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先前谢允星已经相当严肃的告诉过她一次了, 南扶光原本不应该震惊的,但她还是很震惊。
明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候,而且虽然嘴巴上在诉衷情,但遗憾的是诉衷情的本人好像因为嗓子疼不想说话连带着压根不想搭理她——
这导致现下的一切都显得很荒谬, 南扶光被无幽拦在身后, 只能用他肩膀后方冒出一双眼睛, 看着前方混乱,那些人还蠢蠢欲动似乎想要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她伸手丢了个剑阵出去。
“你这个人问题大,你这是搞我心态。”
南扶光挽了个剑花, 看着前面倒下去的一大片人——
死是没死的, 只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树木根系缠住了他们的脚, 他们暂时过不来。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无幽的逐光逍遥扇回到了他手中,扇子展开便是一把普通的增幅形宝器, 轻轻一扇一道离火符便从黄色符箓使用出了紫色符箓的效果, 踏火兽一跃而出, 对月怒吼——
又居高临下睥睨不远处的修士,看他们畏缩着又因为被锁足躲不开拼命挣扎,踏火兽不屑的喷出一股气,因为没得到攻击指令,原地不耐烦的来回踱步。
听说召唤咒术召唤出来的兽遵循延续主人的情绪。
无幽面无表情:“不是你问我的?”
南扶光抿着唇望他。
无幽又问:“你怎么还不走?”
就像他们刚才真的只是进行了一个无比寻常的一问一答对话, 并且这个问答不会对后续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需要她的任何回应。
真的只是因为她问了,就回答而已。
按照正常的狗血话本, 这时候别说一个时辰后秘境开启, 就算是一炷香后那么紧急,南扶光也该流着泪跟他争执一下“我不走”“你必须走”“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走”这类话题……
但她没有。
这小山神明摆着有阴谋,从前面他刻意引导与发展来看, 甚至可能一切都是冲着她来,这会儿她不走,可能才是真的害了无幽。
而且她知道,无幽没打算死。
他们脚下的金线链在一起,此时只有各干各的而不是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才有可能活。
所以在绝大部分修士都被困在她的剑阵与无幽召唤的那只离火兽面前时,她启用了一次“无尽焚天剑阵”——
天空风起云涌,黑夜被染成了一片火红。
认出了剑阵的修士们鬼哭狼嚎以为自己死期将至,奈何被固定在远处逃脱不得,直到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剑从天上掉落下来,将坐于高处的小山神围绕。
小山神站起来,轻笑一声。
踏火兽伏地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在万千燃烧着的火剑无穷无尽地刺穿那神台所在位置,发出“轰隆”地动山摇巨响!
卷起烟尘硝烟朦胧中,与那灼热剑阵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修士们僵直而立,飞沙中他们看见了立在不远处少女剑修那双凌厉的双眼。
这双眼睛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曾经出现在他们的梦境中,那混沌的恐惧与被完全压制的窒息无数次重复上演。
实力差距之巨大,让他们意识到南扶光方才之所以不出手,不是因为她需要被人保护在身后——
只是化仙期同等境界剑阵之下,她的出手,只会死更多的人。
“南……南扶光!”
一名修士失神呐喊她的名字,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她是什么意思。
被叫到名字的人明显连抬眼看他一眼的那一眼都懒得给,她蹙眉,拍了拍无幽的肩。
在硝烟弥漫散去,第二个剑阵再次形成时,他们两人都看见了方才剑阵之下山神身上所披麻布衣衫一角——
那一角完好无损。
至少这小山神的境界并非根据上官舟的境界而定,事到如今只有蠢笨如猪的人才想不到,无论最终目的如何,小山神就是此秘境中真正的主宰。
“我在桥那边等你。”
第二个剑阵形成之前,南扶光转身,拔腿往那座连同秘境与现世的大桥方向跑。
……
出了山神庙天已经蒙蒙亮,昼夜分割的天际边翻起一边鱼肚白。
秘境中被下了禁制无法使用御剑飞行,光靠两条腿,南扶光奔入山林时心跳已经快的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周围除了清晨的鸟鸣就是她“砰”“砰”的心跳声,那声音如此清晰鼓胀她的耳膜。
树木藤蔓刮过她的脸,越过遇见鬼鸣鸟的湖畔,那座桥就在她的眼前,桥边的大石头上,守着的樵夫像是在打瞌睡,听见动静抬起头,与狼狈奔来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一瞬——
他冲她笑了笑。
一瞬间,南扶光忽然感觉到像是周围的一切被抽空,变暗,眼前的一切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如一脚踏空,而后听见了雨声。
身上轻盈方便行动的道袍再次变得沉甸甸的,耳边是银饰品撞击发出的轻盈悦耳声响,只是这声音与雨声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内心不安的局促——
周围暗得可怕。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不是瞎了,有些慌张地伸手摸索四周,银铃碰撞声因此缭乱,她摸到了轻纱一拽,飘落的轻纱中,她看见外面的火光。
——她坐在轿子里。
这轿子如此的熟悉,包括此时此刻被她拽在手中的那一角细白的轻纱,火光之下泛着如皎月又似珍珠的光泽,那样珍贵的布料,大约数旬之前,丹曦娘子刚刚从返乡富商手中接过,亲手编入轿帘。
——她坐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疫神轿里。
“圣女巡境!起!”
轿外一声清晰的呐喊传入耳朵,那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低头盯着手中柔软的布料愣怔一瞬,她感觉到身下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了起来,也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雨势似乎突然变大,像是一簸箕的豆子倾盆倒在轿子上,噼里啪啦的雨点猛烈而急。
“丹曦,丹曦……求求你,求求你,我们会照顾好小五的,求求你!”
轿子边传来细微而带着哭腔的央求,当南扶光转过头去,正巧此时闪电照亮天际边,她看见趴在轿窗上的一张脸——
暴雨将其湿润的狼狈不堪,黑白分明的双眼写着恐惧与压抑,当紫色的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她认出这是数日前曾经趴在丹曦娘子家门外的友人之一,她叫小鸾,鸾鸟的鸾。
此时,她犹如刚从湖泊深渊爬出来的水鬼。
面对如此毫无生气的一张脸,雨水顺着其额头滑落,南扶光不知道小鸾是不是哭了,当闪电之后的雷鸣声轰隆在耳边炸开,她像是炸毛的猫,整个人狠狠颤抖了下——
与此同时,完全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疯狂涌入,不甘,恐惧,憎恨。
“小、小鸾?”
她犹豫的呼了轿外的人。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伸手摸索轿子,黑暗之中,摸索到轿门附近,此时摸到了几处像是被指甲狠狠划过的抓痕,她一顿,又摸了摸——
紧接着,这才感觉到十指其中数根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就像是所以的感官一点点在被唤醒,借着外面又一道闪电的光,她看见了自己劈开的中指与无名指,指甲碎裂插入肉中,血肉模糊让她头脑一阵晕眩,被人强行压着脑袋塞进这小小疫神轿中的一幕钻入脑海!
她尖叫一声!
“放我出去!我不是圣女!我不是!”
更疯狂的伸手去摸门的缝隙,试探性地推了推却发现没推开。
心陡然往下狠狠一沉,她毫不犹豫地加大力道用力的推那轿门,然而无论她如何推、踹,那轿门被封死,纹丝不动。
“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小鸾——求求你——这里好黑,放我出去!”
摇摇晃晃的轿子开始向前,轿子外小鸾的脸很快消失了变成几声意味不明的恳求与哭泣声,紧接着,是鞭炮的声音,在暴雨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那声音盖过了轿中人的乞求。
分不清是巡游还是送葬。
摇摇晃晃的役神轿从村头,丹曦娘子的家门前起轿,路过每一寸她熟悉的土地——
隔壁王婶家门大开,王婶束手站在家门前泪流满面,她对她说对不起。
村口王哥家燃起了炮竹,跟她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小五。
再往前便是包子铺,包子铺的徐伯捧出了丹曦娘子最爱的糖包……
瓜果、花生与糖饼从轿子那小小的花窗被投掷入内。
前方引轿开路者一边又一边地高呼着“圣女巡游”,与雨声、鞭炮声、轿中少女的挣扎与哭喊,完完全全的混杂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最终都不过化作那被少女亲手精心制作的役神轿从内被拍打传来的颤抖。
抬脚的数名壮汉因为直观的感受到轿身震动而掌心发麻,他们越发的低下头,就像是雨点砸弯了他们素来挺拔的腰——
当月亮升至最高点时,疫神轿之后,人群越来越多,只是不同于记载中那般载歌载舞,他们举着火把,也有吟唱着送疫神的歌,值守歌声变调,颤抖。
他们簇拥着疫神轿进山,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坡,当熟悉的山神庙再次出现在眼前,轿中的人像是溺水之人又被捂住口鼻,一瞬间五感俱失,眼前发黑。
山神庙前不是颓败的山林废墟,而是被精心收拾出来的空地,空地中央架起巨大的篝火架。
大盘的糖饼、新鲜的瓜果、摆好的祭祀牲口被跟在轿子后的人上前在篝火前一一摆开。
“送疫神——!”
轿子被放在那尚未点燃的篝火上,南扶光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和□□被隔离,灵魂飘在另一层维度颤栗不安的目睹着一切,她的身体却反应剧烈。
视线都因此模糊,当滚烫的温度隔着轿子传来时,她有一瞬间的僵硬。
只有真正的圣女才不会被烧死。
可她算什么真正的圣女。
“会死的!我会死的!放我出去!”
那些人将她塞进了疫神轿,祈求山神平息怒火,她不是圣女,她正如脚下那些被放血、分解、摆弄过的牲口,她只是一个祭品。
用于平息怒火的祭品。
哭泣的声音被淹没在烟熏火燎中,十指连心的剧痛,破碎的指甲在原本就充满了抓痕的小小轿子中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轿门“吱呀”一声,开了。
在新鲜空气涌入的一瞬,还有冲天的火光在前方。
隔着火光,她看见铺前方的村民在暴雨中朝着某个方向跪拜。
火从轿外蹿入,可笑的是,轿内丹曦娘子亲手调制的易燃涂料,成为了自己的催命符,灼烧的痛从她的小腿一路蔓延……
红眼白发赤足的少年踏着泥泞而来,踏上篝火,他站在烈焰燃烧之中,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苍白修长的手就在眼前。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唯一的圣女。】
大雨倾盆。火焰吞噬那顶华丽的疫神轿。
【恨吗?悔吗?怨吗?】
【行心中所执之念,以身证道,化为器。】
身着红衣的少女扑了出来,用沾血的手抓起一节燃烧的木,血液与火星黏连发出“噗呲”一声闷响,燃木狠狠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将她的双眼照成金色瞳眸。
【赐汝名,伶。】
……
当木桩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在眼前消失,眼前只剩下那双带着冰冷笑意的红色双眸。
耳边那火焰燃烧的裂木之声,村民的祈求与高歌祭文,山神的低语,尽数收拢化作一声清脆的鸟叫响彻山谷——
灼意猝然消失,南扶光回过神来时,她站在整座吊桥的中央。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手中那将她掌心烫得剧烈疼痛的木桩此时就在掌心扎的生疼,她低头一看,却不见血肉模糊的灼伤,一枚鱼鳞状的物体就在她掌心。
是真龙龙鳞。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天际边三枚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辰时将至。
身上所着还是那套她熟悉的云天宗道袍!当她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头,她听见身上的“等等”剑柄与乾坤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她看见前所未有的混乱——
以林雪鸢等人为首,一部分的修士与无幽站在一起,刀光剑影中,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是另一部分修士。
眼看着所有人都不再似有人形,病疫没有从他们身上减退而是越演越烈,可怕的疱疹致使一些人双目失明,甚至移动困难。
与其说是像是修士一般运用术法打斗,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野兽,凭借着本能撕咬、缠斗在一起。
混乱中,她看见了无幽——
他搀扶着已经不能再自行移动的林雪鸢,艰难的在混乱中挪步,而后伴随着林雪鸢一声痛苦的尖叫,她的腿像是融化一般,黄红的雪脓在她淡色道袍上浸染开来。
她手拂过琴弦,金属琴弦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金光之下一些试图扑上来的修士倒下,又扭曲着身体爬起来。
如同行尸走肉。
那把曾经背在少女乐修背上的宝器于她手中轰然脱落,砸在地上,琴弦嗡鸣,四分五裂。
无幽抬起头与站在桥中央的南扶光目光撞上。
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唇瓣动了动,当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却知道他在说,跑。
辰时将至。
跑。
过桥去。
手掌无声收紧,真龙龙鳞的锋利边缘刺破她的掌心,一瞬间脑海中仿若获得一丝清明,南扶光毫不犹豫转身,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越奔跑身上的道袍却越发沉重,云天宗的道袍变成了火红的巫衣,赤足之下,银饰碰撞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银铃缭乱。
当南扶光一脚踏过桥头,扑进桥这边的冰天雪地,她一瞬间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就像是无魂的傀儡,重重摔倒。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看见自己宽大巫衣袖子上繁琐的花纹,如此熟悉。
出自丹曦娘子亲手巧制。
【唯一的圣女。】
……
南扶光浑身埋在冰冷的霜雪中,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能动。
她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真龙龙鳞碎裂一分为二,她闭了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勉强收紧了手指尖。
呼吸之中都带着冰冷的气息,鼻息吸入的雪花让她呛住感觉到窒息……她无法抑制渴望地看向那闪烁着深色光芒的秘境间隙,心中祈祷着它下一瞬开启。
什么人都好。
救救他们。
可惜奇迹并不是总是发生。
就像是回应她心中的祈祷,秘境间隙震动,一如曾经开启前那般,空气嗡鸣出现不稳定的能量波动,风雪骤然变大暴风雪中,不知道谁用了一个时咒,辰时已至。
缝隙的门却未如预料般顺利开启。
一双冰冷白皙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当她像是一具玩偶被摆好跪坐的姿态,修长的指尖刮过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她看见所有的修士正在过桥——为着不同的目的,挤过桥来。
【何苦挣扎?】
低沉阴郁的声音如毒蛇吐杏在耳边响起,山神白色的发丝与南扶光凌乱的长发和银头饰缠绕成了一团。
【看看,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低沉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因为支撑着她不倒下,山神胸膛贴着她的背,那震动也传递到她的胸腔。
【奖励收到了吗?你一直很想要的真龙龙鳞,我怎么可能舍得不给你?】
南扶光识图说话,但她发现自己很难发出声音,从嗓子深处只有一声声无意义的低吟。
就像是被毒蛇缠绕。
有无声的恐惧蔓延。
她僵硬地跪坐在雪地,一袭红色巫衣如火与荧白雪地形成鲜明夺目的对比,像是一朵盛开在圣山雪地上、原本不该生长在这的夏生花。
此时已经有修士挣扎着爬过那座吊桥,闻言愣怔呆立,再看向那本该开启却只是撼动而并非真的打开的间隙之门,那双迸发狂热双眸的眼一瞬间因为失去了希望灰败下来。
那是置死地而后生、生而再灭的绝对绝望。
“门没开……”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更多的修士涌了过来,所有人腰间的石刻牌都只剩下最后两个格子在危险的闪烁。
小山神说。
【别挣扎了。】
小山神说。
【嗜血割肉之痛,吾心难平,此痛绵延,化为疫病。】
小山神说。
【此为诅咒。】
小山神说。
【莫说此痛不平谁也莫想离开秘境,就算离开,诅咒依然存在,你们这幅样子出了秘境,不过是苟延残喘。】
小山神说。
【来吧,再做一次,割其血肉,归还间隙之牌,汝等方可安然离开。】
小山神说他的恨难以平息,所以秘境不会开启;
小山神说这件事哪怕离开了秘境也不算完;
小山神说他们将带着身上的病痛生不如死的在现世存活。
恶臭,腐烂,染疫,丑陋,莫说修仙问道、御剑飞行,此生他们将如烂泥。
唯一的出路与解药就在他们的面前,是南扶光的血肉。
山神语落时,人群鸦雀无声,人们终于在那双红色的眼中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北顽劣恶意,但奇怪的是,这种情绪似乎只针对南扶光。
山神俯首望来,所有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他弯腰执起一袭红衣少女的手,在她因为恨意而颤抖的指尖落下轻吻。
他问她是否痛苦,在得到怨毒的目光时,他笑了起来。
【何苦挣扎?】
【你明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离开陨龙村。】
白发山神消失。
“南扶光!”
不远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声响,云天宗大师兄的喝声中,南扶光感觉浑身的体温都在回流,她踉跄而笨拙的从雪地中爬站了起来——
手中所执冰蓝色的剑在她手中闪耀耀眼光芒。
头顶乌云密布,风暴呼啸,冰蓝的晶体于厚厚积云中释出。
无尽焚天剑阵对于此时此刻的修士们来说,如若杀鸡用牛刀,无论是否心存歹心修士此时不住疯狂后退……
也有人坚定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纵使他们已经被疫病折磨的站都站不住。
辰时已过。
间隙之门再不开恐怕就下次再开便是数百年后。
南扶光站在剑阵这边,略一数,所剩修士人数包含她在内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人。
想到怀中所揣只剩下九十七次的那张手帕,她笑出了声。
——什么都是计划好的,从她一脚迈入秘境开始。
她走出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举手投足都像是一剧被设定好的剧目。
那山神为秘境之主,摆弄一切。
落幕时的结局规定,她走不出这秘境。
南扶光也想问她何德何能由此殊荣得以在如此大一盘棋上出演主角,整整一百一十九名修士,陪她上演这一出好戏。
爱,恨,自私,丑陋,无私,挣扎,死亡,病痛,皆因为她——
南扶光想不通为什么,但也知道,这个问题也许暂时并不会有人给她答案。
寒风呼啸而过,无尽焚天剑阵如烟消失。
“冰蓝色的长剑在手中消失的同时,那造型古怪粗糙的剑柄“啪”地落入雪地中。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冲着无幽招手,可惜后者并不理睬她,站在很远的地方冷眼与她对视,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
“别怕。”南扶光笑了笑,开口时因为许久未能说话,嗓音沙哑得可怕,“我身上的那防御阵法法相其实是可以无限次使用的,你们伤不了我。”
无幽蹙眉。
“快点,辰时已过。”南扶光催促,“再拖间隙打不开了。”
无幽始终未动。
南扶光转向林雪鸢,林雪鸢唇瓣动了动,她反应更加强烈,托着那条已经没法看的腿,她甚至一边摇头一边哭着往后退。
剩下的人更不会来——他们倒是很想动手,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完全拿不准主意这是不是山神的又一个阴谋……
可是不敢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放了。
南扶光最后只能看向鹿桑,后者立于人群中央,看不清楚她站在哪边,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央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片刻,她忽然说出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话:“我想起来了,最后是你坐上了轿子。”
南扶光笑了笑,道:“对。是我。”
“与其他人无关,山神为你而来。”鹿桑麻木道,“你是陨龙村唯一的圣女。”
南扶光走到鹿桑的面前,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匕首塞进后者的手中,握着她的手腕,上移,对准自己的心脏。
“鹿桑,让这场闹剧结束。”
匕首尖锐的前端刺入时,她皱了皱眉,鲜红的血液奔流而出,飞溅到鹿桑腰间的石刻牌上,霎时,石刻牌迸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
于此同时,土黄色的九尾玄武法相如南扶光所言出现在她周身——
然后,她胸前伤口迅速愈合。
众人看傻了眼。
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有个陌生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冒出来。
“鹿、鹿桑仙子,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秘境是因为南扶光才变成这样?那个、那个山妖,是为了她才折磨我们?”
一语落下,众人哗然。
方才还疯狂退缩、不敢向前的人往前了两步,望向南扶光的眼中除了畏惧与心虚之外,突然有了别的光芒闪烁。
“那、那……哎,那你本来就应该对此负责的。”
“我那可怜的林道友甚至命陨山神庙!”
“南扶光,本来我们觉得大家能离开秘境也行……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麻烦你——”
“我们也不想的,要是可以,谁愿意做一个伤害别人的恶人!”
“什么嘛,都是骗局,怪不得那恶蛟死于你手,仙器被你收入囊中,这秘境居然是为你而开!”
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有一名修士怒红双眼上前,他叫嚣着死去的一名剑修是他的师兄,一把夺过鹿桑手中匕首,高呼“都怪你”,捅入南扶光的胸腔!
力道之大,哪怕是那护身法相果然出现,南扶光还是踉跄数步——
鲜红的血液飞溅在那怒目剑修脸上,很快的,那心头血喷溅之处,所有的脓疮、恶疾肉眼可见的消失。
石刻牌同样闪耀绿光,那绿光如萤火虫腾飞而起,莹莹幽绿,被间隙之门吸收。
众人震惊的瞪圆了眼。
又眼睁睁看着那极深的伤口消失。
暴雪之中,缝隙发出阵阵嗡鸣震动。
所有人一拥而上。
……
从一至九十七,口齿清晰地数,大概只需要一罗刹。
将数数具象化,变作将匕首推入一个人的心脏,取其心头鲜血,则需要一盏茶。
若再加上有人于心不忍,有人犹豫不决,有人固执不肯动手,一须臾之间,倒也刚好够用。
当南扶光叹息着,慰劝哭的站不稳的林雪鸢将匕首送入胸腔,看着少女乐修散发着恶臭的腿修复如初,渗透的液体消失,南扶光拍拍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
玄武法相笼罩下,云天宗大师姐身上的伤口再次愈合。
她停顿了下,最终转向站在不远处始终不肯动的云天宗大师兄,此时他看上去……
也是不太好。
疱疹蔓延至颈脖,因为高热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光彩。
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胸口往上至肩部道袍上浸满了血水……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几乎不能继续再仔细打量,南扶光表面不显,只是歪了歪脑袋,对他道:“这位道友,犹豫好了没!?关于我真的不会死这件事,你已经确认了九十七遍。”
无幽眉目阴沉的望着她。
南扶光只能走向他,将手中的匕首塞给他。
眉心狠狠地跳了跳,无幽想要扔开匕首,但此时他病弱到几乎失去所有的力气,当然不是南扶光的对手——
匕首被强行地握稳住在手中。
同时,还有与匕首同时被塞过来的另一样东西。
无幽只是奇怪垂眼一瞥,下一瞬瞳微缩聚,又听见南扶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带上它,找到杀猪匠,他有办法救师妹。”
无幽收紧手掌心:“此话何意?你自可出去后自己——”
“大哥,我被捅了九十几刀,哪怕不死也会痛,出去后,要休息的。”
南扶光打断了他,“你能不能快点啊?”
无幽垂目望来,目光停留在她低垂颤抖的睫毛上。
呼吸毫无征兆地频率紊乱,他另一边垂落于身侧的手动了动,想要触碰她煽动的睫羽。
胸腔是一阵阵紧绷与窒息。
“那我就这样出去。”
“……你这样出个屁,云天宗大师兄不能是个独眼龙,谢从不得跟我拼命?”
握了握面前人握着匕首的那边手腕,南扶光抬起头望着他,前所未有认真的叫了他的名字。
“外面,宗主和云天宗众同门,都在等你。”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迅速消融,化作雪水湿润了她一双漆黑的杏眸,眸光潋滟明亮,此时倒映着他的身影。
“无人等我。”
匕首的尖端抵着她胸前一枚银铃,银铃轻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匕首第九十八次刺入胸膛。
九尾玄武法相没有出现。
……
秘境间隙开启一条缝的瞬间。
一身黑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缝隙之后,伸手撕开裂缝,漆黑坚硬的长靴踩在冰雪之上而后冲着这边以极速奔来。
暴雪之中,黑色皮毛大氅翻飞成浪,男人稳稳接住向后倒下的红色巫衣少女身躯,目光扫过其染湿一片的鲜血红衣,又眉心一敛,将其打横抱起。
抬眼扫了眼桥的另一边,九日升空,耀阳炙烤,山神庙处起了大火。
他抱紧怀中人转身离开。
在秘境间隙关闭一瞬,桥的那一边焚天大火蔓延,四维碎裂,至此,世间再无「陨龙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