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深秋,寒雨。
……第二百二十三……第二百二十四——第二百四十六!
子母飞爪从左、右、后三个方向追魂夺命而来,徒徒将少年抛向凌空的斗笠扯个粉碎。急湍的雨流被繁茂的枝叶切割成无数道丝缕的烟白色,少年自娑婆的树影里倏然振刀出鞘,锃烈的刀光剔开连缀的雨珠,炫出漫目历劫的星采!
紧追不舍的人影通通被这刀利落地撩开了喉咙,仿佛深秋时的暮叶,红遍全身后才无声无息地死去。
滴,答。
天水洗过少年修长的刀锋,涎出一线被洇开的赤红。
彼时张今白还不叫悍将,眉眼端正而英气,老成的少年习惯地紧锁着眉头,蹙出深深的褶皱来。
这已经是第三批追兵了……
“今白——!”
张今白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把沾着人血的刀锋背向身后。伶芜背着小竹篓朝他跑来,急促呵出的吐息在森冷的寒秋里化作雾白色的几团,女孩展开细瘦的胳膊,勾住少年的脖颈紧紧地拥抱他。
寒雨连天,树影诡谲,阴影里横陈着一刀致命的尸首,他们就在未熄的机锋和未冷的人血里狼狈地相爱。
少年埋进女孩温软的颈项里,嗓声疲惫而嘶哑:“……我不是叫你在前面等我?”
“——前面有小镇!”伶芜的眼睛透亮而干净,笑起来仿佛粲然的新月,里面溶着天上烁烁的星辰,“我们有救了!”
伶芜撩起颤颤的睫毛,一眼便对上了悍将的眼睛。
她缓慢地比着口型:
——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烟罗镇,恨镇上的所有人,恨这个把你烧得面目全非的炼狱人间。
……够了,收手吧,今白。
当时连着三年的饥荒,流民像是蝗虫一样蛀过烟罗小镇,镇民的善心在乞讨、哄抢、掠夺里被磋磨得一干二净。家家皆是紧闭门户,任由今白带着伶芜和伶满在街道上狼狈地行走,伶芜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在苦苦的哀求里拉锯成了嘶哑的悲声来。
没有人应。
追兵们看准的就是无处落脚的流民,从中剔出张家的子孙来,要么当场击杀,要么聚众斩首。女孩的下场则更加不堪入耳,今白的二姐在张家祖祠的蒲团上被十几人凌/辱,身边还押着一干瑟瑟发抖的老幼。
张今白看向自己皲裂的虎口,他只有一把卷了刃的长刀,还能再活多久呢?
他还能再杀多少人?
他还能再保护伶芜多少时辰?
他的炁府仿佛一口干涸的井,再也榨不出半点灵息来——没有炼炁的方师,怎么撑过与第四批追兵的死斗?
吱——呀。
伶芜惊喜地回过头去,身后的窗户开了条缝,扔出了半个硬馒头,落在了伶芜脏兮兮的绣鞋鞋跟上。
砰!
窗户重新叩进窗棂,大雨继续下得狼狈又森冷,白茫茫的人世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冢,里面住着还没入土的死尸。
今白。
少年听见伶芜轻轻说,我们走吧。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阎王簿上,两个人的名姓是连在一起的。
张今白冷着面色沉默了片刻,最后撩起前襟,跪在了扔出馒头那一家的门前。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像生铁一样骄傲得又冷又硬;张今白是全族上下唯一一个参透《通天箓》残卷的后生,他是张家最后一个男人,皮影张的骄傲与荣光都生长在他的骨骼里。
——但把尊严和伶芜的性命放在同一天秤上权衡时,尊严又值几分钱?
他不过是个无用的男人,剩下的、能拿出来的、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一把卷刃刀、一副硬骨头?
他能怎么办?
……他只有跪下、磕头、乞求。
今白?
悍将看清楚了伶芜的口型,整个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你叫我……你叫我什么?
砰!
悍将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震骇的一点——他走神了,而高手的对决只需一瞬便可决出生死,苏锦萝暗银色的长/枪已然刺入了悍将的后心,从他的胸口探出一道凛凛的刃尖来。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苏锦萝一枪卷绞出一个狠厉的弧度,泣血的刃尖挑出悍将的胸口,抡来的枪身乍起一声清脆嘹亮的凤唳:
“受死!!!”
悍将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唤起他的名姓。
当时他足足磕了上百个响头,终于把门磕开了:开门的是对经营客栈的夫妇,老板一看漂亮的伶芜就亮了眼神,收留伶芜答应得异常爽快。
伶芜偷偷把体量瘦小的伶满藏在了伙房的稻草里,今白嚼着伶芜给他做的最后一张饼,两个人在破败的伙房后门狼狈地告别彼此。
伶芜说:“我会说服老板和老板娘的!你不要走太远……”
今白则说:“老板若是欺负你,就用我教你的刀。”
今白在山路上碰巧听见旅人交谈,烟罗镇那个新来的貌美娘子突然不见了人,估计是老板想收伶芜做小,老板娘打翻了陈醋坛子,趁伶芜熟睡时连夜绑了女孩——啧啧啧,你是不知道那个小娘子的身段,在山匪那能卖多少钱?卖给我也好呀……
今白提着卷刃刀连夜向山上发足狂奔,少年卷着一身的山雾与煞气,匪寨的暗哨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便被今白一刀掀了天灵盖。少年从正门一路杀进匪寨大堂,连战几十人未逢敌手;最后山贼们惊异地看着这个竹节般清削的少年,畏惧得连连退后。
“伶芜呢?”今白压着眉宇间阴沉沉的杀气,少年浑身都披挂着生腥的人血,他反手拔出了扎在自己背上的箭矢,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扔,“她在哪里?”
当时的老匪寇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既而朗声大笑:你看见我的箭了吗?
今白阴冷的眼风一扫旁侧,拉着弓箭的喽啰们不由自主地一哆嗦,齐齐退后了几步。
你很强,但你快不过这么多支箭,总有那么一支会要了你的命。老匪寇笑道,最后你谁也救不了。
——明白了吗?年轻人,放下你的刀。
今白冷冷地与他对视:你要什么?
老匪寇笑呵呵地吐出一个字:
你。
——拜我为义父,留在匪寨里,我就放那小娘子下山;我还能保证,以后弟兄们下山劫掠,绝不找那个小娘子的麻烦。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被一/枪穿心,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
她记得她是怎么跟今白断交的——他带着山贼纵马下山、烧杀劫掠,妇孺哭声震天,他却与同伙恣意谈笑,脸上半分愧疚也无。
当时伶芜恍惚又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少年也远远地瞧见了女孩,朝她吹了一声熟悉的长哨,然后——
——少年拔刀、振臂、脱手飞掷,伶芜身后的客栈老板被一刀钉在了矮墙上,老板娘凄厉的尖声撕开了所有人的耳朵;少年又哦了一声,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来,老板娘的脖颈上亮起一道愉悦的刀光,飞瀑的颈血追不上少年飒沓的马蹄。
后来老匪寇死在了仇杀里,今白顺利地坐上了匪寨的第一把交椅;他不愿意告诉旁人他的名姓,只因皮影张是名门大户,他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怕辱没了祖上的声名。
今白打小崇拜边关驰骋疆场的将军,便为自己起了个名号:
悍将。
世上再无张今白。
苏锦萝眼神一凛:怎么会?
向着悍将抡来的长/枪被悍将本人抬手一握——男人的力道竟有如铜浇铁铸,苏锦萝铆足了气劲与他相抗,但长/枪像是被嵌在了半空,硬是挪不动半分!
“我从小,就想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银甲乌骑红长翎,提着八尺的长/枪,纵横在沙场之上,为君赴死。”
悍将撩起眼皮来,他的神色疲倦又淡漠,男人刚刚回顾完了他潦草又疯狂的一生,周身的气息都陡然一变:
“可是这是什么君……”
灭我张家满门?
“可是这是什么官……”
逼我走投无路?
“可是这是什么世道……”
冷眼看我哀求、看我下跪、看我磕头、看我摇尾乞怜?
悍将看向毛骨悚然的苏锦萝,疲惫地扯出一个笑容:
“若伶芜跟你一般出身,多好?”
密涔涔的寒意爬上苏锦萝的后脊,女孩死死地盯着悍将脚下的砂砾:
它们在……往上飞?
怎么可能?
——闻战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神通:
“通天箓?”
那不是雪老城的……不对,雪老城也只是残卷而已,难道说悍将手里的也是残卷?
上一个掌握了通天箓残卷的,是薄燐“薄九刀”,——少年时就单挑各大门派的天纵奇才,成年之后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连“小寒山”闻征都忌惮不已,江湖上至今无人敢轻撄其锋。
——难道说这悍将,就是完全堕入邪道的薄燐吗?
“张今白——!!!”
伶芜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女孩清亮的嗓子被骤然拔高,拉锯出惶惶的嘶声来:
“停手……你会死!你会死的!!!”
悍将笑了起来:
回不去了。
他烧杀掳掠,作恶多端,手上的人命沉沉地压在他的刀尖上,他怎么回头?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令人闻风丧胆;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可恨、可唾,却绝不可怜、可笑。
他是悍将!
他是令人百姓谈之色变、官家无可奈何、侠客绕道闪避的悍将!
“世上早无张今白,你怕不是认错了人?”
悍将大笑起来,转过头去,再不看伶芜。
闻战的汗毛骤然炸满了整个手背:
“锦萝!离开他!!离他远一点——!!!”
这一刻他惶恐得甚至忘记带上女孩的姓氏——无与伦比的危险迫面未来,仿佛断头的铡刀压颈砍落:
……晚了。
苏锦萝握住长/枪的右臂猝然炸开,血腥的爆炸一路吞没了她的肩膀;女孩喉口里喷出一道烈烈的血箭,仰面横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疯臣》
说人话的标题是:《我的死对头居然暗恋我》
大女主权谋文,不搞雌竞,只争权谋,顺手处个对象。
【权臣倾轧/朝堂血战/强强对决】
看似娇怯贤淑,实则冷血狠辣,手腕雷霆,薄情寡幸——步练师,大贤臣,女主也:
“微臣,君之刀也,可折可弃。”
表面忠心耿耿,实为豺狼冠缨,城府极深,深情偏执——薄将山,大奸臣,男主也:
“此君,大限将至;此国,无药可医!”
她对他恨之入骨:“此贼当诛!”
他对她爱恨交加:“……”
气煞我也,不跟她吵!!!
步练师,女权臣,为国事焚膏继晷,为改革殚精竭虑,皇帝最中意的一颗——
棋子罢了。
一朝被弃,腰斩闹市,文人口诛笔伐,伶人添油加醋,百姓以讹传讹:
牝鸡司晨,妇言乱政,此女当诛!
步练师早料如此,坦然笑之:
“臣,赐死臣罢了。”
步练师还魂重生,本以为自己声名尽毁,却不料——
薄将山,她半生的死对头,听闻死讯,纵马六个时辰,大醉三日不醒,连月上书进言。
为她正名、替她雪冤、还她公道。
“——恨她妒她,她该;诬她陷她,你配?”
步练师重生之后,改头换面,敛尽锋芒,扶持着废物点心九王爷,再次伸手探入朝堂血雨腥风——
九王爷大惊失色:“姐姐,薄丞相总怼我!”
步练师头痛欲裂:“……他奶奶的,怎么又是他?”
——两辈子了,还要斗吗?
九王爷:“要不你俩干点别的?”
步练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