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街十五号。
初秋的风还残留着丝夏天的闷热潮湿,风吹到脸上黏黏糊糊,总让人忍不住抬手去抹。
装修捯饬好几个月的铺子总算打开了大门。
昨天慌慌张张忙完三个孩子的开学典礼,今天又立即迎来了[家里小饭馆]的开业。
一大早,王念就推开那扇淡蓝色玻璃木门,把牌匾上的红布绸子拉下来。
施向明再把亲手制作的一块黑板挂到墙壁上,在黑板头写上今日菜单几个字。
剩下菜名得等王念忙清点完今早的菜才能确定。
忙完这几件事,光华街十五号的小饭馆就这么静悄悄地开始营业了。
一楼面积六十五平,二楼面积几乎相同。
一进饭馆就立刻能瞧见与厨房相连的门,此时门敞开着,只能透过门帘隐隐瞧见厨房里的样子。
饭馆名字叫家里小饭馆,大堂里果真处处透着股和家里客厅差不多的轻松惬意感。
七八张桌子有方有圆,大的能坐下十二人,长方形桌子刚好够两人相对而坐。
墙壁上除了一些孩子们的画外,还有酷爱书画的外公留下的一些墨宝,大多是外公外婆平时练笔所画。
墙边的五斗柜既是装饰物,又存放了些店里需要用到的杂物。
厨房门两边各有个一人高的玻璃柜,左边酒水饮料,右边勺子碗碟。
二楼与一楼风格则完全不同,王念特意保留了这栋小洋楼的风格,从垃圾中转站淘了不少已经坏掉的洋玩意儿当做装饰物。t
墙角处早已不会走动的摆钟;带有浓烈异域风情的窗帘;就连房顶灯都是老式的吊灯。
不过为了不跟一楼的风格脱节,桌椅板凳都选用了统一胡桃木色。
多亏靠街那面墙都做成了窗子,二楼的光线一点都没受影响。
坐在床窗边桌子往外看去,连绵起伏的各式建筑完美构成了一副风景画。
“咱们两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虽说眼下饭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胡文丽已经担心起要是生意好起来之后他们哪忙得过来。
“中午就一桌客人,哪会忙不过来。”王念放下木板,既能挡住客人进入厨房,又能充当传菜的桌子:“等邱莎莎过两天病好去上学,咱们就有三个人,怎么都忙得过来的。”
要开饭馆王念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两个月前就谋划着要找两个帮手一起来干。
胡文丽和张红燕一听说立即就表示还找什么帮手,她们都是勤快人,端盘子洗碗那都是再简单不过。
可惜张红燕因为邱莎莎感冒发烧,等孩子病好才能来上班。
中午就一桌客人,还是施向明请来凑热闹的朋友熟人,两个人完全忙得过来。
“昨天是不是就有人来租旁边的铺子了?”胡文丽又问。
王念点头:“我没同意。”
虽然和胡文丽说着话,手里的准备工作还是没停,大蒜剥完就赶忙把碟子端到灶台边放好。
“为什么没同意?”
“他们要开录像厅,一楼还打算搞个烧烤摊。”
“那肯定不能同意,我们厂生活区里那家录像厅最近就跟人扯皮,闹得可凶了!”
正经录像厅那也就算了,有些录像厅为吸引客人晚上会放些成人电影,电影声音能飘出几里地去……
厂区那家录像厅就因为老有厂职工的小孩蹲在路边听电影声音,影响相当恶劣。
恰在这时,施向明挂完黑板回到大堂,抬起桌板钻进了厨房。
“那我去上班了,晚上我请三师兄来咱们饭馆吃饭。”
“中午徐叔要带几个朋友来?”
“两个。”
现在想从饭馆进入自家只能走厨房,施向明回答完,又从原先厨房大门走了出去。
厨房面积原本就很大,只需要内部改动就完全足够饭馆所需。
炒菜主要用三口液化天然气灶,炖煮的灶则在院里摆了八个蜂窝煤灶。
整个厨房花钱最多的是两口排气扇,在这个家家户户都还全靠窗子排油烟的年代,厨房还一口气装了两扇。
排气扇外是施向明利用所学亲手焊接的排烟管,管道在面对后院的厨房墙壁上。
虽说从大门看有根这么大的管子确实不太美观,但对王念来说花再多的钱都非常值得。
否则一炒起菜来,油烟全往客厅和书房飘,久而久之家里都得是股子油烟味。
“我去洗菜,你先切肉。”
抬头一看墙壁上的时钟,马上就要九点,胡文丽忽然觉得时间紧迫起来,忙卷起袖子催促王念来。
中午十二点,八中的下课铃声准时响起。
叮铃铃——
胡文丽抱着手臂靠在饭馆门口,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往路边看,就期盼着能有路过的人抬头看一眼饭馆招牌。
似乎是有人听到了她心里的想法,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到了路边。
胡文丽努力往车里看去,就想看看车里的人目标是不是饭馆。
啪——
主副驾驶座的门被关上,两男一女一下车果然抬头往饭馆看了过来。
徐兴邦浅笑着朝饭馆方向抬了抬手:“这就是咱们侄媳妇开的饭馆,看着挺不错吧?”
点头的男人身姿修长,举手投足间皆透着股儒雅之气,就像是从古典画卷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穿着套改良唐装,手腕上檀木手串隐隐飘散出檀木香气。
而笑眯眯拍了下手掌的女性则很是豪爽,直接朝门头一指,逐字逐句地念出了饭馆的名字:“家里饭馆,还真是开在家里。”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开饭馆,我以为……”
以为得了那么大一笔财产,乍富之后会挥霍会忙着改善生活条件,就是没想到会开一家小饭馆踏踏实实继续赚钱。
徐兴邦从心底里是欣慰的,罗爷爷没选错人,雪梅的儿子儿媳都是脚踏实地的人。
“我早就想看看雪梅的儿媳妇和孙子,咱们四人中就她孙子孙女最多。”
女人拢了拢头发,先往饭馆走去。
胡文丽一看真是冲饭馆来的,忙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我们是施向明请来的客人。”还没张口,就被一个阿姨抢先打断,并且摆了摆手:“不用妹子带路,我们自己会进去。”
这个阿姨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胡文丽连忙让开,冲厨房的方向吼了嗓子:“王念,施向明请的客人来啦!”
“好嘞。”
王念停下切菜,双手在毛巾上擦了擦。
刚一转身,立即撞上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上下盯着王念看了好几眼,这才笑眯眯转头问身后人:“老徐,这就是雪梅的儿媳妇?”
“徐叔叔。”
徐兴邦点点头:“这两位是雪梅的好朋友,她是高容阿姨,这位是任希鸿叔叔。”
高容虽然头发已白了不少,但精气神十足,还化了淡妆,显然是个很精致的阿姨。
任希鸿笑容清浅,气质温和,一看就是“文化人”
“高阿姨好,任叔叔好。”
“施向明呢?”高容观察完王念,又好奇起让徐兴邦赞不绝口的施向明:“让他快出来高姨瞧瞧。”
“向明上班去了。”王念把三人往院里请:“这段时间有个新项目要入厂实验,他作为主导人必须得在现场指挥。”
“那孩子呢?”高容又问。
“应该快放学了,老大在二中……”
这三人与那个素未蒙面的婆婆是一个大院里长大,四人感情相当深厚,光从称呼上就可窥见一斑。
徐兴邦叫高容小容,叫任希鸿为鸿子。
高容和任希鸿是因为工作调派去了其他省,也是最近两年才相继调回安怀。
正说着孩子,施飞英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就穿透门窗清晰传入了院里。
“妈。”
那一声妈叫得嘶声力竭,就跟谁掐住了脖颈那般用力。
“妈,我带了同学来咱家饭馆吃饭,妈……妈妈……”
就一眨眼功夫,妈就叫了四五声,大有王念不答应就要把屋子吼穿的意思。
王念冲几人无奈地笑笑,赶忙应着声走进厨房。
大堂里,一群小鸡仔似的学生全都仰头眼巴巴地瞧着王念,个子矮的小女孩校服袖口卷了两卷还是长。
参差不齐的一年级小学生,就跟差了三四岁似的。
“阿姨好。”
“王阿姨好。”
“妈,我跟同学们说了咱家有学生饭,中午能吃吧?”施飞英大声地问道。
昨天才第一天上学,今天就能带同学来照顾自家生意,王念都不知道要说施飞英有亲和力还是嘴皮子不得了。
“我们家的学生餐是五毛钱一顿,一荤两素。”王念指向厨房门口粘贴的价格表:“你们决定好了告诉阿姨就成,我这去炒菜。”
一年级……大概,应该,能看得懂价目表吧。
抱着这种疑惑,王念先去后院跟几位长辈说了声,随即就立即钻进厨房。
徐兴邦三人顺势也跟着回到饭馆,在胡文丽指路下先上了二楼。
既然是来照顾生意,肯定得吃饭。
七八个小学生还在对着价目表叽叽喳喳地讨论中,徐兴邦看施飞英正忙活着给同学们出主意,也就没有出声打扰。
“你就吃五毛钱的饭菜就够了,肯定能吃饱。”
面对家境一般的同学,施飞英极力推荐五毛钱学生餐,至于那两个听说家里在广省做生意的同学,就推荐他们试试八毛的两荤两素。
至于为什么连同学家干什么都清楚,当然是昨天嘴皮子就没停过的原因。
同学们把钱交给施飞英,施飞英又跑进厨房把钱交给了王念。
六个选了五毛学生餐,两个选了八毛的套餐。
“一会儿你姐姐放学了,你们上楼和徐爷爷打招呼。”王念抽空还得交代施飞英:“在长辈面前不准乱说话,打完招呼就下楼来吃饭,一会儿还得上学。”
“知道啦。”
“……”
回答完人还没有走,脑袋高高扬起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王念一看就知道,就算再忙也赶忙抬手摸了摸施飞英脑袋:“我们家飞英最厉害,帮妈拉来了饭馆的第一单t生意。”
“以后我还会更厉害。”施飞英挺挺胸膛,神气活现地挥舞了下拳头。
饭馆门口,施宛背着书包,刚走到门口,又是一声叹气。
“姐,你叫的同学呢?”
蹲在饭馆门口的施飞英一看二姐独自一人,立即跳起来气愤填膺地控诉。
昨晚姐弟俩明明打赌明天谁叫的同学多谁就赢,输的要从存钱罐里掏五元钱给对方。
施宛还是叹气,二话没说从兜里拿出五元钱递过去。
如此干脆利落,反倒是叫施飞英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钱拿在手里就忙关心起原因:“出什么问题了?”
“我们班主任的妻子接手了学校食堂,班主任特意在最后一节课上提起……”
施飞英:“……”
“那你怎么没去?”
施宛不屑地撇过头去:“我家就是开饭馆的,我还去什么学校食堂!”
班主任不仅在课堂上提了,中午放学还站在一楼教师办公室门口看学生们往哪个方向走。
一看施宛竟然往学校外走,竟然还能问为什么不去食堂吃饭。
施宛当时就跟老师说家里就开了个饭馆,中午得回家吃饭,老师当时就垮了脸,“哦哦”两声没再多说什么。
“徐爷爷来咱家了,妈让我们上去打个招呼。”
徐兴邦后来又来过家里几次,每回来不是给红包就是送点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一提到他施宛就很高兴。
“走。”
姐弟俩忙不迭就往楼上冲,木质楼梯上很快响起咚咚咚地脚步声。
坐在窗边的三人同时往楼梯口看去。
“是施向明家最小那个小子来了。”徐兴邦同样只听声响就立刻晓得冲上来的人里绝对有施飞英。
任希鸿一只手随意放在桌上,一只手搭在腿上,听到笑声先是下意识转头看向了老友。
三人中,只有徐兴邦没成家。
原因是什么……想必三个好友都心中有数。
徐兴邦喜欢罗雪梅,从少年到暮年,从生到——死!
这份感情持续了很长的岁月,以至于连跟罗雪梅没血缘关系的施向明一家都深得他喜欢。
任希鸿在心底轻轻叹息。
高容没那么多感慨,看到人就立刻笑着就冲施宛招手:“快到高奶奶这儿来,奶奶好好看看雪梅的孙女长什么样。”
施宛微微抿着唇,脸上泛起羞涩笑容,似是很不习惯别人的注目。
施飞英只从停顿的背影就发现了问题,大小人似的小小叹了口气,主动牵起姐姐手。
“高奶奶好。”施飞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叫人。
施宛也赶忙跟着叫:“高奶奶好。”
高容眼神不好,姐弟俩先前在她眼里就是两张有点模糊的脸,等走近一看立即惊得“哎哟”叫唤了声。
“这小子长得也太像雪梅了!”
其余两人皆是一愣,而后是仔细看起了施飞英的长相。
鹅蛋脸,双眼皮,只有右边脸颊有个酒窝,眨巴眼睛时能看到长而卷曲的睫毛扑闪扑闪。
“是有点像。”任希鸿记忆里的罗雪梅长相已经有些模糊,不过他记得两人右边脸颊确实都有酒窝。
徐兴邦翘起的唇角慢慢放下,目光在施飞英的眉眼上一寸寸移过。
不仅长得像罗雪梅,连说话的神态竟然都有那么几分相似。
咚咚咚——
徐兴邦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沉闷的跳动声,这一瞬间,喉咙干得就要冒烟。
不过这种激动和兴奋很快就随着理智回归而全部消失。
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着实荒唐,这让一向自持冷静的他都跟着恍惚了下。
罗雪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和千里之外的农村姑娘扯上什么关系。
想起年前才刚给罗雪梅扫过墓,徐兴邦更是觉得刚才的想法荒唐。
“来!”高容冲两人招手:“这是高奶奶给你们的见面礼,多出来那份给你们大哥。”
“谢谢高奶奶。”施飞英特别大声地道谢,之后立即就殷勤地要去家里倒茶水:“高奶奶我去给您泡茶,用我们家最好的茶。”
“先别慌,还有呢。”高容冲任希鸿抬抬下巴。
施飞英说到做到,红包一收完立刻跑下楼去给爷爷奶奶倒茶,早忘记了容易害羞的姐姐还留在楼上。
“你是叫施宛吧?”高容主动问害羞得搓手的施宛,抬手怜爱地轻轻抚摸孩子乌黑发亮的头发。
她膝下只有一个孙子,年纪比施宛大几岁,如今正处于看哪都不顺眼的年纪。
在家里受够了孙子的犟脾气,再看人家乖巧懂事的孩子,难免更多了几分喜欢。
施宛很乖巧地回答着高容的问题,期间徐兴邦也会穿插几句。
“一会儿我要问问王念怎么教娃娃,我把我家那个混小子也送来好好学学。”
“那得先让你儿子改改那暴躁脾气。”徐兴邦摇头笑道:“我倒觉得小鑫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父母。”
高容有对望子成龙的父母,将自己没法实现的梦想全强加在孩子身上,结果只是适得其反。
结果孩子叛逆,父母只会更加愤怒,双方矛盾越来越深。
任希鸿相当同意地点头。
徐兴邦今天心情颇好,难得地又继续说了下去。
“与其每天谋划着要让孩子考什么什么学校,还不如多给孩子做几顿饭比什么都强。”
高容无奈叹气,冲老友摆手:“难得高兴!别提家里的糟心事,还是想想等会儿要点什么菜。”
“那恐怕得等楼下的学生们先吃上饭才轮到到咱们。”徐兴邦说。
与此同时的楼下。
王念把最后一盘子炒青笋端到桌上。
“来阿姨给你们打饭吧。”
菜香缭绕的小饭馆里,迎来了开业之后的第一批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