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小娘子,心疼夫婿了呀?”
“啧啧,别心疼他了,这么个无用的夫婿要他作甚,他这会儿可护不住你,娘子不如心疼心疼我吧,我护着你。”
“瞎说什么呀,你赶紧撒泡尿照照,你也敢乱叫娘子,人家美人儿是来做压寨夫人的,你也不怕大王剁了你。”
“啧,咱们大王那身板儿,这小美人怕是有的受喽……”
围在叶云岫身边的山匪们嘻嘻哈哈地调笑着,一边招呼上边的人把寨门打开。谢让双目猩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徒劳气急地挣扎,麻绳勒入皮肉,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叶云岫徐步走过山寨大门,一步步走了上来。
那位膀大腰圆的“大王”早已惊艳到失态,不自觉眯着双眼,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笑眯眯迎上去,围着叶云岫啧啧赞叹。
“啧啧,谢家的人果然没敢骗我,确实是个绝色美人儿……”
“云岫!”谢让挣扎嘶吼,“畜牲!你们放开她!”
接下来的画面,便如刀刻斧凿一般,刻入脑海,谢让今生今世,至死也忘不了。
就在“大王”走过去,双手便要搭上叶云岫的双肩时,纤弱少女眉头厌恶地皱起,身形略略一动。
甚至都还没人看清楚,一道银光闪过,一颗脑袋砰然飞出,“大王”色眯眯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跟着脑袋滚到几尺之外,壮硕的身躯似乎反应不及,顿了顿,才仰天砰然倒地,鲜血喷薄而出。
一片死寂。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瞠目瞪视下,叶云岫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手中雪亮的大刀挂着血珠,表情似乎有些困惑,纤细的眉毛一直皱着,脸色悒郁,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刀,又转头看向身旁的山匪。
那山匪便是方才出言调戏她“娘子疼我”的那个,离她最近,这会儿惊得两只眼珠子就要瞪出眼眶,他竟没反应过来,他的腰刀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叶云岫手里,赫然便是刚刚杀人的那把。
“啊啊啊……”丢刀的山匪这才有了反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两腿,手脚并用蹉着屁股往后退。
这声尖叫仿佛摁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现场顿时一片惶恐惊呼,随着一声更加高亢刺耳的尖叫,谢凤歌白眼一翻,昏了过去。小王氏早已昏死不动了。
少女的身影在谢让双目中定格。
那纤弱的身影环视半圈,手臂垂下,脚步移动,便徐徐向面前一群山匪走去,轻风吹起她的长发,刀刃拖在石板地上泠泠作响,娇美的面容上一片漠然的郁色。
乌压压一群山匪吓得连连后退,后边有人仓惶逃跑,前面的一时间竟没人敢动,噗通一声有人跪下了,连声求饶,随即便跟着跪倒一片。
“女大王饶命,女大王饶命……”
叶云岫停住脚步,阴郁的小脸似乎有些烦躁,黑眸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山匪们。直到谢让叫了她一声。
“云岫。”
少女扭头看看他,顿了顿,脚步换了方向。她走过去,手中的刀一挥,齐齐砍断了树上几股手指粗的麻绳,谢让双臂扭动,立刻挣脱开来。
“云岫,你……”
谢让开口,一手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臂,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顿了顿还是低声道:“没事了。”
“他们,”叶云岫转头,手中的刀指着那边的山匪,坚持重复刚才的问题,“打你了?”
谢让自己也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形象,反正确实挨了打,嘴角火辣辣的疼,脸上应当是青紫了,腮帮子里边早已破皮,身上也挨了拳脚。不过他嘴角弯了弯,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我没事的。”
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低声埋怨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回山上去吗?”
“谢诚让我来换你,说不然他们就杀了你。”叶云岫肃着小脸,带着某种脱不去的郁色,仿佛才想起来还有个这么个人似的,目光落向跟她一同被山匪带进来的谢诚。谢诚吓得本能后退了一步。
叶云岫皱眉指着谢诚告状:“他骂我是灾星、祸害。”
谢诚瞬间脸色唰白,两条腿直打颤。谢让连忙安抚道:“别理他,他才是谢家的祸害呢,四体不勤,品行不端,还自命不凡,养头猪都比他有用。”
谢诚嘴角抽搐,脸色扭曲,一声也没敢吭。
谢让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不怕。今日的亲眼所见实在让他匪夷所思,震惊不已,他努力克制自己,根本不敢去看地上那位身首分离的“大王”,对眼前刚刚砍了人的少女却并不惧怕。
大概因为,她是叶云岫吧。
叶云岫脸色稍稍松了一些,拎着刀随手一指,再次问道:“他们哪个打的你?”
一句话问完,噗通噗通又跪下好几个。
其中一个直接扯着嗓子叫出来:“女大王饶命,女大王饶命,不不……不是我们,是是、是大王……是王大魁逼的,都王大魁打的。”指着地上身首分离的山大王。
“对对,是王大魁,都是王大魁打的,”另一个跟着喊,“还有、还有赵七,是他说谢公子与他有仇,要打谢公子出气的……他还说等赎金到手,就杀了谢公子,丢到山沟里喂狼。”
然后几人急于脱罪,连忙一哄而上,扑上去把一个刀疤脸的人押住。这人右半脸一道丑陋的刀疤从嘴角一直到腮边,疤痕外翻十分难看。叶云岫瞅了一眼,不认识。
谢让自然认得这个“老仇人”,可不就是当日在柳河县城,半夜被谢让一棍子桶下楼去的那个歹徒么。
“柳河县城,客栈那个坏人。”
谢让见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忘了,略略一提,叶云岫恍然想了起来,蹙着眉脚下才刚一动,赵七便已经吓得磕头如捣蒜,杀猪般地喊起来:“女大王饶命,女大王饶命啊,饶了小的眼瞎,小的眼瞎……”
她手中的刀血迹未干,刚刚就那么眼睛不眨地一刀把山大王脑袋砍得滚出多远,瞬息之间,似乎那脖子和脑袋是豆腐做的,王大魁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恐怕到了阴曹地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山匪们虽说平日里为非作歹,可遇上这般凶残的,一帮乌合之众谁能不怕。
叶云岫拎着刀脚下移动,就往那边去了,刚走两步,谢让轻轻拉住她胳膊:“云岫。”
“?”叶云岫回头看他。
谢让摇摇头:“罢了,你歇会儿吧。”
他本能地这么做了。不为赵七,只是并不想她再那么当场砍一个。杀了赵七无非再多一条人命,可是在谢让心里,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儿家,明明是那般的乖巧柔弱。
不过谢让也不打算当什么大善人,便叫押着赵七的那几个人:“你们,把他给我绑到那边树上,不许给他吃饭喝水。”
看样子竟是这么放过其他人了?那几人顿时狂喜,七手八脚把赵七拖过去绑在树上,麻绳密密匝匝地捆成了粽子。
谢让四顾茫然。
宽敞的山寨大门口,一边是跪成一片瑟瑟发抖的众山匪,一边是昏的昏、抖的抖的谢家一干人,地上还有一个身首分离的,大片的血泊触目惊心。
他十九岁的人生中,自负阅历不浅,心性稳重,可做梦也不曾想过这种场面该作何反应。
谢让定定神,叹了口气,看了看谢家那些人,他稍一迟疑,便抬步先往被绑在树上的谢宸、谢询那边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顺手从一个山匪手里抽出腰刀,走过去挥刀先砍断谢宸的绳子,把谢宸放开,又去放谢询。这时旁边有几个机灵的山匪赶忙跑过来,七手八脚把谢谅、谢谊也给解开了。
谢询的绳子刚一解开,便一把抱住谢让,呜呜哭了起来。终究才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
“没事了,不要哭。”谢让安慰他一句。
“看看你祖母。”谢宸扯掉身上的绳索说。
谢让走到一堆女眷那边,小王氏这会儿已经醒了,两眼呆滞脸色惨白,谢凤歌却还昏迷没醒。谢让叹口气,弯腰掐了下谢凤歌人中,掐了两遍,谢凤歌才长长的缓了一声,醒过来了。
谢让再去看老王氏,老王氏跟崔氏靠在一起,崔氏吓得吐了一堆,身上和跟前都是污物,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老王氏面如金纸,总感觉出气多进气少,谢让一靠近,便察觉一股子尿骚,果然一低头,发现老王氏失禁了。
谢宸带着谢询几个也过来了,扶起地上的女眷们,谢宸想给老王氏拍去身上的泥土,手拍上去,大约也发现了整片的骚臭濡湿,脸上表情顿时有些难以形容。
“谢公子……要不,先把女眷们扶去聚义厅?”
谢让一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瘦长脸的汉子,印象中应当也是山匪的一个头目,谢让锐利的目光便盯了他一眼。
那人瑟缩一下,急忙拱手道:“谢公子,小的俞虎,原是这山寨的二当家,大王……王大魁,贪财好色,经常在寨中欺凌弱小,山寨众多兄弟早就无可忍受了。谢公子放心,我等只求活命,但求公子和女大王绕过,我等绝不敢弄鬼使坏的。”
谢让自然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轻信了他,就这么深入山寨,谁知道有什么招数等着他们。但是眼下谢家一堆妇孺这个样子,总得先找地方安置修整,再说还有被抢上山的车马,以及他带来的那么多赎金银子,如今形势调转,也不能就不要了。
他还在斟酌,旁边叶云岫已经开了口,不情不愿地丢出两个字:“带路。”
俞虎也察觉这位刚砍了人的女煞星似乎心情很不好,不由得越发小心,赶紧指了路径,又招呼山寨的人抬了张藤椅来,把老王氏弄上去,抬着往聚义厅走。
从山寨大门到聚义厅,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俞虎带人抬着老王氏,领着谢家一干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前边,谢让和叶云岫并肩走在后面,一边走,谢让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
一开始山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偶尔有几个山匪喽啰放哨,路边也会有零散的窝棚。
谢让从昨日带着银子上山,山匪并没让他进到山寨里边,只是叫他在山寨大门候着,之后山大王得知只有谢让上山了,叶云岫却没来,谢让便被打了一顿,绑起来了。
该他运气坏,山匪押着他往里走的时候,又被赵七认出,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山匪们便把他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小窝棚,一昼夜没再管他。
所以谢让上山到现在,其实一直停留在山寨大门内不远,根本不曾进去过。这会儿才第一次深入山寨,看到了山寨里边的情形。
约莫走了一二里路,才开始出现零散错落的房屋,石墙茅草,就地取材,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更多的则还是随意搭建的窝棚,多是用木头和茅草搭成的,也有的用石头简易垒个矮墙框子,上边再盖上木头和茅草。
越是靠近聚义厅,窝棚和房屋便也连成了片,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很多山匪衣衫褴褛,看起来跟平常的百姓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看到有年老的妇人。
所谓聚义厅,是五间比较高大的屋子,没有院子,门前一大片宽敞的空地,依着山石居高临下,看起来倒有几分气势。
谢让一路走得十分谨慎。这会儿跟着山匪一路深入,越靠近山寨内部,谢让不由得越发警惕,俯首低声跟叶云岫说道:“毕竟这是在山匪窝里,只怕有诈,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他的音量应当只有叶云岫能听到,谁知叶云岫却不以为意的样子,脸色恢复了来时的漠然,眸光在周围一瞥,音量不低地慢悠悠说道:“管他呢,谁不老实,一刀砍了就是了。”
“……”谢让不由得眼角一抖。
叶云岫却又认真补上一句:“我砍人很快的。就是这把刀不太行,太钝了。”
她说话本来就慢,小女儿家天生的清甜嗓音,慢吞吞软绵绵的语调似乎只是在说一桩日常闲聊的事情。
谢让默默无言。周围听到他们说话的山匪们,脸皮都开始抽搐了。
聚义厅宽敞空旷,一帮子打家劫舍的山匪,墙上居然挂着关二爷的画像,写着一个大大的“义”字。厅堂正中一把交椅,下边两侧各有四把椅子,也没有茶几摆设之类,整个风格十分粗犷。
谢家人一个个安静如鸡,想到老王氏尿湿了衣裙大约要换,谢让便示意俞虎给他们另找个便利地方。俞虎说聚义厅旁边就是王大魁住的屋子,平日有人收拾打扫还算干净,叫几个山匪把老王氏抬了过去。
谢寄和谢宸也跟着去了,只有谢询、谢谅和谢谊三个小的还留在聚义厅。山匪们送了面饼和水来,三人饿了几天,饿得也顾不得许多了,全都开始狼吞虎咽。
谢让也一日夜水米未进,嘴唇都干裂了,但眼下却不是吃饭的时候。他提着戒心,见他们三个又吃又喝都没事,便也喝了一大碗水。
叶云岫不喝水,也不坐,站在那儿盯着自己的衣裙,小脸上不知怎么又开始笼罩上一层阴云。
谢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她青绿色的衣裙上发现了一小片斑斑点点的深褐色污渍,应当是刚才溅上的血迹。
平心而论,她身法动作非常快,似乎有刻意避开,躲得更快,竟然只溅到这么一小片点状的血渍。
可是显然,小丫头为此十分不高兴。
砍了人的她似乎情绪非常不好。
谢让自觉代入了她的情绪,那总归是一个活人,尽管是个极恶的坏人,可是平常人杀只鸡也还要怕一下呢。
这么一想,谢让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心疼不忍,难道她一个小女儿家就愿意杀人吗,她心里必定也是很不舒服的。
“没事了。”谢让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掌顺着她柔软顺滑的发丝拂过,柔声安慰道,“回头我帮你洗干净。”
叶云岫点点头。
实则她极其厌恶血迹,尤其忍受不了弄脏身上,这是小时候就形成的习惯了。
“你坐着歇会儿,我把这些事情处置一下。”谢让推着她到旁边椅子上坐下,自己也随意坐了,把二当家俞虎叫过来问话。
这俞虎倒是个识时务的,谢让略略一问,俞虎便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说的全都说了。
原来谢家一干人被劫到山寨之后,王大魁一眼见到锦衣华服、妆容精致的谢凤歌,便惊为天人。谢凤歌虽说称不上绝色,却也是容貌姣好了,再加上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土包子王大魁哪里见过这般高贵美艳的女子,于是便色迷心窍,当即表示要留她做压寨夫人。
活活没把谢凤歌吓死。
谢凤歌为了脱身,便说自己只是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妇人,年岁已大,昨日黄花了,还生过孩子,孩子都八九岁了。谢凤歌苦苦哀求王大魁,表示谢家定然给足赎金,王大魁拿着银子,大可以找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黄花女子当压寨夫人。
谢凤歌这般说辞,却给了崔氏启发,崔氏随即祸水东引,为了保住谢凤歌,便立刻把叶云岫推了出来。
崔氏跟王大魁说,她们谢家如今就有一个,便是叶云岫,才十四五岁,正当妙龄,出身江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恰恰一副江南美人的绝色姿容,并说叶云岫在此地也无娘家依靠,谢让更不足为虑,王大魁大可以把叶云岫弄上山来做压寨夫人,看在她“献美”有功的份上,便放过谢家人一马吧。
在此之前,王大魁已经放了谢寄下山拿赎金,于是等谢家托了中间人来斡旋,王大魁便开出第二次的条件,将赎金降到三千,但必须要谢让和叶云岫亲自送银子上山。
之后谢让孤身上山,王大魁恼羞成怒,谢让不巧又被赵七认了出来。赵七当日见过叶云岫一面的,在驴车上匆匆一瞥,赵七本身就恨透了谢让,心存报复,便格外卖力地在王大魁面前把叶云岫的美貌夸说了一番。
王大魁那个色鬼,便扣押谢让,又放了谢诚下山,放话叫谢家把叶云岫送上山交给他,不然他就把谢让和谢家十几口子全都杀了。
王大魁成功逼得叶云岫上了山,结果呢,引来个女阎罗,生生断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王大魁原本不是我们山寨的大王,我们山寨几年前就有了,原本叫玉龙寨,原先的大当家姓吴,世道难混,我们都是些逃犯、灾民聚在一起,原本一开始也就几十号人,占了这个山头苟且活命,混口饭吃。”
俞虎顿了顿,自己介绍道,“哦,小的原本就是个逃犯,柳河县人,在街上当货郎,被官差踢了摊子,将小的毒打一顿,小的还手打伤了官差,就逃命到此落草为寇了。”
“王大魁是两年前来的,他在原籍背了人命官司,逃到此地投靠的山寨,这厮是个狠角色,又会些拳脚工夫,来了才几个月,便把原先的吴大当家给杀了,自己做了大当家,他把山寨改名叫青龙寨,自封为青龙大王。”
俞虎觑着谢让说:“其实弟兄们早就受不了他了,王大魁不是个好人,只顾自己享受作乐,得了好处都自己搂着,不讲兄弟义气,活该女大王今日一刀结果了他。”
“你再说说那个赵七。”谢让打断他道。
“赵七原本不是我们山寨的人,去年夏天自己投靠来的,去年底跟几个弟兄下山办事,冒犯了谢公子,才把嘴巴割成那样子。”俞虎说道,“这厮原本是淮南人氏,淮南水灾逃难到此的,就只是个偷鸡摸狗的货色。”
他们说话,一旁的叶云岫站起身来,徐步走出去了。谢让起初没在意,只以为她在附近走动一下,停了停察觉不对,赶紧起身追出去。
还没进旁边的屋子,便听见一片尖叫,谢让疾步进去,只见叶云岫拎着沾血的刀,刀锋距离崔氏的脸只有几寸,不光崔氏,一堆女人都在惊恐尖叫。
“云岫!”谢让冲过去,冲到跟前停住脚,顿了顿轻轻握住叶云岫的小臂,柔声劝道:“别生气了,把刀给我可好?”
叶云岫顿了顿,手中的刀缓缓放下。
可少女身上那种被鲜血刺激出来的戾气,挥之不去。叶云岫微低着头,眸光落在不知名处,顿了顿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我心里不痛快。”
谢让一时没作声。他也生气啊。
可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任由叶云岫把崔氏也砍了。
俞虎跟着谢让进来的,随着这边的动静,也有几个山匪探头探脑跟进来。叶云岫忽然指着俞虎:“你,把她耳朵给我割一只下来。”
崔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俞虎本能地去瞅谢让。
“不要,不要,求你了。”谢凤歌爬起来护住崔氏,哭喊道,“谢让,谢让你倒是说句话呀,谢让,我娘可是你亲大伯母!”
谁知叶云岫却皱着眉头道:“那就把两只耳朵都割了吧。”
谢让张张嘴,欲言又止。
俞虎见状,冲旁边的山匪一挥手,两个小喽啰跑过来捉住崔氏拖了出去。
“云岫……”谢让瞥了外头一眼,心中迟疑。
“叫她以后听话。”叶云岫道。
谢让闭上嘴,索性不再去管这件事,顿了顿,伸手拉着叶云岫回聚义厅。
回到聚义厅,谢让立刻便想要安排谢家人下山,不然这么下去,万一叶云岫一个不痛快,再折腾一回,谢家人不死也得吓死。
可话到嘴边又迟疑了。
谢家人随时可以下山,那他们呢?
他和叶云岫,经过这件事之后,要怎么办?
回白石镇是不大可能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怕谢家人一下山,整个白石镇乃至陵州城,都该传开叶云岫杀人的事情了。
总不能把谢家人和山寨所有的山匪全部杀掉灭口。不然他和叶云岫,如何再回白石镇,哪怕回山上的墓园,继续安生度日?
她有什么错,她明明被逼无奈,明明是为救他,明明只是杀了一个恶人,却要承受周围“杀人魔头”的异样目光,以及很可能随之而来的无尽麻烦……
谢让思绪一团乱,脑子里直到这会儿还懵着呢。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更想不通,他朝夕相处养了半年,柔柔弱弱、稚气乖顺的小姑娘,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
她哪里学来的功夫,叶家养在深闺的女儿,如何会习武?
万千思绪像一团乱麻,塞满了谢让的脑子。可眼下还不是探究这些事的时候,谢让思虑片刻,便决定先让谢家人下山。
至于他和叶云岫,天大地大,反正是不必一起回去了。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谢让顿了顿,换了个词说道,“我去把他们都赶走,撵他们下山去吧。”
叶云岫点头,这些事她原本也不关心。
谢让进了旁边的屋子,崔氏的两只耳朵果然已经被割掉了,闭着眼,半死不活的直哼哼,喽啰们大约怕她当场死掉,居然还体贴地给她撒了伤药,拿布条缠在头上包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谢家人一个个看着他目光复杂,见叶云岫没跟着,谢凤歌忍不住哭喊骂道:“谢让,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你就这么看着她伤害我娘?”
“……”谢让无语道,“大堂姐是想说,只准大伯母心思歹毒害别人,别人却不准伤她分毫?”
谢凤歌一窒,面色仍是不忿,谢让冷冷道:“大堂姐想好了再说话。云岫已经留她一条命了,我刚才若不劝着,大伯母这会儿还不知道怎样呢。”
谢凤歌恨恨地咬牙。小王氏捂脸哭着埋怨道:“都怪你们,我说赶紧给了赎金,放我们下山去吧,你大姑娘手里明明有钱,是你们母女又要想法子折腾害人,这回好了吧,惹上这么个女魔头。”
谢凤歌反驳道:“三婶这会儿说这些事后的话了,你早怎么不说,也没见你反对呀?”
“行了!什么时候了还吵!”谢宸喝了一声。
谢宸走过来,低声道:“谢让,你媳妇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让哪里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跟他谈论这些。
“四叔先别说这些了,你们下山去吧。”谢让平淡说道,“我已经让他们去把你们的车马还回来了,下山马车可能不好走,回头让人送你们出去,四叔和大堂兄背着祖母,出了山寨你们便自己下山吧,三叔估计还在山下等你们。”
“那……你呢?”谢宸问道。
“四叔觉得我还回得去么?”谢让自嘲一哂,怅然喟叹道,“人心也会寒的,谢家这般待我,我如今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谢宸张张嘴,又把嘴闭上了。
“那,我们的银子呢?”谢诚问。
谢让:“什么银子?”
“当然是我们送上山来的赎金。”谢诚说,“那可都是谢家硬凑出来的,主要都是我们大房拿出来的。”
其实大头就是谢凤歌。第一次谢让上山,送来了一千五百两,今日叶云岫和谢诚上山来,谢诚又带来了余下的部分,是从谢凤歌手里来的八百两银票,另有京城两爿铺面的房契,原本也是谢凤歌的嫁妆,折合也能值七八百两银子。
原本谢凤歌藏得严实,如今为救自己的性命,谢凤歌不得不大出血,才跟谢诚露了底,拿出来补齐余下的赎金,差不多凑齐了三千两。
老王氏哼哼唧唧地一直闭着眼睛,这会儿也睁眼看了谢让一眼。
谢让理了理衣袖,背着手笑了下。
“大堂兄想清楚了,既然是赎金,这不是放你们下山了么?”
谢诚脸色一变,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谢让一笑道,“这里又不是我说了算,你送来的是赎金,又没给我,难不成大堂兄是想继续留在山寨?”
谢诚还想跳脚,他怕叶云岫,可不怕谢让这个堂弟。
然而这时,俞虎从外头进来了,立在旁边躬身道:“谢公子,车马都已经还回来了,就在山寨大门口候着。”
谢让微笑点头,彬彬有礼地问谢诚:“还请大堂兄示下,走还是留?”
“谢让!”谢诚不甘心地怒吼,谢凤歌则尖声叫道:“谢让,那都是我的银子!”
“对了,还要烦请大堂姐写个铺面买卖的私契,大堂姐想必是懂的,不然这铺面,人家山寨也不好收下。”谢让道,便示意了一下俞虎。
俞虎随即命人拿了两张写好的契约,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押着谢凤歌签字画押摁了手印。
谢凤歌哭喊着破口大骂,谢让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迈步出去了。
俞虎面无表情看着谢家一干人,也不催促,只是问了一句:“既然谢公子交代了,还请各位示下,哪些人要走的,哪些是要留下,要走的外头自有兄弟送你们到山寨大门口。”
小王氏二话不说,拉着谢谊就跑,谢宸也背起老王氏出去了,其他人纷纷跟着出去。
谢让一走,谢诚和谢凤歌在外人面前没了本事,两人几乎都没有犹豫,谢诚背起崔氏,谢凤歌跟着也赶紧跑了,生怕跑得慢了落在后面。
谢让停步在聚义厅门口,目送着谢家一行人离开。谢询匆匆跑过来,拉着他问道:“二哥,你以后怎么打算?”
谢让一笑道:“不必担心,天大地大,等把这边的事了了,我大约就带你二嫂云游天下去了。”
谢询眼含泪光,半晌说道:“二哥保重。”
“嗯,你也保重。”谢让温声道,“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是我这个兄长失职,无法再照顾你们了,你回去好好照顾你姨娘和燕真,来日若是有能耐,不妨带着你姨娘和燕真搬出去另过。”
谢询点头答应着,噙着泪低头转身离开。
谢让却又叫住他道:“对了,你帮我给祖母和四叔带句话,你告诉他们,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对谢家也没好处。”
“就这一句?”
“对,就这一句。”谢让含笑道,“你先跟四叔说,他会明白的。”
谢询郑重点头,转身跑去追谢家一干人。
山上地势高,谢让站在聚义厅门口,居高临下一直目送谢家人走远,隐约能看见他们到了山寨大门口,才转身进去。
叶云岫独自一人坐在聚义厅里,她在这那坐着,山匪喽啰无人敢靠近,小姑娘一个人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玩。
见他进来,叶云岫默默从身上掏出桃木簪递给他。
谢让自觉地走过去接过簪子,以手代梳,把她一头有些凌乱的长发整理一下,简单在脑后挽了个垂髻。
“你怎么不怕我?他们好像都怕我。”叶云岫歪着脑袋问道。
“怕你什么?怕你跟我吃鸡,一只山鸡你要吃两条腿儿?”
谢让噙笑端详,把盘好的发髻整理一下,挨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却忽然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嗯?”叶云岫不解的眼神。
“我是想说,我当初也曾用心读书的,现在想来又有什么用呢,若是我当初选择习武,也不用你一个小女儿家孤身犯险来救我。”
叶云岫深以为然,果断点头。要是他习武,哪能让几个山匪给揍了,你看这揍得鼻青脸肿的。
谢让顿时说不清想笑还是想恼,失笑地一声慨叹。
叶云岫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只脚,漫不经心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大概要无家可归了。”谢让凑近她低声笑道,“你等着,你就在这坐着帮我压阵,我把银子要回来。咱们如今可正好穷着呢。”
叶云岫抬起慧黠带笑的黑眼睛:“三千两?”
“三千两,”谢让小声道,“你总得给人山寨稍稍留点儿吧,做人留一线,给人家留点儿辛苦钱,也别闹得太过不去。两千多两银子,也足够我们好吃好喝、游历天下的了。”
“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也够了。”
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没有几两银子,只要别太挥霍,这笔钱足够他们好好安排今后的生活了。
叶云岫这下高兴了,晃悠着两只脚笑眯眯道:“原来谢凤歌这么有钱,怪不得她天天那么拽呢!”
“可不是么。不然你以为三叔三婶他们整天闹什么。”谢让道,“当初她嫁入广平伯府,谢家陪送的嫁妆实足一百二十八抬,折算一起足有七八千两银子,便是嫁个公侯家的小姐也够了。”
“!”叶云岫睁大眼睛,着实羡慕到了。
她其实对银钱没有多少具体概念,但是还记得三文钱一个大肉包子,一两银子一千钱,七八千两银子,这得买多少大肉包子啊。
“你怎么不早说!”叶云岫顿时埋怨道,“早知道就该把谢凤歌扣下来,她一个人就不止值三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