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帐在膳房内溜达了一会, 才发现云葵是要自己亲手做点心。
她能做给谁吃呢,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太子殿下。
这人在殿下身边伺候, 自然比她更能摸准殿下的喜好,司帐看眼自己那道没做完的暖身汤,决定暂时放弃,又趁人不注意,悄悄顺了几枚马蹄藏到一边,洗净去皮, 麻利地上锅熬制。
趁云葵还在将按压成型的马蹄糕放进蒸笼等待时,司帐已经匆匆将煮沸的马蹄羹倒入汤盅, 再撒些晒干的桂花点缀, 一碗马蹄桂花羹就做好了。
东宫议政的崇明殿, 太子召来太子少傅、少师以及詹事府的官员议事。
太子将这几年朝中人员调动了解个大概。詹事府少詹事和左谕德皆因自身过失被贬谪出京,少傅裴直与少师蔡衡乃是先帝和先太后临终前委以重任的顾命大臣, 淳明帝不敢明面上打压, 却一心只扶植自己的心腹大臣与外戚势力,裴直与蔡衡便一直不得重用。
两位都是正言直谏之臣,并不盲目袒护太子, 但也会全心全意辅佐景佑帝的血脉,劝善规过,尽忠竭力。
议过事,太子回到承光殿, 正好在廊下看到端着托盘驻足等候的司帐。
司帐见他来,赶忙倾身施礼,“殿下万安。”
太子蹙眉思忖片刻,终于想起这号人来, “你怎么还在这?”
印象中,四名侍寝美人他只留了那丫头,其中一个今日被他扔还给了宁德侯,其余二人应该遣送回了内务府才是。
司帐很懵,她这是头一回来承光殿给太子送汤羹,怎么叫“还在这”呢?
德顺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当日您没有指示,奴才便将她与云葵姑娘一同留下了。”
司帐:“……”
原来太子竟是忘记把她留下,以为她早就不在东宫了!
“殿下,奴婢愿意伺候您,求您不要赶走奴婢!”她攥了攥手里的托盘,挤出个笑来,“奴婢精通厨艺,这马蹄桂花羹是奴婢亲手所做,殿下可否尝一尝?”
太子并未从她的心声中听到可疑的信息,的确只是单纯想要获得他的宠爱,然而下一刻,太子就听到了她心里打的算盘。
「太子殿下应该也没有多宠爱她,否则又岂会罚她站宫门?今日她特地去做点心,恐怕也是为了讨好太子殿下。」
「只要殿下吃了我的羹汤,定然不会再吃她的……」
心声落下,回廊那头传来脚步声,太子便瞧见云葵也端着托盘走过来。
云葵与来送羹汤的司帐对视一眼,两人之间心声暗流。
云葵:「非要赶在我之前送吃食,还不是要在寒风中多等小半个时辰。」
司帐:「就知道她是做给太子殿下的,还非说是自己想吃,就这手艺,丑了吧唧的,叫殿下如何下得去嘴!」
太子闻声扫过云葵手里那碟白白胖胖的点心,黑眸却不自觉地抬起,注意到她凝脂般的粉腮,还有那莹白锁骨下的腴润饱满。
她人如此,做的点心也像她。
云葵听到太子冷哼一声,讪讪看向自己手里的点心,马蹄是白色的,牛乳也是乳白色的,所以蒸出来的牛乳马蹄糕白花花软嫩嫩的,她块头切得大,就显得没有那些五颜六色的雕花点心来得精致,但入口即化,清甜香软,绝不难吃。
司帐努力推销:“殿下吃些奴婢做的马蹄桂花羹暖暖身子吧。”
云葵小声嘀咕:“这么冷的天,马蹄桂花羹早就凉了吧。”
司帐瞪她一眼,又不死心地看向太子:“奴婢给殿下再去热一热。”
云葵弯了弯唇:“奴婢也做了牛乳马蹄糕,殿下……”
太子看不惯她这副谄媚模样,淡淡道:“孤不吃,都下去吧。”说罢转身进殿。
云葵有些气闷。
「太子殿下不吃点心,难道只是小时候爱吃甜食,如今年岁渐长,早就不喜欢了?」
太子听到这句,脚步微微顿下。
他何时爱吃甜食了?难不成是燕嬷嬷告诉她的?
太子眉心已然蹙起。
燕嬷嬷从前可不是乱说话的人,难道也被这丫头哄得团团转,把他小时候的事都抖落出去了?
殿门外,司帐气得跺脚。
可仔细一想,太子连云葵的都不吃,那么不吃她的也就没那么让人难受了。
云葵回过神,立刻瞪她一眼:“学人精!”
司帐翻了个白眼:“什么学人精,就准你做马蹄糕,我便不能,这是什么道理?”
云葵道:“可你没有向张总管报备,这便算是偷的,要么你去自首,要么张总管报给曹公公,到时候东宫上下人尽皆知,司帐偷了膳房的马蹄!”
“你……”司帐满脸涨红,气得说不出话。
德顺跟着太子进殿,小心翼翼看主子的脸色道:“这莲蕊姑娘对殿下还算用心,您既然将她留下来,不如往后让她与云葵姑娘轮流伺候您,也免得云葵姑娘太过辛苦。”
辛苦?太子扯扯唇。
她每日在承光殿吃香喝辣,夜间在他枕边呼呼大睡,醒来还有精神扒拉他聊天,这叫辛苦?
除了被他亲吻的时候,倒是辛苦她受累。
太子脸色沉沉,心道他对这丫头实在太过纵容,应该适时找机会教训一下,以免她太过得意忘形。
德顺一时揣摩不出太子的意思,“殿下,那司帐……”
太子边走边道:“你没听到她盗取膳房食材?”
德顺一脸懵,他确实没听到啊。
太子练武之人耳力极佳,即便走出几丈远,也能清晰地听到廊下窸窣的说话声。
“交由内务府处置吧。”
他对那司帐宫女本就没什么印象,屋里有一个已经闹翻了天,难不成还要再多几个看她们拈酸吃醋吵嘴掐架?
且他不是淳明帝,没有那么多造人的乐趣,对谁都能下得去嘴。
德顺领了命,带了两人前往偏殿办差。
司帐哭得梨花带雨,怕挨板子,又怕以这不体面的方式被赶出东宫,将来没有好的着落,只能去浣衣局之类的地方干粗活,病急乱投医地往德顺手里塞银子,想要求见太子一面。
德顺哪里敢要,当下便叫人把她撵走了。
承光殿。
秦戈与曹元禄前来复命,说年初祭祀前病死的牛羊鸡犬已经查到了线索。
祭祀所用牲畜都是曹元禄在内务府下辖的庆丰司挑选和运送,当初经手的主事,饲养牲畜的厩长、杂役皆以按罪处,秦戈只能从乾元台喂养的饲料、治疗兽病的医官以及运送沿途细节着手一一着手排查。
在得知当日诊出兽病的医官已离开京城,如今在河南农庄做六畜养殖的生意,秦戈当即觉察出端倪,立刻派出暗卫前往河南把人揪出来审问。
“那医官坚称饲料中混了病鼠的粪便,可庆丰司和乾元台对用于祭祀牲畜喂养都极为严格,牛羊鸡犬岂会用同一种饲料喂养?属下一番严刑拷问之下,这医官终于说了实话,原来病鼠粪便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的确有影响,但不至于短时间内丧命,真正致死的是另一种名叫百草冥的蛇毒,这些牲畜都是吃过毒液浸泡过的草料,导致一夜之间尽数病死。”
曹元禄紧接着道:“那医官已经供出了幕后主使,正是辰王殿下身边的心腹太监邓康。”
秦戈颔首,“属下从那医官的兄嫂处得知,此人正是年初得了一笔巨款,当即辞去了兽医的官职,在河南老家买下几处田庄做起养殖生意,兄嫂与之因分财不均闹了些矛盾,属下稍一逼问,他那长兄就全盘托出了。”
太子面容肃冷,只问:“那医官人现在何处?”
秦戈道:“就在刑房,还留了口气。”
“一口气够了,”太子起身道,“押往永延殿。”
永延殿是辰王的住所。
辰王成年后就在宫外开了府,但因时常出入宫闱,读书、议事、朝会,再有每日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干脆大多时日都留宿宫的永延殿。
这厢曹元禄沉冤昭雪,自家殿下甚至还要亲自去讨说法,一时老泪纵横,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太子行至廊下,看到殿外当差的云葵,沉默片刻道:“你也跟上。”
倒不指望她能靠入梦预知辰王的下一步计划,不过带出去见见场面,也能杀杀她的胆量,好叫她知道,他一国储君,手段雷霆,想要处置何人,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了,往后肆意妄为之前,也该想想自己有几条命够杀。
果然,那医官鲜血淋漓的躯体才被提出来,云葵立刻吓得小脸苍白,整个人都僵住了。
太子满意地收回目光。
他此番亲自出马,手下的侍卫还押送着一个重刑审问过的官吏,那带血的衣袍和鞋底在宫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引来无数的目光。
宫人们即便好奇,也不敢盯着瞧,只等太子一行人走远,才大着胆子频频回头,议论纷纷。
永延殿的宫人自不敢阻拦太子,一面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去,一面立刻偷偷差人给辰王报信。
太子抬脚进殿,却没想到,六皇子竟然在此与辰王下棋。
想起他在梦中觊觎自己的侍寝宫女,而那不知死活的丫头竟然认真考虑过被赠给六皇子的可行性,太子的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云葵看到六皇子,有种好像曾经真的生死相许却被人拆散的尴尬,还有那崖下不堪入目的场面,光想想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她根本不敢抬头,生怕对上六皇子梦中那种含情脉脉的表情。
六皇子也注意到了太子身后躲得远远的云葵,目光稍稍顿了片刻,便听太子冷冷道:“六皇子既然也在,那就一起听听。”
六皇子立刻回神,知道这会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赶忙给太子行过礼,便跟着辰王去看那殿门外浑身是血的男子。
辰王并不认识这名医官,勉强挤出个笑来:“太子兄长这是何意?”
“乾元台祭祀牲畜病死一案,孤以为还有蹊跷,果不其然查出了幕后之人。”
太子含笑看向辰王身后的太监邓康,“这便是当日那名兽医官,邓总管可还有印象?”
原本还在细瞧那医官相貌的邓康听到这句,霎时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怎么是他?太子竟然能查到他头上……」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活口!」
邓康浑然不知心声已暴露一切,压下心中的慌乱道:“当初他不是查出那饲料中混进了病鼠粪便,这才导致牛羊染毒病死?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再次严刑逼供,是何用意?”
秦戈便把医官画押的供词与他兄嫂的证明亮出来,“区区鼠便毒不死几十头牲畜,重刑之下此人已尽数交代,当日正是与邓总管串通一气,想要借此陷害曹公公,将其赶出东宫。”
邓康浑身发凉,正要反驳,辰王这时开了口:“秦统领说笑了,曹公公的确是本王借来帮忙的,本王陷害太子兄长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做甚?”
曹元禄拱拱手,语气却毫不退让:“奴才的确不知辰王殿下的用意何在,可奴才知道,奴才不在东宫这半年,东宫上下被安插了多少眼线,太子殿下昏迷期间,又有多少人想要趁机下毒、刺杀,倘若奴才留在东宫,东宫上下必不会似如今这般。”
辰王脸色发白,暗暗咬紧后槽牙。
当初他与母后商量着如何往东宫安插人手,却又苦于东宫上下犹如铜墙铁壁,尤其曹元禄又是个精明缜密、处处以太子为先的人,想要安插进去自己人很不容易,所以才设计了这一出,不至于把曹元禄弄死,落人口舌,却能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免去一道阻碍。
如今太子亲自找上门,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这是逼着他亲手处置邓康!
邓康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殿下……”
辰王瞥他一眼,脸色平静道:“本王让你去请人帮忙,未曾想你竟自作主张,暗中陷我于不义,你可知罪?”
邓康见辰王撇清一切,便知无力回天,他心中虽有不甘,也只能尽力保下自己的主子。
“的确是奴才与医官对好了说辞,可奴才本意并非陷害曹公公,更不是为了往东宫安插人手,只因奴才与那庆丰司厩长有些旧怨……我二人原本是同乡,入宫之后各自分到了不错的差事,他那头油水丰厚,因此沾了赌,非拉着奴才一起,结果拖欠奴才百两银子不还,奴才气不过,又怕把事情闹大,不敢明面上逼要,这才猪油蒙了心,暗中毒杀他看管的祭品,因此连累了曹公公……”
太子漫不经心地一笑:“这话留着到刑房再说吧,酷刑之下你若还能如此嘴硬,孤便赏你个全尸,如何?”
邓康浑身都在哆嗦,眼神忽然看向一处,他咬咬牙,猛地起身就要往秦戈手中的佩剑撞来。
人证物证确凿又如何!只要他自戕,太子就是严刑拷打屈打成招,逼得他以死明志!
眼看着脖颈就要撞上剑刃,太子抬腿一脚,邓康人已飞出几丈远,身子沿着殿门外的台阶一路滚下,口中鲜血淋漓。
辰王目光紧紧地追随,见到这一幕,身形亦忍不住微微地颤动。
他没要曹元禄的命,却要因此折去自己心腹的命。
太子神色淡淡:“带走。”
辰王强忍着怒意,闭上了眼睛。
云葵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知道曹公公是遭人陷害被调去了别处,却没想到殿下会亲自替他来讨公道。
太子见她神色呆呆,指着那被拖走的两人,道:“外人都说孤手段残忍酷虐,你以为如何?”
云葵回过神,习惯性地吹捧道:“奴婢觉得殿下英明神武,霸气十足。”
太子:“……”
「可曹公公是忠仆,伺候了殿下二十余年,又岂是我这种初来乍到的能比的。」
「殿下愿意维护我,大概也是维护他作为太子的颜面吧。」
「至于给我七日散的解药,那也是先试探我的忠心,直到最后一刻过关,才告诉我死不了,否则,一旦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或者没有看到秦嬷嬷的梦,就这么傻傻地把秘药喂给他,兴许早就没了小命……」
思及此,云葵在心中哀叹一声。
「小葵花,你活得不容易啊!」
太子听到她的心声,脸色不太好看。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他都救她几次了,更不必说她那些大逆不道之举,换作其他主子,她这会已经不知道在哪投胎了。
良久之后,他沉沉一笑:“孤看六皇子倒是单纯仁善,如若六皇子向孤讨要你,你可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