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云葵在深宫当差, 何曾见过如此盛大的宫宴,又何曾观看过这等虎虎生威、酣畅淋漓的猛士表演?

那雄浑激昂的鼓声,刚猛有力的动作, 遒劲健硕的肌肉,着实令她大开眼界,热血沸腾。

心中暗暗惊叹之时,忽觉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回过神,才发现太子殿下一双阴沉墨眸正冷冷盯着自己。

云葵心尖儿一颤:“……殿下, 有何吩咐?”

太子叩了叩桌案,“替孤剥榛子。”

云葵看向他面前一高足葵口盘中盛放着满满的榛子, 舌头打结:“剥、剥多少?”

太子:“先把这些剥完再说。”

云葵诧异极了。

他平日不重口腹之欲, 似这等榛子杏仁之类的干果更是如何端上桌, 便是如何纹丝不动地端下去,今日竟然要她剥一整盘的榛子!

她恋恋不舍地朝那戴青铜面具的领舞看了眼, 无奈垂下头, 拿起工具敲敲打打。

席间有喝彩声传来,她立即抬头去看,猝不及防竟又对上了太子沉冷的目光。

云葵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小声嘀咕:“殿下不许我看歌舞?”

太子:“这是普通的歌舞?”

“难道不是?”云葵弱弱道,“人家大大方方地演,大家大大方方地看,我总不能自戳双目吧。”

“你是孤的侍寝宫女, ”太子冷声提醒,“对面哪有女眷似你这般盯着男人细看的?”

云葵便伸长脖子往屏风对面瞧,她就不信了,这席间舞曲激昂, 鼓声雷动,对面上百名妃嫔命妇就没有一个抬头的吗?

这能忍得住?!

谁知还没有看到妃嫔女眷,视线竟撞上了席间不远处的六皇子。

六皇子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云葵,才想同她招招手,哪知下一刻太子冷冷扫过来,一双锐眸寒光毕现,吓得他赶忙缩回脑袋,假意与身边的四皇子攀谈。

太子缓慢收回目光,暗暗咬紧后槽牙。

云葵更加确定了,太子就是不准她看别的男子!六皇子不行,连表演歌舞的壮汉也不行。

「自己藏着掖着不给人看,还不许我看别人!这就是堂堂储君的襟怀气度吗?」

「你若是舍得天天给我看,我至于好奇别人的吗!」

云葵鼓了鼓腮帮,一看到太子握紧的拳头和手背鼓起的青筋,又吓得耸耸肩,乖乖垂下头,继续剥榛子。

女眷席最前面坐着宗室贵女和品阶较高的妃嫔,这男人的赤膊戏,也只有几个长公主、郡主敢大大方方地欣赏,后面一众女眷都低着头闲聊。

武宁侯夫人今日与已出嫁的女儿姜清慈坐在一起。

武宁侯身经百战,昔年是景佑帝最为器重的武将,如今父子齐上阵,跟随太子南征北战,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姜清慈去年嫁给了正四品的通政使沈言玉,如今也封了诰命。

过道中有宫婢来来往往,给贵人们面前的茶盏中添茶。

母女俩正说着话,一个宫女手头不慎,托盘上的茶壶倾倒,打湿了姜清慈的衣袖。

那宫女吓得赶忙跪下,替姜清慈擦拭,“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带夫人去偏殿换身衣裳可好?”

冬日衣衫湿冷,贴在身上不舒服,姜清慈只好同母亲说明缘由,起身离席,跟着那婢女前往偏殿更衣。

一入偏殿,便是扑面而来的甜腻熏香,炉中烧着红罗炭,屋内温暖如春,姜清慈却觉得脑中有些昏沉,许是不透气的缘故,她便也没有太在意。

婢女引着她进内,到衣桁上取提前备好的衣裙给她更换。

为了这场宫宴,殷贵妃准备了十多套衣裙,女眷们意外弄脏衣物,也好及时更换。

除夕夜晚宫中还有灯火秀,往年推搡的、摔倒的,甚至落水的都大有人在,准备周到些总是不错的。

姜清慈解开衣裙,却丝毫不觉得冷,身体反倒是隐隐发热发麻,渐渐地,眼神开始涣散,四肢也慢慢没有了力气。

她察觉到不对,提声唤自己的侍女,可那侍女明明方才还紧跟在她身后,这会儿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心下着急,刚想出去找人,冷不防腿一软,整个人便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那泼茶的婢女立刻将人挪去了床榻。

席间歌舞仍在继续,太子面前的长案上摆满了珍馐美味。

云葵剥完最后一枚榛子,掸了掸手,无意间在上菜的宫女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竟是她在尚膳监时睡同一间通铺的山桃。

山桃放下手中的百花酿鹅掌,悄悄朝她挤挤眼睛,云葵也同她笑了笑,视线一直跟随她离开,却没想到山桃出殿门时朝她招了招手,大概是想喊她出去说话的意思。

云葵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无奈在太子面前连寒暄两句的机会都没有。

她将那碗榛子推到太子面前,“殿下,奴婢剥完了。”

太子淡淡“嗯”了声,并没有急着吃的意思。

云葵小心翼翼瞧他脸色,满脸堆笑道:“殿下,奴婢看到尚膳监的熟人了,能否出去同她说几句话?”

太子看她一眼,难得好脾气:“去吧。”

云葵欢欢喜喜谢了恩,提着裙摆跑出去了。

太子给身后的秦戈使了个眼色。

秦戈即刻心领神会:“殿下放心,属下这就派人暗中保护云葵姑娘。”

太子闻言蹙起眉头,想说什么又懒得说,摆手让人下去了。

女眷席上,玉嫔起身向殷贵妃告退。

今日是怕九皇子见到太子害怕,玉嫔就没有把人带出来,只吩咐了宝华殿的宫女带他去御花园看宫灯,这会人应该已经到了。

殷贵妃今日是女眷席的主人,又是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人,拿出了素日少有的高傲姿态,训诫道:“九皇子性子顽劣,往后你可要严加管教,待他身子好些,也该带他前往东宫,向太子认个错才是。”

玉嫔心中不快,面上还是恭顺着应了。

太子远远见玉嫔起身,当即眼神示意曹元禄派人跟过去。

酒过三巡,有人匆忙进殿。

那人在太子席位附近徘徊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道:“太子殿下,奴才是朝阳殿的宫人,有要事禀告……”

太子饶有兴致地挑眉:“哦?”

那小太监欲言又止,压低声音,极为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您的那位侍寝宫女,在偏殿与一伶人……偷香窃玉,被林总管抓了个正着,您快去看看吧!”

这人大概是没想到太子如此淡定,最宠爱的侍妾与人走野,他竟还能无动于衷,还坐得住?

小太监有些无措,试着催促道:“殿下,林总管等着您亲自前去发落呢!”

「太子不去捉奸,接下来也不好进行啊!」

太子这才适时表现出急怒的神色,起身吩咐道:“带路。”

对面的宁德侯世子眼看着他起身离席,冷眸慢慢地眯起。

这些年来为了对付太子,皇后和父亲几乎想尽了办法,刺杀、下毒、下药,不择手段,可到头来仍是功亏一篑。

今日他已在偏殿设下天罗地网,今夜过后,太子必将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他攥了攥手里的酒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打算请淳明帝、武宁侯等人一同去看好戏,身边的心腹长随从外头匆匆赶来,满头的冷汗,附耳禀了一句,宁德侯世子当即脸色大变,几乎是捏碎了手里的杯盏。

“到底怎么回事?”

“玉嫔娘娘本是去御花园寻九殿下,路过廊下却被人无意冲撞,衣裙染了脏污,这才入了偏殿……爷放心,属下已经派人盯紧了,太子那边也有人拦着,偏殿暂且还是安全的,可玉嫔娘娘在里面,与那领舞的伶人衣衫不整,属下实在不敢冒险把人带出来,还得请爷定夺……”

宁德侯世子脸色冷鸷,五官几乎扭曲,当即攥拳起身:“立刻封锁偏殿,任何人都不许靠近!还有,派人引开太子,不,不,让祁连带人过去,今晚就动手!太子绝不可再留!”

他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太子绝不能撞见偏殿那一幕,他现在过去还有机会把人救出来。

合欢散无药可解,他总不能留她在殿中被一个卑贱的伶人玷辱。

他对朝阳殿非常熟悉,完全可以藏好她。

可他也不想再等了!今夜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有人设计,只要太子一死,宫宴必然大乱,到时万事都能迎刃而解。

宁德侯世子攥紧手掌,深吸一口气,推开偏殿的大门,果然听到里面女子细碎的娇吟。

这声音他再也熟悉不过。

果然是她。

宁德侯迅速熄灭炉中熏香,然后快步绕过屏风,看到的便是玉嫔脸色酡红,浑身瘫软地躺在床上,那伶人却已不知所踪。

等等,伶人?

宁德侯世子浑身一冷,当即意识到不对?

什么林总管,什么伶人!通通都不在!

本该在此的武宁侯之女姜清慈也不在!甚至连一个随侍的下人都没有,房中唯有玉嫔一人!

他瞬间想到,怕是有人诓骗他前来!

难道是太子?还是淳明帝?

可他与玉嫔之事那么隐蔽,连皇后都毫不知情!他父亲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会泄露出去!

颅内霎时剧痛异常,像被一把利刃狠狠劈开,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冷汗爆出,滔天的恐惧与恨怒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时候,床上的女人颤抖着,轻轻喊出他的名字:“怀川,怀川,是你吗……”

谢怀川几乎是浑身一震,颅内一根紧绷的弦就这么断了。

女子妩媚柔弱的嗓音缭绕在耳畔,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是他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管她。

他大步上前搂住那柔软的身躯,“阿璇别怕,我带你出去……”

可玉嫔中药至深,四肢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滚烫纤细的身子藤蔓一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腰身。

“怀川,我好想你……”

谢怀川呼吸猛地一窒,他仰起头,胸腔亦在剧烈地起伏。

尽管他进门就灭了合欢散,可空气中尚有余香,也许是因为残留的媚香影响他的思考,也许是她仿若无骨的身子就这样痴缠地攀附着自己,这是他无数次梦到过的场面,他又如何舍得放手?

可这里到底不是缠绵的地方,他紧紧攥着拳头,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候带她离开只会更加引人注目,自己的长随或许已经被人收买……

他猛然看向屋内紧闭的雕花窗。

为今之计,唯有他先行离开,找到宝华殿的侍女来安置她,就算来不及,被人发现了,偏殿内没有男子,便谈不上捉奸……

他温柔地亲吻着怀中瑟缩的女子,低声安抚:“阿璇,我们被人设套了,我留在这里,你我都是死路一条,眼下我只能先找机会出去,再寻人来救你,你……你莫要害怕,先在这里等一会可好?”

才要起身,女子滚烫紊乱的呼吸扑上来,随之而来的,是馨香柔软的红唇……

朝阳殿外。

秦戈上前禀告道:“九皇子已在属下手中,殿下可要现在过去?”

太子勾起唇角,“去请陛下一起看场好戏吧。”

可惜了今日皇后与宁德侯都不在,否则这场戏要更加精彩。

太子忽然想到什么,“云葵在何处?”

秦戈有些艰涩地道:“云葵姑娘见到了一名同乡的侍卫,两人正在茶房外说话。”

太子眉眼瞬间冷了下来。

……

云葵原本与山桃说着话,没想到在朝阳门巡逻的队伍中看到了自己的同乡李猛。

李猛许久未曾见到她,还不知道云葵已是太子的侍寝宫女,当下便以解手为由,从队列中抽身,上前来同她打招呼。

“我倒是忘了,你在尚膳监当差,今日可也是在朝阳殿伺候茶水膳食?”

李猛人如其名,生得高大壮实,虎虎生风。

两人走到茶房外无人之处,云葵朝他笑笑:“我如今在东宫当差啦,今日是跟太子殿下过来的。”

李猛听到“东宫”二字,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东宫?我听说前段时日,太子殿下肃清东宫上下,你……”

云葵道:“殿下知道我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处置我。”

太子竟还把她带在身边随侍,那岂不是……

李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既然你在太子身边当差,我还是……”

他还是赶紧逃吧!

被太子发现他与贴身侍女私下见面,他还活得成吗!

云葵道:“唉你不知道,太子殿下虽然如狼似虎,手段狠辣,名声也不好,但……”

说着说着,云葵忽觉得背脊一凉。

李猛看到她身后那道高大漆黑的身影,双腿一软就要跪下来。

云葵愣愣转过身。

猝不及防撞上太子凛若冰霜,杀气腾腾的面容。

她、她方才说什么来着,太子殿下“如狼似虎”,“手段狠辣”,“名声也不好”……

「啊啊啊啊啊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