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谁闯的祸

“一二……一二……”

竹林中吆喝声响亮,几个人抬着个暗红色的木头衣柜慢慢挪了出来。

正在走廊剁蒜的几人同时往地坝看去。

能让几个男同志累得汗如雨下,这个衣柜重量着实惊人。

“你们这新邻居不简单,没点路子可买不着这红木衣柜。”

徐大姐见多识广,当即就认出柜子的木材,啧啧两声感慨道。

王念与刘超仙对视一眼,前者用眼神询问是谁,后者朝一楼空着的三间屋子怒了怒嘴。

“罗厂长的小儿子罗顺利。”

“难怪买得起这么好的家具。”徐大姐忍着被熏出的泪意把蒜末赶到盆里继续说起:“罗厂长那个小儿子可是个‘能人’,一肚子花花肠子。”

能人两个字明显打了双引号,罗顺利说穿其实就是个无所事事的溜子。

说到这,徐大姐压低声音,满脸疑惑:“说着说着我怎么发现咱们厂子凡是说得上名的领导,家里都有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话让王念几人怎么接……毕竟徐大姐的爱人胡书记那也是核心领导层。

“你们看,那是不是罗顺利?”

一套军绿色棉袄,帽子歪戴,两手拢在袖口中,连走路姿势都透着股玩世不恭。

两步三回头,停下来吸下鼻涕,又清了清喉咙:“走快点,磨磨唧唧干嘛呢!”

“慌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回答的女同志推着自行车,两条短辫子将将从耳朵后冒出来,除了一口龅牙有点抢眼之外总体还算长得比较清秀。

就是说话这嗓门听着不太像脾气好的人,骂完罗顺利还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是罗顺利和孙秀梅。”许芬认识女人以及走在自行车后的齐秀娥:“还有他老丈母娘。”

王念的目光刷地看向远远落在后边的气秀娥。

齐秀娥完全当不上老这个字,虽说已经四十多,瞧着就和三十来岁差不多。

臃肿棉袄都遮挡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走路腰肢微微摇摆不紧不慢,与女儿的火爆相比完全是另一种状态。

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王念目光落到齐秀娥解开到第二颗的扣子,雪白脖颈立刻让人联想到那天无意间瞥见的白花花人影。

“可以起火倒油了。”

趁刘超仙去抱柴火的时候,王念端着筲箕去水管前用冲水。

期间正好与齐秀娥一家迎面走过。

罗顺利的目光在王念脸上划过,很快就抽回,倒是没有一点多余的波动。

孙秀梅笑了笑以示友好。

反倒是齐秀娥,那双眸子在王念身上下扫过,眸光暗了又暗,满是尖锐。

王念本就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集,全当没瞧见似的撇过头。

“妈!这么冷的天你棉袄扣子怎么又没扣好。”孙秀梅蹙着眉头,把自行车架稳后走上来亲手帮着扣好,语气也满是不耐烦:“这可不是家里。”

“一时没注意。”齐秀娥挥开孙秀梅的手:“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都不晓得。”

王念端着筲箕往回走,又从母女身旁路过。

正巧听见罗顺利嗤笑出声,非常不给面子的直接嘲讽:“今天不知道吹得什么风,能把衣服扣子都吹开。”

“……”

齐秀娥下不来台,又不敢跟女婿吵架,气得翻了个白眼跺脚就往屋里冲。

孙秀梅很尴尬,抬眼偷偷去瞅王念,生怕刚才的家丑叫人听到。

还好王念看似根本没注意,人已经走上楼梯连头都没回。

罗顺利才不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觉悟,阴沉着脸沉声警告孙秀梅:“我是看你面子上才把她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以后要是再干那种丑事……”

“我会说她的,你放心。”孙秀梅压低声音,近乎是哀求似的看向罗顺利:“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

“老不正经。”罗顺利啐了口,这才转身进屋。

声音大得不仅王念能听见,二楼的几家人此刻也都在走廊上看热闹,听了个一清二楚。

“自己做孽,丢人的都是孩子。”徐大姐摇头。

……刚才说不肖子孙,现在又来了个为老不尊。

“烧火吧。”王念说。

柴火燃起的同时,王念就把菜籽油倒了下去。

随着油热锅里逐渐冒出烟,眼看油温升高,徐大姐有些着急:“蒜倒下去肯定要糊。”

王念解释:“咱们厂子的油是生菜籽油,要是不炼熟会有股子味。”

眼看油差不多了王念就让刘超仙熄火:“等油凉热咱们再加蒜。”

“难怪我弄的有股怪味还发苦,肯定是油没烧熟。”

“柴火灶不容易掌握火候,最好的法子是蒜末用水冲一冲。”

苦其实就是蒜炸过了引发的苦味。

炸蒜油酥看似简单,其实哪个步骤没做好就容易影响味道。

冷油这段时间,王念又从屋里端出小葱来切。

“葱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徐大姐按王念说的把葱头切下来,有些好奇地拿起葱头看了看:“你从哪搞的葱种,怎么和咱们种的不一样。”

“我娘家大伯送来的紫皮葱,味道比白葱香。”王念笑。

“是冲。”刘超仙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做黑葱油比蒜油所所需要的配料要复杂得多,切得越细越好,大蒜和姜都能直接用刀背拍散再剁。

“那这又是啥?”

“十三香!”王念解开裹了几层的布,递给几人闻:“我们村老厨子给的,香不香?”

“我以前在供销社也见过,就放最上一格。”

王念说老厨子,让刘超仙更加肯定红旗大队就是有御厨教她本事,当即对这十三香也丝毫不觉着奇怪了。

所有材料准备好,罗顺利那边的搬家也临近尾声。

隔壁消失几天的钟曼丽终于走出家门,手抓瓜子,满脸戏谑地走向了三号屋子。

今天没事找事的对象从王念换到了新邻居。

“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钟曼丽的开场白落下。

王念这边也招呼着刘超仙点火:“小火。”

随着蒜末中的水分逐渐挥发,蒜末从白色变成金黄,瞧着虽然还没酥脆,王念却在这时连油带蒜一起舀到了盆里。

“要是等蒜变得有点焦黄再捞起来,余温会把蒜炸糊。”

几人半懂不懂地应和着。

之后王念又重新倒入菜籽油,再次重复了刚才烧油晾凉的过程。

虽然说一次性烧够两次用油能节省许多,但蒜头酥是徐大姐自己带来的油,葱油王念肯定得用自家油。

而且……家里菜籽油王念也是进化过的。

重新点燃柴火加入猪油和葱姜蒜,用锅铲沿着锅边慢慢搅动。

火翼葱的香味异常浓郁,经热油慢慢浸入后,整栋家属楼都被这种香气所弥漫。

“你说我要是出钱买,小王同志会同意吗?”

蒜油其实早已冷透,徐大姐端上盆就能告辞,完全没必要留下来耗费一个多小时看王念炒葱油。

但她硬是留到了结束,直到王念把葱油舀到几个半大饭碗里。

许芬摇头,要是脸皮厚点的话开口直接问就成。

不过她们俩显然都不是那种人。

“那我们回了,钱你先收着。”徐大姐一张嘴口水就抑制不住外流,忙抿了抿唇,把钱塞到王念袄子兜里:“下回我还找你。”

“那这碗葱油你端回去吃。”

徐大姐这人大方,刚才熬葱油时已经舀出大半碗端进屋里,王念当然也不能小气。

“那大姐可就不客气了。”

“耽搁许老师那么半天,你也端点回去尝尝。”王念又端了个小碗给许芬:“就是记得把碗还我,要不家里来个客都没碗吃饭。”

特意分成多碗就是为了送人,碗柜里那几碗也早有安排。

“一会儿就让我家老崔来还。”许芬笑。

送走两人之后,王念才端了碗大的给刘超仙,亲疏远近该分还是得分。

所有帮忙的人都安排妥当后,王念才把剩下几碗端进屋里。

“一会儿先给秋红嫂子送碗去,剩下两碗玉英姐一碗,剩下那碗我用罐头瓶子装好,你给罗厂长送去,我听说罗厂长爱人也是广省人,应该喜欢。”

施向明微笑着回应着王念的安排。

他们夫妻在厂里关系好的几家人都已经想到,至于罗厂长……就纯粹是为了感谢。

要不是罗厂长力荐,施向明不会有机会走出长生沟,被县城乃至省城各大机械厂邀请。

四年前也是罗厂长亲自赶去安怀市将施向明接到431厂。

这份知遇之恩施向明也回报得很快。

431厂成功在国内打响名气,今年厂子抢下军用汽车零件的单子,部队还专门下拨了研发基金供厂子进行专项研究。

夫妻俩聊天时,施向明颇为感谢罗厂长,王念也听进了心里。

“t那我下午骑车去一趟,顺道把申请材料交上去。”

王念停下倒油,疑惑地问:“工作上的事?”

“上头提出要研发出咱们自己的汽车发动机,我其实早在国外时就已经对此有过研究,所以写了申请表打算申请加入研究。”

施向明愿意跟王念分享工作上的事,哪怕她不懂那些机械原理,也能给出最积极的回馈。

王念听完果然很兴奋地瞪大眼睛,接着啪啪地鼓起了掌:“以后全国人民一定能开上全是咱们国产零件的汽车。”

“能不能申请还不一定呢。”施向明笑。

“就算这回不行,下次一定行。”王念坚决相信。

“好。”

阳光洒满屋子……

孩子们在后院和狗子追逐嬉闹……

一切一切都温暖得施向明漾满笑意的眸子仿佛都镀上了片光。

***

自行车骑得稍微快了点寒气就顺着围巾往衣领里钻,施向明却丝毫不觉着冷,顶着寒风越骑越快。

不知是生活开得好身体里有油水还是心情好,这个冬天并没有那么难熬。

罗永德家在厂办公室后的一号家属楼。

一号家属楼是最早建成的干部家属楼,全是平房为主,就是房前屋后的面积大了些。

罗家住最后一排的三间屋子,前后都用木栅栏围了起来,现在也全都种上了菜。

罗永德的妻子付芳正在院里锄草,孙女抓着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娃娃坐在门口玩。

施向明将自行车稳稳停在栅栏边,长腿撑地,笑意浅浅:“婶子好。”

付芳抬头看去,好半天才认出来人是谁。

逆光是主要原因,也有一时半会不敢相信眼前这笑眯眯的人竟然是施向明。

每天不是在车间上手拆机器就是在办公室画图做研究,沉默寡言又摆着张冷脸才是付芳对施向明的印象。

结婚对一个人的影响真那么大?

付芳心里想着,面上很是热情,放下锄头就忙招呼施向明进屋坐会儿。

“罗厂长在不在?”施向明笑,停好车就取下车把手挂着的网兜:“我爱人今天做了点葱油,婶子拿家去下面条吃。”

自家做的吃食,施向明送得光明正大,当着其他邻居的面就这么把网兜递了过去。

“小王同志手可真巧。”付芳接过网兜,笑着抱在了怀里:“我家老罗在家,你们晚上正好喝点儿。”

“爱人和孩子还在家等着吃饭,我这是有份申请表要交给罗厂长,这个资料很重要,麻烦婶子了。”

“那你给婶子,我这就送进去。”

施向明将一叠申请材料双手交给付芳,收回手后立刻跨上了自行车:“那我就先回啦。”

“有时间叫小王同志一起来婶子家玩。”

付芳一直目送施向明骑车远去到看不见人影才满是感慨地进了中间那间屋子。

罗永德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此时付芳是真庆幸施向明没留下来吃晚饭,要瞧见罗永这副样子不知会有什么想法。

“喝不死你!”

昨晚和省城来探亲的老战友喝到大半夜,这会儿估摸着厂子被炸了人都醒不来。

付芳踹了脚罗永德,将那叠申请资料轻轻摆到书桌上。

这一睡就直睡到天擦黑,罗永德终于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还知道要吃饭啊!”

付芳恰巧端着菜进屋,狠狠瞪了眼罗永德后才转身拉下灯绳。

客厅里一亮起来,大儿子一家也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

罗永德接过热毛巾抹了把脸,余光一扫没瞧见小儿子罗顺利,下意识就吼:“顺利那小子又跑哪去野了。”

“顺利都结婚了,你还记着孩子闯祸。”

“都睡糊涂了!”罗永德拍拍脑门,清醒过来的脑子这才闻到空气里飘来的香味:“今晚做什么好菜,这么香!”

“面条。”大儿子罗解放端着两大碗面条推门而入,笑着把最大那碗放到了罗永德面前。

“面条能有这味?”

“我放了点施总工下午送来的葱油,鸡蛋也是人家送的。”

“施总工!施向明?”罗永德诧异挑眉。

“咱们厂除了他姓施还有谁。”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明明就是碗再普通不过的白水挂面,香得不管大小都跟着吞口水。

罗永德招呼大家都吃,自己也拿起筷子。

“确实好吃,就点了几筷头就足够香,确实是咱们广北的黑葱油味。”付芳点评。

罗永德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完大碗,放下碗筷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施向明的爱人确实有点本事,就是一碗面就让我们全家记下了她。”

所以说这送礼也讲技巧,哪怕是一瓶葱油就能让人记忆深刻。

付芳很赞同:“你看几个娃娃连汤都喝了个干净,过几天吃完我肯定还得去找她……”

这一来二往的不就自然而然亲近了起来。

“没想到施向明竟然会跑咱家送东西,还真让人意外。”罗永德感慨。

“娶到个好媳妇确实不一样。”付芳笑,顺便瞟了眼罗建设两口子:“要是媳妇儿败家,再好的家都得拆散。”

罗建设媳妇郑丽华那就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人,家里的事和孩子是一点都不掺和。

娶这个儿媳就是被介绍人给诓了,结婚之后才发现懒得要死。

等到小儿子,她寻思着就让孩子自由恋爱,这样也多些时间了解对方。

结果呢……儿媳是不错,却又摊上个名声不好的岳母。

想到两个儿子付芳就一脑门子愁事。

再看人施向明,整个人精神头换发,媳妇不仅手艺好,为人处事也有章法。

“顺利现在和施向明两口子住一栋楼,没事让他多去走动走动。”

面条连汤带水全下肚,罗永德抽疼的胃终于松快下来,又忍不住操心起小儿子来。

“厂子里那么多人,为啥你就那么看重施向明?”付芳忍不住好奇。

“人家有真本事。”罗永德竖起食指:“就凭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硬是改进了国产车辆的刹车盘,这样的人才咱们怎么能不重视。”

外人或许看不明白施向明对431厂的重要性,可罗永德最是清楚。

新开的生产线要是没有施向明把关,合格率根本没法达标。

这其中涉及到太多罗永德看不懂的专业知识,只羡慕人家工资高,可完全不知道为什么高!

“你不说我都忘了,下午施向明是来送什么申请材料……”

付芳猛然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慌忙站起来走到书桌边。

这看过去瞬间心里咯噔一声,原本好好的一叠资料七零八散地摊放在桌上。

“谁动了桌上的资料!”付芳转身冲几个孙子孙女大吼:“到底是谁。”

罗永德脸色大变,慌忙站起带倒了椅子,三两步跑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纸。

这是张印有市工程院红戳的文件。

文件上清楚写着邀请施向明同志共同参与国有汽车发动机研发。

而这份文件是他亲手从吴斌教授手里接过来交给施向明的。

只要填写完申请表上交,省城工程院就能立刻下拨资金帮助431厂建立研究室。

这周五,罗永德专门交代施向明填好申请表后直接送到家里,周一他就可以直接前往省城进行审批。

结果……现在变成了半张带着煤灰的废纸。

罗永德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拍到桌上。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动了桌上的东西,另外半张去哪了!”

这时候,大孙子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小妹妹:“妹妹包烤土豆,妈妈撕的……”

“那该怎么办!”付芳急得满头大汗,两腿一软跌坐到椅子上:“你……你会不会……会不会……”

“什么会不会!”罗永德额头青筋狂跳,就算有火也不能冲一岁多的孩子发,深深地吸了口气后退后到饭桌边:“明年我这个厂长还能不能做得稳……那就得看天意了。”

付芳气得浑身颤抖,狠狠瞪向罪魁祸首郑丽华。

“我家把你娶进门是真倒了八辈子霉。”

郑丽华此刻也吓得六神无主,被付芳狠狠这么一瞪,两行眼泪瞬间奔涌而下。

“那现在该怎么办!”

“没办法。”罗永德叹气捂脸,声音里满是哽咽:“申请表是国家工程院下发,十几个县就这一张……”

“那就说施向明没把申请表送到咱家不就成了,妈就咬死说没接手。”

忽然,郑丽华带着哭腔地吼出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屋里死一般寂静,罗建设不可置信地望着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罗永德怒目圆睁,握紧的双拳最终只能无力地松开。

“是我们错就是我们的错,你只会怪到别人身上,这种人根本不配教育孩子。”

付芳此刻也顾不上责怪t儿媳妇,焦急地连连追问:“老罗,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罗永德沉吟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我去跟施向明先通个气,周一我主动向党支部承认错误,至于处罚结果……只能等厂子开会决定。”

什么处罚罗永德都认,可他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施向明。

这毁掉的不仅是431厂的机会,还有人家大好的前程。

“我和你一起去,是我粗心才出了这种事,就算给他下跪都成。”付芳解开围裙神色坚定。

罗建设也要跟着去,心里想着一会儿尽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罗永德为人正直,从来就不是那种敢做不敢认的人。

既然决定要去,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了他意料。

一家子冲到施家将来意那么一说,付芳差点都跪了下去。

谁知道施向明听罢只是微微笑了笑,表示都是小事。

让罗家忐忑大半天的事在人家看来其实微无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