道:“嗯。”

云葵摸了摸荷包,腼腆一笑:“奴婢只带了一锭二两的金子,寻常摊贩大概找不开,殿下您看?”

她这点小心思一览无余,太子无奈道:“孤还不至于连个糖画都吝啬。”

云葵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殿下!殿下想吃吗?”

太子道:“孤不吃。”

云葵见秦戈上前似要禀报要事的样子,便自己去排队了。

秦戈朝太子拱手,附耳低声道:“属下找到知情的工匠问过,千都门灯塔偷工减料,少了关键结构支撑,今夜楼顶风大,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塔身必然坍塌。”

太子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人手可有安排妥当?”

秦戈颔首道:“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让水镜台开始唱戏,把灯塔下的百姓全部吸引过去,巡防营的官兵也已在暗中分布到位,竭力保证百姓安全,避免人员伤亡。”

太子沉声道:“你亲自去盯着。”

秦戈立即领命下去了。

云葵做完糖画,回来看到太子面色冷凝,忍不住上前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太子转过头来,“与你无关,你……”

话音未落,太子目光停在她手里那根糖画的图案,不是常见的花鸟虫鱼,也不是历史人物,倒有些像……

曹元禄瞧瞧那糖画,又瞧瞧自家殿下,那鼻子,那嘴唇,多像呐!

“姑娘这糖画,画的可是殿下?”

云葵转了转手里的糖画,眨眨眼道:“不知道啊,我让摊主画个俊俏男人给我吃,他随手一浇,糖人就成型了,您觉得像殿下吗?”

说完还当着太子的面,在那糖人头上“嘎吱”咬了一口。

太子顿觉颅内隐隐作痛。

曹元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姑娘简直是胆大包天第一人!

几人沿着街市一路闲逛,云葵左手提着兔儿灯,右手吃完糖画,又吃糖葫芦,还想买些瓜果蜜饯吃。

每次想买什么,都先去瞧太子的脸色,他不说话,她便放心大胆地买,没过多久,曹元禄和德顺手里都拎得满满当当。

她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动用自己的小金库,给师徒俩各买了一盒点心以示感谢。

曹元禄朝她挤眼睛,云葵也知道,曹公公这是想让她给太子殿下也买件礼物。

可是能买什么呢?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缺,人又挑剔,外头的糖果点心看不上,她荷包里这三瓜俩枣能给堂堂太子爷买件什么,还不会被嫌弃?

太子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目光落在远处的千都门灯塔。

工部年年修建,年年偷工减料,今年甚至还用往年剩下的劣质石砖和木材蒙混过关,工部官员手里贪大头,再一层层地剥削,最后只能将灯塔的用料和工匠的薪水克扣到底。

高达百尺的巨型灯塔,处处透着危机,然而塔下行人如织,人人都还沉浸在年节的喜庆之中,浑然不知将要面临怎样的灾难。

云葵远远看到那灯塔,激动地拉住他手臂,“殿下,我们去灯塔下面看看!”

太子拦着她:“别去。”

云葵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许久没有看到过他这般阴寒冷酷的神情,连这冰冷的嗓音都让她有种久违的心悸感。

「是不是我太放肆,惹他生气了?」

太子听到她的心声,微微失神片刻,随即敛下眸中冷色,伸手将那只软绵绵的小手握住了,“我们去看戏。”

男人炽热的掌心将她紧紧包裹,云葵更觉得心悸不止,尤其是那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一点即着,丝丝缕缕的酥麻化作无数火星在血液里蔓延。

直到水镜台“咿咿呀呀”的戏声传来,云葵鼓噪难平的思绪才缓慢清晰下来。

掌心的触感温热分明,她有意无意想要缩回手指,他却迟迟没有松手,目光只停留在那戏台上一对含情凝睇的男女身上。

云葵原本还不觉得这戏有何特别之处,直到听那台上男子唤那女子“玉娘娘”,而那泣涕涟涟的女子一口一个“谢郎”,她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便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呼:“这是宁德侯世子和宫里的玉嫔娘娘!”

此话一出,当即引起一众哗然。

“宁德侯府不是因十宗罪被抄家了吗?难不成是宁德侯世子与玉嫔的奸情被皇上发现了?”

“这我知道!谢家与玉家本就是姻亲,谢世子和玉嫔娘娘青梅竹马,后来谢大人成了国舅爷,步步高升,逼得谢世子只能抛弃玉家女另娶佳人,玉嫔娘娘这才进了宫……”

“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九皇子其实是谢世子的儿子,现下已经被皇上监禁了……”

“可别胡说!”

“怎是胡说?宁德侯乃当朝国舅,世子爷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今一夜之间便要抄家,想也知道此事不简单……”

百姓间议论纷纷,再加上戏台上二人缠绵悱恻、生死相随的画面很快吸引了大片目光。

比起年年都能观赏到的灯塔,众人还是对近在眼前的皇家密辛更感兴趣,百姓们三三两两赶来水镜台下凑热闹。

不出片刻,水镜台已然聚满了民众,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瞧见这里人多,也挤破头地过来凑热闹,而本该是御街上最繁华的千都门灯塔下只剩寥寥数人走动。

云葵被太子护到喜鹊桥旁人烟稀少之处,听着那戏台上的唱词,她不免有些担心。

“陛下不是除夕当晚就封锁朝阳殿了么?怎么都传到宫外了?这么快就有人搭台子唱戏,今晚过后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太子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却落在远处,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云葵顺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见那灯塔似在风中轻微晃动,一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反应过来后,脸色瞬间煞白:“殿下,那灯塔……”

话音未落,太子眸色一凛,立刻抬手示意暗处巡防营的官兵前往千都门疏散百姓。

此时大呼小叫太容易制造恐慌、引发踩踏,在那灯塔坍塌之前,官兵只能以塔下不可久留为由强行驱逐。

等到百姓们三三两两散开,几十名官兵迅速拉开一圈两人高的挡板,将灯塔方圆十丈之内完完全全地遮挡。

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到那巍峨绚丽的灯塔在高空烈烈寒风中倏然发出一声苍凉刺耳的嘎吱声,紧跟着,砖石剥落、木梁撕裂的声音接踵而至,盘桓塔身的硕大龙虎灯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人群中一道惊恐尖厉的嗓音突然响起:“这塔是不是要塌了?这塔要塌了!”

这一声下去,宛若一滴水落入沸腾的油锅,霎时引起不小的躁动。

众人遥遥望过去,果然见远处巍峨的灯柱在风中晃荡,塔身不断有碎石掉落,支撑塔身的梁柱发出阵阵骇人的撕裂声。

众目睽睽之下,那富丽堂皇的灯塔在一声巨响之后轰然倒塌!一时间宛如山崩地裂,飞石、灯笼、木材四下飞溅,坍塌的灯柱霎时燃起熊熊烈火。

人群中惊呼和碰撞在所难免,好在大部分碎石木片都被挡板隔绝在内,只有少量木屑和烟尘飞向了水镜台下看戏的百姓。

暗处的巡防营官兵立刻前往救火,东宫亲卫军则负责上前安抚疏散百姓,避免踩踏受伤。

云葵眼睁睁看着百尺灯塔在面前轰然倒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方才她若是执意去那灯塔下游玩,此刻恐怕早已葬身废墟!

她怔怔地回过神,抬眼看向挡在她身前的男人。

身后的德顺与她一样,只觉得惊心动魄,久久后怕,而曹元禄知晓太子早在年前就已派人留意工部,今日灯塔坍塌,自家殿下也早有部署,好在一切有惊无险。

然而就在此时,混乱的人群中十几名黑衣人持刀飞身而出。

只听为首之人口中大喊:“太子残暴不仁,滥杀无辜,今日你我便替天行道,诛杀此獠,以正乾坤!”

云葵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拢入了男人温暖坚硬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