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客人一瞧见腰间佩戴着刺刀,身穿土黄色的士兵制服东洋军人,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听见那日本军官赶人,有的连桌上的围巾帽子都来不及拿,便慌里慌张地往外走。
楼上的客人听说了消息,也纷纷从跑下楼梯,个别因为走太快,还险些从楼上摔将下来,忙站稳了身子,跟着人群往外跑。
不过一会儿功夫,方才还有坐得六分满的大堂,转眼的功夫便空无一人。
客人走得急,来不及动筷,唯剩下桌上的食物还在冒着热气。
方庆遥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头。
一方面是这么多人吃了都还没付钱呢,另一方面是这东洋士兵跟瘟神似的,往他们店里这么一站,谁还敢来啊?!!
倘若不是阿笙方才拉住他,兴许冲动之下,他便冲出去了。
看出这帮东洋人来者不善,阿笙提前抓住了爹爹的胳膊,以免爹爹冲动行事。
阿笙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回,不比先前当局因为他画的那些画,派人来抓他的经历,至少被巡捕房的人抓过去,二爷动用下关系,问题不会很大。
这帮东洋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店里的伙计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个低着脑袋,好掩饰眼底的恨意。
无论如何,掌柜的没有发话,他们是决计不会走的!
那军官见伙计们还站在原地,并不像他其他店的伙计那样对他们俯首称臣,眉头皱起,神色冷肃,“你,你们……”
那军官手指着伙计方向,话尚未说完,被不悦的声音所打断:“你们是做什么的?这是我们的店!请你们从我们的店里出去!”
阿贵在楼上包间听说了消息,快步从楼梯走下,他怒目瞪着这帮东洋人。
当局不是同东洋人达成协议了么?
何以光天化日,还来店里闹事?
“你们,的店?”
那人说着夹生的汉语,眼神陡然转冷,甩动着手上的鞭子,冷不防往阿贵身上狠狠一抽,“这片土地,迟早会是我们大帝国的,记住了吗!!”
鞭子抽在阿贵的身前,在他的身上划开一道血痕!
阿贵却是连闷吭都未发出,只是眼神愈发地锐利。
伙计们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贸然上前,毕竟这帮东洋鬼子里头有枪。
“你们,也都给我记住,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只会是我们的,千万万万年以后,依然只会属于我们!你们的野心不会得逞的!”
自从这帮东洋士兵进店里头来,顾虑到大家伙的性命同安全,阿笙便一直在隐忍着。
阿笙一脸严肃地从柜台后头走出。
听了那军官的话,却是再没忍住。
在开口之前,他在心里将这句话练习了一遍又一遍,以免结巴,反倒遭到耻笑。
事关对家国荣辱的维护,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纰漏。
这一回,是方庆遥一脸着急地企图拉住他,结果没能拉住。
完了,完了!
不过要是这帮人对阿笙动手,他便也同他们拼了!
“佐佐木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您不是要请方掌柜的为贵人们做菜么?这位便是,这位便是。”
眼看那军官手中的鞭子就要甩将过来,阿笙眼中未有任何惧色,倒是跟在那军官后头,帽檐低低的,身穿黑衣夹袄的中年男子忽然出声道。
阿笙同方庆遥同时露出错愕的神色。
阿生心中更是惊诧不已。
卢会长?
怎么会是卢会长?
难怪将帽檐压得这般低,以至于他同爹爹两人都没注意到,跟在这东洋军人身后的人便是卢会长——
成为东洋人的走狗,自是没脸见人!
亏得先前见怪于卢会长,认为卢会长不该明知当局签了丧权辱国的协定才换来的繁市的苟安的这个当下,还催长庆楼重新营业。
却原来,卢会长早就那东洋人沆瀣一气!
那位卢会长的确是心虚,因此,连个眼神也不敢同阿笙、方庆遥对上。
实在是阿笙看起来太过年轻,佐佐木眉眼凌厉地上下打量了眼阿笙,转过头同卢会长确定,“他就是长庆楼的掌柜?”
“千真万确,佐佐木大人。您别看方掌柜的年纪小,他做的八宝鸭、桂花肉、虾子大乌参、芙蓉蟹等名菜,可都是一绝!但凡尝过方掌柜的手艺,没有不赞誉有加的!便是长庆楼所有的师傅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人的手艺来得好!”
以往只要有人夸赞阿笙的手艺,阿笙定然会开心万分,可眼下,阿生只觉得恶心同愤怒。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卢会长会投靠东洋人。
“原来您便是方掌柜!久仰大名!日后请多多关照。”
但见方才还用鞭子抽人的佐佐木“啪”给阿笙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莫说阿笙没想到,便是长庆楼的其他伙计也没想到。
这人变脸速度会不会也太快了?
阿笙眉头皱得更紧了,日后多多关照,多多关照什么?
他同东洋鬼子有什么好关照的?
“佐佐木先生快快请起,阿笙,快,请佐佐木先生快些请起啊。”
不管卢会长如何小声地提醒,阿笙只是不动。
“呵呵,那什么,方掌柜对帝国礼节还不大懂,不大懂。”卢会长一边同佐佐木解释着,一面吩咐店里头的伙计,“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一张桌子出来?”
原来这位佐佐木先生是中华美食爱好者。
他此番前来,一来是为了尝一尝阿笙的手艺,二来也是为上级网罗名厨,为帝国效力。
没有掌柜的吩咐,长庆楼的伙计均没有动。
卢会长不得不给阿笙使眼色,“阿笙,你倒是说句话(啊)……”
阿笙掷地有声地道:“你们死了这条心吧。长庆楼就算是闭店,我也绝不会给东洋鬼子做菜!”
佐佐木神色冷了下来,他的眉头两名手下,当即拿枪指着阿笙的脑袋。
方庆遥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卢会长赶忙安抚道:“方掌柜的到底年轻,不懂事,不懂事。您打扰了不记小人过!我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哈。佐佐木先生您先去上座。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收拾桌子出来?是不是真的要见血才肯去收拾?!”
怕掌柜的真会出事,长庆楼的伙计不得不拿上抹布,收拾一桌出来。
佐佐木深深地看了阿笙一眼,方才在下属的陪同下,往收拾好的桌子走去。
卢会长拉着阿笙走到一边,“我知道你兴许不怕死,我也不怕。”
阿笙没搭腔。
“可你想过你爹爹没有?想过你店里的这些伙计没有?”
阿笙倏地朝卢会长看过去。
卢会长愈发压低了声音:“我同你是一样的,我的家里人被东洋人扣下了,我亦是无可奈何。我知道你今日这顿饭不想做,我也知道,你可能不怕死。但是如果你不坚决不肯下厨,佐佐木先生就让他的属下在你的伙计当中选一个人崩头呢?”
阿笙乌色的眸子烧着怒火,卢会长浅叹了一声:“觉得愤怒是不是?这就是他们同我说的原话。阿笙,我们都没得选。佐佐木先生也不是上这儿来用餐来了,说白了他今日是来试一试你的手艺的。
你就当给我面子也好,为了你店里老小的性命也罢,做一道自己的拿手好菜。如此,我同你的家人方才能够保全性命。”
阿笙紧紧地抿起唇。
阿笙到底还是去了厨房。
…
“掌柜的……”
“掌柜的,您还好吗?”
“掌柜的,您,您当真要做菜给那日本人吃么?”
“说什么呢?掌柜的有得选么?”
阿笙一进后厨,后厨的几位师傅们便着急地围了上来。
大家伙也都知道了大堂的动静,因着掌柜的没发话,他们便没有擅自出去,只是该听的也都听见了。只是单凭对话,到底还是很难知晓事情的全貌,不知道鬼子到底有没有对掌柜的动手。
阿笙待人向来和气,不管对谁,唇角从来都是噙着笑,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这会儿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阿笙垂下眼睑,“丁师傅、蔡师傅,劳烦两位,给我打下下手。”
“哎,哎,好。”
“掌柜的,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两位师傅都瞧出掌柜的心绪不佳,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积极地应着。
阿笙沉默地撩起袖子,他走到灶台前。
除了画画,他最喜欢的便是在灶台前忙活,他喜欢他的菜被端上桌时,客人们脸上那种由衷的欣喜以及满足的表情。他每每瞧见,也会觉着分外开心。
可这一次,他心底半点欢喜也无,只觉得无比地沉重同屈辱。
阿笙没有开口,两位师傅亦不敢催,只是在一旁静候着。
“丁师傅——”
阿笙才一开口,丁师傅便急忙应声道:“哎,您尽管说!”
阿笙:“劳您替我去挑五尾新鲜的青鱼来。”
又转过头,“蔡师傅,劳您给给调一分浓酱汁。”
其他厨房伙计一听,一个个面面相觑。
掌柜的这是真要给那叫什么木木木的鬼子做好吃的啊?!
…
约莫半个小时后。
冒着热气的菜被端上桌。
“来,佐佐木大人,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卢会长亲自递上筷子。
“还请方君先先尝。”
那佐佐木并未直接接过筷子,并拢的掌心向外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方庆遥见了在心里头骂爹!
狗洋鬼子,还挺惜命!
又惜命又不要脸还缺德!
这菜里头有没有毒,阿笙自是比谁都清楚。
他没什么可畏惧的。
他走上前,拣了一口吃了。
卢会长赶忙另外递了筷子,陪笑道:“来,佐佐木大人,这下您可以放心动筷了。”
佐佐木观察着阿笙,五、六分钟过去,见阿笙神色如常,方才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
入口的鱼肉鲜嫩无比,酱汁味道浓郁。
佐佐木目露赞赏之色,他微一颔首,矜持地问道:“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阿笙:“红烧秃肺。”
在念秃肺两个字时,阿笙特意加强了发音。
卢会长神色变了变。
红烧秃肺,这,这不是红烧土匪一个音么?!
他慌张地看向阿笙,这,这怎么也不改个名字?!
阿笙面无表情。
这帮东洋鬼子就是土匪!
这帮就该像这道菜一样,被红烧,被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