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南扶光不情不愿, 最后还是被宴歧拖回了弥月山,围观云上仙尊掌仙盟盟主之印的授封现场。
对于他们前日壮举,三界六道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他化自在天界眼中看来,南扶光觉得她和宴歧应该是标准的雌雄大盗。
讲难听点也可以是蛇鼠一窝。
至少以前还是可以大摇大摆的从无为门正门走的, 这一次就连宴歧都率先妥协给两人做了变装——
至于邀请函, 他还真从怀里掏出了两张, 上面盖着「翠鸟之巢」的印章,大概是段南给他的。
南扶光心想,段南给他邀请函时,大概死也没想到后来这位形式逻辑不讲道理的人会疯在授封仪式前, 把云上仙尊的龙骨给拔了……
否则大概无论如何, 「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都不会跟着淌这浑水。
伴随着人群低调的坐在观礼席上, 南扶光看到了宴几安。
他看上去不太好。
他当然看上去不可能好。
就像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南扶光自认为自己不算是个特别刻薄的人,但是看到宴几安的那一刻,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死鱼——
不是骂人。
就字面上的意思。
一条活着的鱼总是鱼鳞平整发亮, 鱼目灵动, “如鱼得水,玲珑游鱼”这总描述总不能是骂人的话……
但死鱼不是。
死掉的鱼会散发特殊的腥臭,鱼目灰败无光泽,表面会分泌一种粘稠的透明液体,如果是病逝的鱼, 鳞片会泛白且下过油锅一样炸起来——
南扶光记得小时候,宴几安带她出门历练, 路过云天宗山门管辖的小镇的时候, 可能是看她长得可爱,也可能是看在云上仙尊的面子上,有一户卖大鱼的商家送了她许多从灵泉井水里捞出来的小鱼。
南扶光很喜欢那些肚皮透明、尾巴带着蓝光的小鱼, 捧回去放在水晶缸里,趴在桌子上看了大半宿。
可商户没告诉南扶光,这种小鱼其实离开了灵泉井活不长。
第二天,小鱼就死了。
南扶光当时刚睡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踩着鞋踢踏走了两步,都没想起自己放在洞府内石桌上的那一缸鱼,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条硬硬的、已经死掉的鱼。
鱼目凸出,身体僵硬干巴,鱼尾的荧光蓝变成了惨白且因为跃出缸外干枯致死不自然的尸僵翘起。
南扶光当时定眼一看,发现在石桌上,椅子上,地上,密密麻麻散落几十条这种灵泉鱼干尸,桌子上的水晶缸里漂浮着一层鱼尸体,还有腥臭的粘液。
之后南扶光就再也没有养过鱼,且每当想起那一瞬鞋底踩在干硬的鱼尸体上的脚感,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说是童年阴影也不为过。
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同等不舒服的感觉——
不远处的礼台之上,云上仙尊从天而降,羽碎剑还是那把羽碎剑,尽管它的地位比它的主人更早跌落神坛。
白衣依然是那身素色白衣,渡劫期修士依然还是渡劫期……只是当他飘然落地,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任何不同,南扶光却觉得笼罩在那人身上,总是高高在上、道骨仙风的气氛没有了。
像是离开了灵泉井的鱼。
“伏龙剑和羽碎剑是可以量产的,如果龙骨也没了……我怎么光看着云上仙尊就没过去那么得劲呢?以前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今天我甚至能看到他道袍下摆一点儿脏污怎么不弄干净——”
“嘶,我还以为就我这么认为?”
“高岭之花走下神坛……虽然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人还是渡劫期修士。”
“好烦,怎么就被旧世主得手了……本来我们这边因为近些年的灵气堵滞青黄不接,大家把希望放在他与神凤身上好声好气的供着,他一点也不知道小心!”
“打不过旧世主,他有什么办法——”
“也是。说到底,他也是为了修仙界嘛,哎。”
旁边的路人在窃窃私语。
说到后面两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共场合,周围到处都是轻易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的修士……
于是话题硬生生转了个弯,道貌岸然地以叹息结束。
南扶光听的有趣,便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她今日伪装成了个普通无为门女剑修的模样,这么平静的一眼,倒是让在蛐蛐的隔壁邻座有些心虚,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于是红着脸瞪了她一眼:“看什么?本来就没龙骨了么,说都不让说啦——你不会是云上仙尊的狂热崇拜者,想和我们打一架吧?”
南扶光没理他们,平静的挪开了目光。
台上的云上仙尊正侧身与身边守着他、寸步不离的鹿桑交谈。
他像是完全听不见自己出现时,人们的窃窃私语,又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此时此刻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这当然不可能。
他是渡劫期修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耳中。
盯着那张惨白清俊的侧脸,南扶光其实也很想发问——
她想问一问云上仙尊,这就是你拼死拼活一心想要守护的他化自在天界,以及寻仙问道之人?
在你遭拔灵骨之痛时,无任何一人同情,大部分人想着的都是自己。
……
“想法不可偏激。”
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唇角,他偏过头,笑盈盈地望着她:“不止他化自在天界,无论整个三界六道,甚至地界,再过往其他星域,都是这样的哦。”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本是劝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绮语、不恶口、不贪欲、不嗔恚、不邪见”(*《佛说十善业道经》),后来被扭曲成了“为己之利,无可无不可”,也是顺应人心大势。
南扶光面无表情,半开玩笑道:“哦。那我对人性很失望。”
“嗯?是么……这就是壮壮很喜欢你的秘诀嘛?”
“……你骂谁是猪啊!”
……
授封仪式开始,鹿桑只是退到了一旁去,站在了一棵大树下。
那棵树不是普通路边随便一棵树,从其抽出枝丫嫩叶的形状来看,大概是沙陀裂空树树根的一个分支……
这种东西就种在仙盟总部,无为门的礼坛上。
可笑的事,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件背后残忍的真相后,沙陀裂空树依然被部分寻仙问道之人视作圣树。
哪怕他们知道这树并不对劲,可能是依靠生命体作为养分的。
可他们不在意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树要养分有修为高的先献祭,至于他们……
不过是稍微得到一点点树的恩惠罢了。
百利无一害的。
树荫之下,鹿桑盯着宴几安的背影,现在前者失去了龙骨,已经不能再化作真龙之身,一切都只能靠她来守护。
在身着「翠鸟之巢」道袍的一名陌生女修捧着仙盟盟主刻章上前时,鹿桑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后面喊了一声:“夫君。”
小小声的。
但宴几安却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宴几安因为「翠鸟之巢」女修的靠近回过头来——
那是一名面容普通的女修,普通到掉进人群里得好一会儿才能把她找出来,起先宴几安的目光只是从她脸上淡淡扫过。
直到他一眼看到,她手捧承装着刻印的托盘,托盘上面装饰着的是一片片带血的龙鳞。
宴几安呼吸一窒,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仙尊曾经提到,‘万事以苍生为重,一心为民请命者无坚不摧,生生不息‘,正是应了这‘真龙龙鳞无坚不摧’同等含义……如今用您自己的鳞片承装仙盟刻印,也算是成就您一直秉持的大义吧?”
宴几安蹙眉不语,只看到那鲜血淋漓的龙鳞,想到昨日腥风血雨中被宴歧拔除龙骨之痛——
什么大义?
分明是羞辱。
如今那双不如过往凌厉的双眸只是细微闪烁,他动了动唇,抬起手正欲打翻面前托盘,面前年休却突然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不远处微风拂过。
吹开了她的额发。
宴几安看见了其眉心的一抹红点。
“……师父?”
宴几安难以置信地压低了声音,错愕惊呼。
面前原本低着头的女修抬起头,那双原本黑暗无光的双眸某一瞬犹如眼白渗出了血液,迅速染红。
与此同时,宴几安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原本的礼台为白玉砌成,石雕刻着精致的先人于沙陀裂空树下寻仙问道、得到飞升的故事……如今反射着阳光的玉石之光消失了。
石阶缝隙渗出黑色的黏液,像是有生命的树根从石缝中钻出,蔓延——很快的,它们就覆盖了整个礼台,此时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树根,而像是暗红的血肉静脉。
宴几安站在其上,犹如站在一棵正在跳动的心脏之上。
周围原本坐在观礼台上静默无声的人们面容变得抽象而模糊,脸上无论是否虚伪的恭维与巧笑,质疑与不满在这一刻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分高矮胖瘦,他们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只有一双眼变成有红色漩涡的黑洞,嘴像是上玄月,唇角向上裂开。
“师父……?”
宴几安原本的叫声是带着委屈的。
道陵老祖早已化作真身,他今日堂而皇之的来到授印地,昨日也应该从天而降帮助他逃离宴歧的毒手。
可他没有。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从头至尾没有出现,现在也只是在宴几安一声声的呼唤声中,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麟儿,过去,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面前那张平凡的脸开口说话,诡异的是她的声音却是年轻男性的声音,那声音好似浸透了脚下的黑色黏液变得粘稠,丝滑,就像是冷血动物吐出毒杏。
当脚下的树根蔓延,逐渐缠绕上宴几安的脚,每一次树根的跳动中,不远处观礼台上,观礼者眼中便多一圈漩涡血丝。
“你为了复活沙陀裂空树,帮助为师东山再起,上辈子,这辈子都做了那么多的事,为师很是感动。”
礼台在他们的脚下裂开。
露出了底下的沙陀裂空树根。
树根扭曲着暴露,像是一根根腥臭泥泞中的蚯蚓蠕动,它们疯狂的汲取着某些养分——
“云上仙尊都成这样了,还配成仙盟盟主?”
“我看他的精神状态还不如我们宗主……我们宗主区区金丹后期。”
“昨天被除灵骨今天还能动?要不要那么拼,怕晚一日仙盟盟主就不是他的了么?”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马上就要开战了,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吗,这样子上了战场如何保障我们的安全?”
“嗤,神凤寸步不离的样子,倒是像极了知道些什么!”
“过去是我们太神话真龙与神凤了。”
”好无聊,午膳吃什么?”
“这无为门果然也存有沙陀裂空树根系……沙陀裂空树的汁液究竟有何妙用,听说用来炼丹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师妹最近与师弟走的过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之炼制一些禁药,嘿嘿,我脑洞好大。”
“若我宗门也有沙陀裂空树根系,必定福泽千年,造化比渊海宗与无为门还要大!”
“仙尊没以前看上去俊俏了。”
“我好讨厌鹿桑。”
“鹿桑仙子当真美丽,如今配这无龙骨的云上仙尊有些浪费了……”
四面八方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宴几安心神巨震,再抬起头时,徒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那树根缠绕,他被高高举起,犹如圣坛之上,即将被献祭的圣子。
“你累了,该好好休息。”
道陵老祖站在他的脚下,对他微笑道。
“接下来的,就交给师父,你好好睡,与师父同用一双眼,见证你来时铺下的路,尽头通往哪里。”
道陵老祖的声音一如既往同过去般温柔细腻。
但恍惚一瞬间,宴几安在那双红色的双眸中,窥见捕捉到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
那不是对于力量的贪婪。而是纯粹的饥饿。
犹如沙漠赤足行走数旬之人撞见绿洲,犹如饥荒濒死之人得捧干粮,如久旱大地再缝甘露。
“渡劫期呀!”道陵道祖道,“不知该如何美味。”
天空劈下一道金色光芒。
突然暴雨再次倾盆。
一道身影手持巨镰从观礼台一跃而下,手起刀落,将沙陀裂空树树根一分为二。
当道陵老祖面色从贪婪至愤怒扭曲,在黑影转而攻来时极速后退,宴几安看见,笼罩着的血雾黑驱散——
观礼台上的黑影再次变成了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的修士,他们慌乱抱怨、奔走、一拥而散。
石缝中流淌的黑色溶液被雨水冲散。
树根不知道是受到重创还是单纯恐惧雨水,争先恐后地缩回了石缝中,雨水冲刷着白玉地面,很快整个礼台光洁如新。
……
束缚宴几安的根系随之消失时,他笨重而狼狈的跌落在地。
恍惚间,他抬起头,看见宴歧手中的长镰在金光之中重新变作少女模样,手一阵,冰蓝色的水属性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她持剑一跃而起,与道陵老祖斗在一处。
宴几安的双眸很快就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
他努力睁大眼,往南扶光的方向看去,可能是错觉,隐约间,他感觉他们有过一瞬间的对视。
可惜他没有力气再去追寻那张雨幕之中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双眼。
仿若从方才开始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因为一口气散了便再也聚不起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
……
什么真龙,什么神凤,什么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原来都是谎言。
他是沙陀裂空树亲手培养的顶级养分,他是沙陀裂空树最珍惜的备用粮,他是沙陀裂空树亲手饲养、洗脑的……
牧羊犬。
一心守护与要拯救的所谓苍生视他做工具人,无人问其除灵骨之痛,只是可惜他不可再战……
他在敬畏如师、遵从如父的道陵老祖眼中,如肥沃土地意外诞生的蛆虫,卑微低贱,却十分具有利用价值,留着可能信念天道法则,使得土地更加肥沃。
弥月山,东极村,大日矿山,渊海宗……
那些曾经被他以“大义”做出的“必要牺牲”,便是在牧羊犬一声声的吠叫声中,真正被践踏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生而有使命,他的所有执念,所有清高,所有的信念……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与笑话。
他是坐在高台之上,自认为睥睨众生愚钝,讲着经典笑话的丑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