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到!”
亲卫一声通传,叶家兄妹几人猝不及防,慌慌张张从厅中奔出来,纷纷跪在了廊檐下。
谢让负着手自顾自进了厅中,才淡声说了一句:“免礼。”
他故意走到正厅门口才让人通传,看了一眼叶家兄妹四人惶恐的样子,面色平淡,漠然道:“都退下吧,本王想跟叶小姐说几句话。”
叶瑶儿、叶璨儿立刻福身低头退了出去,叶珵欲言又止,慑于门口两旁威严而立的侍卫,瞥了叶琬儿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谢让看了一眼叶琬儿,一个明艳的江南女子,看样子即使逃亡几年,日子却还过得去,不像吃过苦的样子。
想来也是,叶家好歹是宣州有名的豪绅,银子是不缺的,既然能将人送出城逃亡,必然也得带足银钱。谢让目光在叶琬儿脖子上赤金如意的金项圈上略一停留,这项圈,应该就是当初谢家送给叶家的订婚信物了。
叶琬儿站在他面前,在他的审视下明显有点拘谨忐忑,谢让也没开口让她坐,只是淡淡问道:“叶小姐,你说你我有婚约在身,可有何凭证?”
叶琬儿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脸色微微一愕,随即说道:“这个金项圈王爷应当认得,这是当初谢家送给小女的定亲信物。”
“可有庚帖?”谢让问。
叶琬儿说道:“庚帖原是有的,上边的字小女都能背下来,有王爷的生辰八字,只是当日我随兄长千里逃难,一路被官府通缉追杀,慌乱中不慎将庚帖遗失了。”
谢让微一颔首,望着她淡淡一笑道:“是我的错,当日我有事耽搁,没能如约去接叶小姐。”
他这样一说,叶琬儿紧绷的样子顿时放松了一些,连忙笑道:“王爷言重了,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想必是实在脱不开身。”
“原本说叶小姐就在净慈庵中,为何后来却又离开了?”
叶琬儿低头道:“王爷恕罪,久候不至,官府又追捕得紧,小女也不知谢家那边是何情形,只好先离开了。”
见她对答流利,谢让端起茶盏,拿杯盖轻轻撇着茶沫子,却没有喝,淡声道:“叶小姐坐下说话。”
“谢王爷赐座!”叶琬儿恭谨有礼地福了福身,退后到斜对面椅子上,侧身坐下。
“这事须得跟叶小姐解释一下,非是本王有意失约。当初本王原本是要去接叶小姐的,正赶上一场大雪,雪后第二日本王就动身赶去,只是路上积雪难行,又耽搁了几日,赶到庵中扑了个空。”谢让说道,“但确是去的迟了,本王该给叶小姐赔个不是。”
“王爷言重了。”叶琬儿见他态度和缓,言语这般体贴,面上不禁露出一抹羞涩,红着脸低头含笑。
“叶小姐是哪一日离开的?”
叶琬儿道:“逃难之中匆忙,我也记不清时日了,只记得雪后第三日,兄长接了我离开的。”
谢让心中冷笑,不动声色问道:“看来是阴错阳差错过了。叶小姐这六年是在哪里栖身,为何不来找我?”
叶琬儿道:“小女随兄长四处流落逃亡,吃尽了苦楚,这两年才在永州落脚。也曾想过要去找王爷,可战乱当头,书信难通,直到数月前王爷摄政的文告昭告天下,得知王爷籍贯名讳,一丝都不差,才跟兄长商量了寻来。”
谢让一声喟叹说道:“这也是天意弄人了。只是如今我已娶妻,叶小姐大家闺秀,本王总不能叫你委身做妾。本王愿意尽力补偿叶小姐,叶小姐有何要求,只要本王力所能逮,尽可开口。本王可以给叶家平反,再送你一笔钱财,为你另寻一门好婚事,你看如何?”
叶琬儿半晌不语,揪着衣襟滚滚落泪说道:“小女既有婚约在身,便不好擅自议嫁,这些年已经误了花信,我兄妹千里来投,如今王爷位高权重,是不肯收留小女么?”
她泪眼蒙蒙,起身跪下说道:“小女知道王爷已有正妻,不敢埋怨王爷,为妾为婢都好,只求能在王爷身边有个安身之地就行了。”
谢让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瓷器碰撞一声响,他冷冷笑道:“叶小姐何故说谎?”
“啊?”
他说翻脸就翻脸,叶琬儿那边犹在楚楚可怜地垂泪,收势不及,愕然抬头望着他,惊惶说道,“小女……不知王爷何出此言,小女句句实话。”
谢让一字一句道:“冬月初八大雪,我冒雪赶到山下,次日冬月初九一早,我踏雪上山,亲自去的净慈庵中。”
叶琬儿怔怔看着他,反应过来,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此后四日,他接了叶云岫赶回白石镇,三日后冬月十六,两人拜堂成亲。这样的日子他怎么可能记错。
叶琬儿慌乱顾盼想要说话,谢让不容她开口,冷冷说道:“叶小姐想好了再说!那一年陵州第一场初雪,便是你记不清具体时日,却也不至于记不清下没下雪吧?”
“我……我,我那时惊慌逃命,兴许是记错了。”叶琬儿无力争辩道。
谢让冷声道:“你是刚交冬月到的净慈庵中,只在庵中呆了两日便离开了,因此不知陵州下雪,我说的可对?”
“我……我兴许早走了两日,我一个弱女子,一路逃亡只是记不清了。”叶琬儿眼泪汪汪强辩道。
谢让冷笑:“庚帖这般重要的东西,你说遗失了,却偏偏金项圈保留好好的,怎么这金项圈偏偏没丢,就只丢了庚帖?”
“确实是丢了……”叶琬儿哭道。
那庚帖是谢信亲手所书,伪造不得,她也只能说丢了。
这些日期,是谢让抓到了她的堂兄叶珙审出来的,当日三人逃出宣州,混在流民里一路北上,叶珵和叶珙将叶琬儿送到净慈庵中,叶琬儿得知谢家穷困潦倒,到了谢让要亲自耕田种地的地步,便哭闹不肯嫁,央求不要离开兄长,加上官府四处通缉追捕,叶珵便只好尽快带她离开。
之后叶珙怕被他兄妹拖累,便跟他们分开,独自逃往了别处。而叶琬儿和叶珵兄妹两个逃到永州,永州知州严茽是叶琬儿母族的姻亲,叶珵依附投靠了严茽,为严茽做事,兄妹两个改名换姓在永州生活。
而严茽,又跟范阳卢家有所牵扯。
后面这些消息是无忧子追查到的。叶琬儿双十未嫁,都因为她自恃身份,不肯低就,而她看得上的官宦人家却也不愿意娶一个来历不明、毫无助益的孤女,耽误至今,也要算在谢让头上。
这些谢让都不怪她,人之常情。他当初原本也无意娶叶家女,只不过情势所迫,叶家落难他总不能袖手旁观,彼此做一个权宜之计罢了。
如果当初叶琬儿嫁入谢家,两人怕也只能是一对怨偶,早就一拍两散了。
只是这叶琬儿牵涉到叶云岫的身世,谢让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他前后串联,对整件事情约莫有了一些猜测,便没有把捉到叶珙的事情说给叶琬儿,少不得要诈一诈她。
“叶小姐可知本王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谢让眸光静静盯着叶琬儿,说道,“当日叶小姐将庚帖故意留在庵中,是怕被官府通缉追捕,做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我说的可对?”
叶琬儿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煞白地望着谢让,急忙摇头道:“没有,不是,真的不是!”
“你不必否认。被你用来金蝉脱壳的那个女子,本王找到了,你险些害了她一条性命,你可敢跟她对质?”谢让猛然一拍桌子,怒声道,“叶琬儿,凭你也敢来欺骗本王,这欺君的罪名给你不亏吧,你有几个死!”
“没有,不可能!”叶琬儿噗通跪在地上,失声哭道,“不可能,那女子明明已经死了……”
…………
两刻之后,谢让铁青着脸从屋里出来。
无忧子迎上去行礼说道:“公子,那叶珵属下审问过了,已经关押起来了。”说着递给他一份口供。
谢让接过来看了看,兄妹两个之前应该统一过口风,为了不出漏洞,故意将一些日期说的模糊一些,但两人显然提前了三四日就离开了,因此不知陵州下雪。
被叶琬儿用来金蝉脱壳的那女子,按形容样貌应当就是叶云岫了。按叶琬儿所述,她为了逃避官府追捕,到了庵堂原本不曾透漏真实姓名,那女子却恰好姓叶,被庵中女尼称为叶姑娘。
那女子比她早到了庵中几日,具体姓名来历不知,只知道也是江南逃难的灾民,路上遭遇流寇,独自一人被其他灾民所救带到庵中,自从到了庵中就病倒了,病得神志不清,都靠其他避难的灾民好心照顾。
叶琬儿见到她时,那女子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叶琬儿亲眼看着她许久没了气息,只当她死了。为了脱身,叶琬儿便故意将谢家的庚帖放在了那女子的枕边。
可赤金项圈这样值钱的东西,她却没舍得留下,之后叶琬儿跟着叶珵逃离了陵州。
那时官府应当已经发现叶家兄妹的行踪了,若不是一场大雪,谢让冒雪上山接走了叶云岫,难说她会不会落入官府手中。
谢让思虑良久。整件事若说背后没有范阳卢氏的手笔,他反正是不信的。
卢氏前阵子才表达了愿意送女入宫的意愿,卢家皇后都出过几个了,这些大世家的嫡女身份堪比公主,只要进了宫,地位就低不了,女儿都还没进宫呢,又把叶琬儿送到他面前来,这是有多大的野心。
卢家既然想送女入宫,若说是为了败坏他名声、反对他登基不太合理。这番操作,大约是为了离间他们夫妻感情吧。
利用这个叶琬儿来打开后宫之门,先打下一枚棋子,弄得他们夫妻离心,自家身份尊贵的女儿送进来才有机可乘,才能地位稳固。
真是让人不禁长叹一声,机关算尽。
也不知那位叶姑娘身份来历、可还有亲人在世,一晃六年过去,茫茫人海,乱世当头,要在数以万计的流民中查找一个孤女谈何容易。谢让心中明白,但凡他露出一点口风,要为叶云岫寻找亲人,明日赶来认亲的人就能挤满整个京城。
再说,他如今心里明白得很,那位在庵堂早夭的女子并非他真正的妻子。
便是找到了,叶云岫也不认得。
谢让心中打定主意,有心要为自己和叶云岫求一个清白,免得日后再有人混淆视听。他传了范阳卢氏次房嫡孙卢霑来,将叶家兄妹和叶珙交给卢霑,命他公开审理此案。
卢霑是户部侍郎,职责之内毫不沾边,谢让却让他来负责审理这案子,用意不言自明了。
其实这案子哪里还用审,表面上谢让还只是摄政王,谈不上欺君之罪,叶珵和叶珙不管知不知情,原本都是逃犯,被下狱问罪。永州知州严茽窝藏逃犯、指使协助叶家兄妹来京骗婚,也一样革职问罪。
而叶琬儿悔婚,心思歹毒、李代桃僵在先,欺瞒摄政王骗婚在后,也真相大白于世人面前。
原本按照六年前昏君给叶家的判决,叶琬儿要没入教坊司,李代桃僵顶罪骗婚按律判的是流放。可她毕竟曾经跟谢让有过婚约,没入教坊司有些不妥,谢让便一纸令下,将她发配去了岭南,令她削发为尼,终生不得离开尼庵半步。
唯一得以保全的是叶瑶儿、叶璨儿姐妹,之前谢让已经给她们脱了籍,也无意再为难两个无辜弱女子,便让人将她们放了,随她们自行离去。
事情到了这里不禁让人唏嘘。六年前叶家倒霉,昏君对叶家的判决更是重了,若这次叶琬儿肯悬崖勒马,接受谢让的补偿取消婚约,谢让为了叶云岫便不打算为难他们。以他的性情,他当真可以答应为叶家平反。
可如今,他有意敲打卢家,也只能处置叶家,连严茽也丢官罢职,犯下包庇窝藏之罪,按律流放。
不过不是到此为止,这个账,等他慢慢跟他们算。
至于更多的事情,谢让不打算再张扬,到此为止。他若是宣扬叶云岫便是那被叶琬儿用来李代桃僵的女子,然后两人成就了一桩姻缘,拥戴他们之人会赞一声天作之合,但居心叵测之人也一样能质疑叶云岫冒名顶替。可他若要说清原因,说叶云岫失去了记忆,却又难免引来更多的窥探和麻烦,被有心之人利用。
索性到此为止,反正此事除了叶云岫自己,也只有他知情了,审案时谢让便只说他到了庵堂不曾找到叶琬儿,那被叶琬儿陷害顶罪之人是一名无辜女子,这就行了。
这样算是给了世人一个交代。至于后续的事情,总归是他们夫妻两个的私事,身边之人知道就行了,比如无忧子和谢凤宁等人也都知道叶云岫是病重忘了许多事情,才被他当做叶琬儿接回家中,两人阴错阳差成就了这桩天定姻缘。
如今他要做的,是给叶云岫安排一个稳妥的出身来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是威名赫赫的叶云岫,这便足够了。以后这世间,大约再也无人敢质疑她的出身来历了。
四月末,叶云岫率西征的大军凯旋归来,万众瞩目。
大军一路沿着西北边关巡视过来,震慑内外,这一路走了将近两个月,一边走还要一边处置政务军务,但她所经之处,整个陇右道四境平定,百姓安稳。
朝堂上文武百官心里都明镜似的,西征大军这一趟凯旋意味着什么,这一两个月来,各地各处推举拥立摄政王登基的奏表雪片一般。朝臣们一边准备着迎接大军回朝,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新帝登基事宜,钦天监那边已经把日子都算好了。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自然还要大封功臣。诸事繁杂,各项事情都要提前做好准备。这阵子整个京城都很忙,礼部的官员来见谢让,请示一些事情,又问起分封之事。
礼部尚书问道:“请摄政王示下,何时迎太皇太后、太上皇和谢氏宗亲进京?”
谢让沉默,良久一叹说道:“等我想想吧。”
礼部尚书躬身称是,又说道:“宗亲之中,哪些是要封亲王、哪些封郡王的,还有长公主和外命妇,这些还请摄政王尽早示下,一应册封之物,朝服、冠冕等等都需要时日准备。”
谢让点头表示知道了。
期间俞虎主持修缮皇宫,按照谢让的意思,如今国库空虚,江山初定,没那么多闲钱,就先修缮粉刷一下前朝几处常用的宫室就行了。
俞虎跟了他这么久,也十分务实,只下令修缮宫城正门、东西朝堂,还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这几处,其他的先不忙,枢密院、弘文馆那些先往后靠靠,以后抽出手来各处再修缮。
这时候有朝臣提醒俞虎,是不是把长秋宫也好好修缮粉刷一下,天子居处紫宸殿,皇后居处长秋宫。
俞虎看傻子的表情瞅了那朝臣一眼,问道:“夫妻为什么要分开住?”
那朝臣原本是为了讨好皇后拍马屁,被俞虎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最后只能讪笑推说这都是宫里的规矩。
俞虎笑道:“你认识摄政王和我们寨主才多久,我认识他们多久了,我只信我们玉峰寨的规矩。”
距离京城还有两日路程时,京城百姓便已经奔走相告,准备迎接大军凯旋。朝臣们也都提前做好了准备,按照惯例,摄政王必然要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谢让这日下午处理完政事,似乎一时心血来潮,命人将准备的龙袍拿来给他看看。
他将那件明黄色织绣行龙九章的龙袍摆起来看了看,自己拿个包袱随手一包,拎着出了仙居殿大门,吩咐一句:“备马。”
“大当家要去哪里?”张顺忙问。
谢让眉梢眼角都是笑,悠然道:“趁着现在,咱们去迎迎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