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涌的尘烟层层叠叠地加深,颤动的老墙扑下簌簌的碎屑,空气里间或闪过几星烫眼的光亮:那是炼炁剧烈地激荡时,流风里饱胀溢出的灵子。
红云仙人呛出了淤积在喉口的腥血,低低地笑了起来:
“难得……难得……”
“原来是把‘绣花’玩得炉火纯青的时家后人……哈哈哈哈哈哈,是我班门弄斧了,不亏不亏!”
“没想到我这种山野草莽,也能对上偃师大宗的匠人!”
云雀睁圆了眼睛,小声问薄燐:“他在说什么?”
薄燐伤脑筋地一甩持刀的左手手腕:“他在夸你出身官窑,栽在你手上不亏,大概还有压箱底的招儿没使出来,——总之你断了他吃饭的两条手,彻底把他惹毛了。”
偃师不同于方师,云秦的偃师被严格地分为“官窑”和“民窑”,官窑便指吃官家饭的偃师。偃师行内常有“天下高手,八分官窑”的说法,“出身官窑”本来就是一个极大的赞誉。云秦官窑有三大偃师宗门,天机变时·时家、地机五陈·陈家、人机灵危·危家,由评定发放清嘉孔方铜钱的“千机城”所统御。
云雀倒没什么被夸奖的高兴,她对官窑民窑没什么概念,无论是名门大宗还是民间匠人,在拔刀动手的场合里众生平等,谁更厉害谁就是爹。
她心下在意的是“时家”二字:
原来我也有家人吗?
他们会不会找我?他们会不会想我?他们会不会……
在等我回家?
“云雀。”
薄燐稍稍偏过脸来,浅金色的瞳仁里悠悠地浮着血红色的夕阳:
“不情之请。你站到鹤阿爹旁边去,不然我刀容易乱。”
“你不应该让那个小偃师走开的……”明亮的电弧从红云仙人身周一闪而逝,他缓缓地起身,猝然踏开一圈成圆的气浪,“我之前看走眼了,她可能真的能跟我杀到天亮。”
薄燐轻轻地笑了一下:“哥胆儿小,你人太阴,我才不冒这个险。”
“……啊,”红云仙人懂了,“尊夫人——?”
薄燐沉默了一下,残雪垂枝在薄燐腕上甩了个利落的刀花,又被他的凛冽修长的指骨猝然握住:
“我夫人姓明。”
红云仙人脸上浮上一线困惑:“那你在生什么气?”
薄燐纵声大笑起来,眉眼间倒没什么笑意:
“看你不爽而已,哥砍人又不挑日子。”
铮——
锋利的弦音纤细地划拉过耳,闻战被蛰得浑身一凛,踏着匪徒的背脊悚然上望。
鹤阿爹的毛羽炸成了个球:“傀儡戏?”
“……”云雀睁大了眼睛,“‘十殿阎罗’居然真的能做出来?”
薄燐压低了锋利的眉宇,抬手一横残雪垂枝的刀身。他持刀握筷都是左手,右手握住了刀镡的下端,似乎在一点点地推开不存在的刀鞘。
他与红云仙人之间出现了一道裂口,血红色的长痕静静地横陈在透明的空气里,接着流溢出骇人的鲜血来——血淋淋的伤口被一双手豁然撑开,一个人形从这裂口中缓缓地爬了出来。
来人像是戏台上的威风凛凛的将军,背上插着四面单龙戏珠的靠旗,头上竖着两条上挑下垂的红色长穗,身上是靠领紧袖的大缎甲衣,面上绘着浓墨重彩的脸谱。
——傀儡·十殿阎罗·秦广王。
傀儡戏、皮影戏、剪纸戏并称云秦三大偃师绝技,但其实都没落得差不多了——清嘉帝下“匠户令”的时候,这三派的匠人宁死不从,结果招来了“清嘉三屠”,这行的大师基本上都死光了。所以官窑的偃师,基本上都是“机关派”;这三派剩下的后人流窜在民间,就算成了民窑的偃师,也不敢张扬自己祖上传下的手艺——像是张家伶芜伶满姐弟,都没想过靠皮影戏吃饭,老老实实地开客栈糊口。
但傀儡戏本来就是偃师的基础本事,所有偃师被师父领进门后都肯定做过机关小人:但这门手艺难度极高,十有八九的偃师都是浅尝辄止,知道大概是什么就行了,没人会在这方面真的下功夫。传闻里傀儡戏的最高境界便是“十殿阎罗”,如果十个机关傀儡聚齐,便不输于百万雄师——据说官家也找了好一阵十殿阎罗的图纸,但是都烧毁在了清嘉三屠的烽火狼烟里了。
——这红云仙人,原来是傀儡戏派的后人?
“……偃师是最讲究出身的。若不是生在时、陈、危三家,一辈子都只能是打杂的手艺人。出身民窑的偃师,一辈子再如何努力,在千机城也只能评上五钱罢了。”
红云仙人面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眼神却奕奕燃烧了起来:
“但我偏不平……”
“但我偏不信……”
“……但我偏要争一争,我跟高高在上的官窑九钱,究竟有什么高下!”
哗!
薄燐叹了一口气,他的确猜对了:这玩意虽是跟着匪徒来凑热闹的,但是见着云雀头发上的九钱之后,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玩命!
他终于推开了那层看不见的刀鞘,残雪垂枝刀身像是掺了水的松烟墨,颜色陡然淡了一些,刀锋上渐变着显出浅浅的灰色来。
薄燐和秦广王的身形猝然模糊了一下,接着都不见了踪影;空气中的灵子膨胀着析出,磅礴的炼炁暴拥疾卷而来!
轰!!!
残雪垂枝狠狠地对撼上了秦广王的春秋大刀,冷铁相撞刮擦出一瀑灿烁的星花火粒;薄燐的身形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滑身让过了扫卷而来的春秋大刀,自下而上挑起的刀锋破开了秦广王的脊椎——后者回身甩过春秋大刀,把薄燐横扫了出去!
肉体凡胎若是挨了残雪垂枝那一下,肯定没命打出接下来的横扫——秦广王的身后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豁口,露出衣裳里包裹住的木头身体和里面精密铰合的机关零件。
这就是傀儡最大的优势,它永远维持着偃师给它设定的峰值状态,不惧、不痛、不倦,生来的意义便是收割性命。
秦广王一击得手后并没有停滞,靠旗在狂风里猎猎翻卷,整个人缀着薄燐追魂夺命而来!薄燐抽身飞退,同时右手再次抚上残雪垂枝——他再一次做了出鞘的动作,这一次的残雪垂枝渐变成更浅的灰黑,刀锋呈出一线冷冷的白来!
残雪垂枝陡然快了几倍,翻卷的刀光如同疾风骤雨,正面撼上去势无匹的春秋大刀!薄燐在明锐焊烈的刀光里切进了秦广王的近身距离,残雪垂枝在凌空划出一弧最烈的白虹,平平地削开了秦广王木质的胸腑!
云雀扭头问鹤阿爹:“薄燐开鞘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是风卷尘息刀的毛病。”鹤阿爹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况,“雪老城的刀法太狂放霸道了,极寒的灵息容易反噬方师自身炁府,所以风卷尘息刀的传人死得很快。薄燐应该是把自己的实力分成几段,一段一段地封起来,不够用了再开,用完了再封回去——不然他活不到这个年纪。”
“他很不爽,看出来没?”鹤阿爹看了女孩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打得那么凶……红云仙人刚刚差点杀了你,薄燐是真动怒了。”
云雀小声道:“可红云仙人只想跟我一较高下……”
“你是没见过当年薄燐怎么护着明百灵。”鹤阿爹叹了口气,“你现在经验不足,对上老油条红云吉凶难测,薄燐这方面胆小的很,肯定不敢让你去冒这个险。”
云雀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大概都是匠人的缘故,她倒是能理解红云仙人的心情,那种怀才不遇、囿于出身、无人认可的愤怒——他既然能做出十殿阎罗之一来,怎么说也得是个十钱了吧?
红云虽然被斩双臂,但偃师的体质与常人有别,他是可以逃的;魑魅魍魉辅以阴阳两仪元磁轮,加上烟罗镇本就是红云的地界,薄燐他们也不可能去追。
云雀遥遥地看着站在原地的红云,男人清癯的身形包裹在升腾的诡蓝色炼炁里,像是在肆虐的风雪里伫立的朱砂梅花。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烧杀抢掠一样不落,但是却不是随手斩了作数的腌臜小人。
——你既然要争一争,那我奉陪便是。
薄燐:“……”
我,草。
他以前确实斩过傀儡,但是与秦广王相比真算不得什么入流的货色:秦广王被平平斩开的身体在空中静了一瞬,平滑的断裂面骤然生出无数诡蓝色的线,整个人锵然合拢,春秋大刀又扫成了一尾穿心的狂龙!
薄燐终于明白了“十殿阎罗”跟凡常傀儡的不同:它不仅是不用偃师以丝线操控,身手反应皆是绝佳,身体也是以偃师本人的炼炁构成,只要施术的偃师不死,秦广王就算碎成一地的零件也能自行重组!
薄燐扭头就向红云掠来——
——云雀突然伸出手去,直接把路过的薄燐摁在了地上!
鱼镜花砰然合拢,暂时困住了追魂索命而来的秦广王。薄燐对云雀不设防,这一摔极其狼狈,鼻血都溅出来了:“……大鸟,给我个不把你打死的靠谱解释。”
云雀向前伸出手,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线艳红色。云雀把割伤的手掌给薄燐看,低声解释道:“这个是十殿阎罗傀儡戏才有的炼炁,红云身周的炼炁都化成了丝线,无色有形,摧金断玉。丝线经过虚无后便连接在秦广王的身上,你看到的缝合秦广王身体的便是它们。”
薄燐自恃走南闯北经验深厚,如今吃了文化的亏,只能老实巴交地哑了:“……”
“一般的偃师也不知晓,更别说外行的方师。我也是正巧会一点点入门的十殿阎罗。”云雀抬头看向红云,神色冷淡又复杂,“我尊重你,你比我强很多,如果我是一人独行,早被你杀了。”
红云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云雀提起罗雀门,诡蓝色的炼炁升腾而起,长发和袖袂砰然翻卷开去:
“‘机关派’晚辈云雀,以生死为押,特向‘傀儡戏派’前辈红云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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