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燐脾气不是一般的好——这人生得懒、想得开、放得下,成天都是一副敷衍了事的笑脸,整个人就像一把锈在刀鞘里的老刀,偶尔开锋时才能依稀窥见当年的恣肆风流。
薄燐随便白潇辞追着他砍了整整七年,也能随便千人万人戳他的脊梁骨,还能随便听听好事者捕风捉影地编排他、污蔑他、诋毁他,末了大笑着评上一句“想法不错”。
——但是他听不得旁人说上明百灵一句不好。
明百灵就是开在薄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心上的一道疤,一碰他才能感觉到、才能回想起、才能忍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云雀还是头一回见薄燐如此动怒的样子,砭骨刺髓的杀气蛰得她头皮发麻:
“她是谁?”
“你知不知道那种‘人虎斗’?”
薄燐居然在大黔州有块偏僻的小地皮儿,蓬发的杂草里颤巍巍地立着一间破败的四合院。薄燐背着云雀轻巧落地,迈步踏上染着青苔的石阶。
“就是把没人要的小孩子圈养起来,让他们跟野兽搏斗,供王公贵族们观赏娱乐。他们在野兽身上下注,赌它们谁吃的孩子更多……哥以前就是那群倒霉孩子里的一个。”
薄燐伸手托了云雀一把,女孩子畸形的小脚才在崎岖不平的地上站稳了。云雀睁大了眼睛转了一圈,前堂的位置半死不活地斜垂着一个牌匾:
澡雪身心。
“我当然不等死,变着法儿地想辙跑路,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打。百灵是斗场一个打手的小女儿,她经常从伙房里偷吃的塞给我,我才勉勉强强吊着一口气活着。”
薄燐的眸光和月色一样淡凉而杳茫:“我连着好几天没见着百灵,一打听才知道,她爹准备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当填房,不能随便出门了。那老头比她爹年纪都大,……”
“……”云雀抬起头来看他,“是你救她了吗?”
“不,”薄燐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她救了我。”
“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姑娘。”
“十三岁的百灵从家里拿了一笼点心,翻窗偷偷跑了出来,分给斗场看守的男人们,说是要成亲了,多谢各位大哥以往照顾百灵。”
“她在点心里放了自己磨的迷药,从他们身上摸出了钥匙,把所有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全放了出来。百灵拽着我跑,我和她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但是前方太亮敞了,我们都拼了命的跑。”
薄燐低头撩起自己的散乱的额发,将脸上浅浅的一道伤展给云雀看:“这伤就是当时落下的。斗场的打手们追上了我们,百灵求我把她杀了再跟他们回去,别把她交给她爹。”
云雀轻轻地问:“你怎么做?”
“老天开眼,”薄燐笑了起来,语气里还真有几分得意,“我‘醒骨’了,谁也拦不了我的路。”
云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骗人……”
“醒骨”非同小可,是方师生涯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一般的方师要在师父的引领下锤炼自己的体质和经脉,少则百日、多则数年,识灵子、认穴脉、走灵息,一步都不能差错。最后要在几个方师的同时看护之下,引外界的灵子进入自身的炁府,在炁府中炼化成灵息后向外释放出炼炁,便是“醒骨”。
——薄燐居然是在危难时自行完成的?
“当时我就明白了……”
薄燐垂下眼皮去,眼角皱起温柔的笑纹来:
“我为了百灵,真的无所不能。”
“我这人没什么出息,”薄燐抬手一拔过腰的杂草,“本想着找一处清静地儿建个学堂,收点学生,百灵教他们识字,我就教他们练武,怎么着也能挣个糊口的钱,一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然而地皮是买了、学堂也建了,人却不在了。
“我平时不常来,是乱了点,但里屋是干净的。你去里屋睡,我人就在院子里,有事叫我就成。”
云雀同手同脚地跨进高高的门槛,薄燐啧了一声用断刀帮她撩了撩宽袍大袖的新衣裳,以免这人才自己把自己给绊死。女孩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薄燐坐在荒芜的院子里,背影仿佛一道孤冷的刀锋。
他独来独往,与世无牵,处处留情又处处无情,看遍天下又一无所有。偏偏这种没心没肺的浪子又背着一身腥风血雨的重负,深情和温柔全系在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孩身上。
云雀愣愣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直抵心头的痛楚:
——她因为薄燐,在难过。
薄燐打了个哈欠,撩起了里屋的竹帘,向里探了一眼——
——别误会,他不是变态,他只是担心这姑娘踢被子,明天就染寒疾直接去世。
云雀从拔步床的帘帐里突然探出头来:“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薄燐:“……”
薄燐扶着门框:“……祖宗,您怎么还没睡?”
云雀杠了回去:“你不也没睡吗?”
薄燐:“……”
——哥在外头凄风苦雨地打坐当然睡不着,你有床有被还闹失眠就过分了啊?
“我在想残雪垂枝。”云雀坐在床沿上,嫩白的大腿上搁着森寒凛冽的冷铁,“它不对劲,若真是粗制滥造,没道理能用上那么多年……”
薄燐出声打断了她:“收回去。”
云雀一脸空白:“诶?”
她视线茫然地转了一遭,薄燐背对着她坐在了里房的门槛上。
“收、收什么?”
“……”爷服了,“脚。”
云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睡觉时褪了外裳,里边的短衣遮不住下身,她往床沿一坐,笔直纤细的双腿全曝露在了凄清的月色里。
薄燐这人嘴上没个把门,行事却克制有度。云雀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他夸了一番。
——百灵一定很喜欢他吧?这么好的人,一定得配上把好刀才行啊。
“这是百灵给我打的最后一把刀。我以前败家得很,什么神兵利器在我手上都活不过三天,兴致上来了还能连断数把,怎么疯怎么来。”薄燐仰头看向天井里的夜空,“没人惯着了,动手自然也就小心,不过这把刀气数还是尽了,我满天下地寻能修它的偃师——”
“我能修。”
薄燐嚯了一声:“大鸟儿,怎么,又看上我家姑娘的手艺了?”
云雀轻轻地回答:“我刚才被她骗过了。”
薄燐侧了侧脸:“什么?”
“明百灵在外面包了层‘坏浆’,谁一眼看过去,都是把成色不好的劣等刀。”云雀莹白的指腹抚过漆黑的刀身,诡蓝色的炼炁催开了伪装的表层,露出真正温润细腻的乌夜啼铁,“我大概猜得出来,她为什么这么做。”
薄燐呼吸一顿。
“上等的好刀,容易招惹是非。”
——她是希望你一路平安,敛锋藏刃。江湖上杀机凛冽的风雨,都离你远些才好。
云雀看着掌心里静躺着的断刃,明百灵死而未绝的柔情烧进掌纹,烫得她不由得蜷起了手指:
她难过,却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本来薄燐不可能睡得如此毫无防备——白潇辞摧金断玉的炼炁还是伤到了薄燐的经脉,加上又背着云雀连夜赶路,排山倒海的疲倦压垮了他。
……真不比当年了。薄燐糟心地一扒拉身上的毯子,肯定是云雀披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近的身他都没能察觉——
等等。
薄燐啧了一声,视线在里屋转了一圈:
人呢?
薄燐眯着眼睛看向脚下,女孩在地上用树枝留了一行狗爬的字:
“我去买材料,你要煮饭,饿。”
薄燐:“……”
——不是,你有钱吗,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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