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捉老鼠, 不会一口咬死,而是玩死。
多棱呼吸一滞。
那天在京城时,他选择走, 顾大姑娘确实没有再攻击,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次也一样, 只要选了走黑水滩, 顾大姑娘就不会再攻击,是生是死,是他们的命。
他忽略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失血过多,和连日的紧绷,让他欠了思考。
让他走进了绝路。
“走。”
多棱挥刀挡箭, 可是箭矢源源不断,犹如在下一场箭雨,铺天盖地。
不过几息,多棱又中了一箭。
若是方才他死命一搏, 十有八九能在临死前抓几个垫背的。
而现在, 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了。
往回走是死路一条。
继续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往前……
军中除了主将,其余人等用的一般都是一石弓, 一石弓的射程最多也就三百步。
往前跑,运气好的话,还能有生路。
不, 应该说, 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们……”
这是生路,也有可能是死路。
“走。”
这一波的箭雨中,除了多棱, 只活下来了一个人,萨乌掩护着多棱,冲进了黑暗中。
“大姑娘,他运气还真好。”秦沉忍不住说道。
他们压根没有手下留情,可几轮攻击下来,每一次都能让多棱险险逃过,就连受伤也没有伤在要害。看起来伤得重,全都是皮外伤,丝毫没有伤筋动骨。
但凡养个三五天就能好。
这运气,简直了!
“对,他运气极佳。”顾知灼手持千里眼一直看着对方,嘴上说道,“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师兄曾给他算过一卦,他近三月内有一劫,‘遇土不吉’。若是他能避过这一劫,往后会困龙得水,行险而顺。”
“土?”
秦沉小心地探出一只脚踩了踩往黑水滩上踩了踩。
“死劫?”
秦沉懂了!难怪顾大姑娘一路上有目的把他往黑水滩逼,这是要让他应劫而死。
顾知灼随手拍了他一下:“别看我,看他。”
她的嘴角跃动着笑意:“死劫已到,回天乏术。”
话音刚落,躲过一轮箭雨的多棱突然脸色大变,他的双脚从大地陷了下去,仿佛被一口咬住。
糟糕。
是沼泽!
运气在刹那间离他而去,他这一脚,踩中了沼泽。
“大王子!”
萨乌哀痛大呼,他一把抓住了多棱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把他从沼泽里拉出来。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哪怕是背后连连中箭,也没有避让分毫。
“大王子,我拉你上来!”
萨乌死死攥着他,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了血。
多棱用尽全力往前迈步,然而,淤泥底下像是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它们纠缠着他,拉扯着他的双脚,一寸一寸地要把他拖向阴间地府。
萨乌的力气渐渐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渐渐前倾,在这一瞬间,他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了沼泽中。
“萨乌!”
萨乌是面朝下摔下来的,口鼻陷在了淤泥里,挣扎一会儿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沉了下去。
他死了。
多棱浑身冰冷,萨乌也死了。
自己也会死!
多棱的身体在沼泽中慢慢往下陷,沉重的泥沙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
这种明知会死,但一时死不了,只能慢慢地等着死亡降临的感觉,就是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一样。这一刻他甚至想,干脆让箭射死他算了。
然而,箭雨停了下来。
为什么!?
多棱愕然地看向站在了黑水滩前的顾知灼。
他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步,在火光的映照中,他似乎能够看到顾知灼脸上的笑。
他没有看错,她在笑!笑着看他在沼泽中挣扎,步入死亡。
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恍惚间,多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一个离间计,让大启皇帝把一代名将顾韬韬的性命双手奉上。他亲眼看着数以万计的南疆军被沼泽吞噬,那一刻,他志得意满。
而现在,陷在沼泽中的人变成了自己,等待着死亡是他。
死亡。
他要死了吗!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多棱放声大喊大叫。
顾知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挣扎的人影,手里的千里眼可以让她看到多棱每一个恐惧,不甘和绝望的表情。
直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她一手搭在玉狮子的马背上,借着玉狮子来支撑着自己不要摔下去。
“大姑娘,”秦沉吓了一跳,“你不会又病了吧?”
“没。”顾知灼勉强笑了笑,启唇道,“当年,我爹爹他们,便是死在了这里,上万南疆军,大多尸骨无存。”
所以,当年灿灿没能带回爹爹的尸骨,谁都以为是沉在沼泽中。
“啊?”
秦沉惊了一跳。原来是这里!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很快就平复好了自己的心绪,再睁眼的时候,沼泽已经淹没到了多棱的胸口。
她神色如常,笑着对秦沉道:“沼泽中挣扎得越厉害,往下沉得就越快。”。
这一点,多棱当然也知道 ,但是,人在绝路上,求生的欲望往往压过了理智。
他还在往下沉。
淤泥很快就没到了胸口,挤压的窒息感让他渐渐呼吸不畅。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救我……”
是援军吗?
是不是珈叶带来的援军?
多棱拼命地向着那些人伸出手,目带乞求。
“救……”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对,那些人,为什么穿着南疆军的服制?
他们为什么能踩在沼泽上?
啊啊啊啊!
多棱惊叫着,一双双透明的手大力地按上了他的双肩,把他往下按。
“不要。”
“不——”
他不想死!
淤泥没到了脖颈,下巴,嘴唇,鼻子……
顾知灼手持千里眼,冷静地看他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额头。
他的手还伸在外头,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点光,然而,无济于事。
很快,就连手也看不见了,沼泽彻底吞噬了他。
“遇土不吉。”
顾知灼的嘴角一弯,她又多站了半个时辰,以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大姑娘,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头也不回: “让她过来。”
珈叶迈步上前,她看了一眼沼泽的方向,对顾知灼行了一个下位者的礼,递上了那条狼牙护符和血书绢纸。
顾知灼接过狼牙护符,随手抛了抛,又一把捏在掌心中。
她看完了血书后,把血书和绢纸都还给了珈叶。
“你带着去禾木达草原。”顾知灼轻柔地把她的发辫轻轻拨到了身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知道。”
把绢纸和血书交给乌扎。
乌扎是多棱的亲阿舅,王后是一母同胞。
乌扎必会派出援兵,亲自来救援。
顾知灼含笑道:“我留了巴鲁他们几个活口,你带着援兵按原路走,让乌扎遇到巴鲁。这一路上,我留了很多的痕迹,你不用多说多做,他们自己能找到这里。”
“是。”
珈叶记在心里。
美目扫了一圈狼藉的四周,诺瓦的尸体就在那儿,又有脚印一直踏进黑水滩,谁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秦沉当即下令整兵。
“你在适当的时候,让王后想到她可以当摄政王太后。 ”
珈叶听懂了。
王后为了母族,说不定咽下这口气,但若有一个摄政王太后的名头吊在前头,王后就还能有别的选择,比如杀夫。
大凉有过摄政王太后的先例,并不是办不到。
顾大姑娘是要强行让王后和王上反目,让两人内斗。
顾知灼眉眼含笑,仿佛在说一件最最寻常的事。
“从现在起,你得告诉自己,王后是你的亲阿娘,你要一心一意为王后着想,让王后信你。”
珈叶长睫轻颤,有些不懂。
“成为摄政王太后的前提是,她得扶持一个傀儡作为新王。”
“凉王为了他的亲儿子能继任王位,杀了王后的儿子,凉王绝了王后的子嗣,你可以哄着王后,也绝了凉王的子嗣。”
珈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垂帘细思。
顾知灼的声线蛊惑:“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一心一意只听她的,还曾为了救她的儿子差点死了。有这样的情分在,她是乐意扶凉王的亲生子,还是扶你?”
“等你坐上那个位子,还需不需要一个摄政王太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珈叶眸中的野心有如一团火焰,一旦点燃就再也压不下去。
从现在起,她会是王后最听话的女儿。
她会帮着王后,杀光王上的儿子们!她要成为凉王。
珈叶的心跳如鼓。
顾大姑娘三言两语间,就为她理清了茫茫前路。
明明是一个年岁比她还小的姑娘,却让她忍不住信服,这一刻,她的心底里升不起一丁点对抗的念头。
“顾大姑娘,我若能坐上那个位子,大凉将永为大启臣国,岁岁纳贡,绝不叛变。”珈叶给出自己最大的承诺。
“好。”
顾知灼笑了,友好地说道,“放心,启国会帮你的。”
至于这些承诺嘛,听听就好。
王上和王后反目,凉国内斗不休,至少能为西疆换来五年以上的时间休养生息。至于以后,“和”当然好,她若是要撕碎盟约,大启也足能应战。
“合作愉快。”
两人击掌为盟。
走到如今,珈叶唯有成为凉王,才有活路,而她能靠的不是王后和王上,唯有顾大姑娘!
珈叶站在她身侧,沉默地看着黑水滩,喃喃自语:“我十三岁时,阿娘刚死,当时,多棱在拉拢王上身边的一员猛将莫其各,他让人把我送到了莫其各的帐子里。”
她红唇弯扬,魅意天生。
“我生得不错,容貌和身段都是男人喜欢的。”
“在那之后,王后把我养在了她膝下,收为了养女。”
“我现在十七岁了,为了多棱,我上过不少人的榻。顾大姑娘你说得对,与其让男人来摆布我这一生,为什么我不能去摆布男人!?”
顾知灼侧首看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指腹略有湿意。
“我会帮你的。”
“我信你。”珈叶深吸了一口气,“顾大姑娘,可以动手了。”
顾知灼拔出短刀,本来她是想把短刀给秦沉的,转念还是示意秦沉让开。
她反手,一刀捅进了珈叶的小腹。
唔。珈叶强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这一刀,顾知灼避开了所有的脏器,看着很重,血流不止,但其实不会致命。说到底,也就是有点吓人的皮外伤。
这是要让乌扎和王后相信,珈叶是“拼了命”的突围求援。
顾知灼又为她扎了一针,只让血流的速度稍稍慢一些。收针后,珈叶跃上了自己的马,说了一声:“顾大姑娘,期望来日还能与你再见。”
珈叶策动胯下的马,奔跑而去,马蹄踩在了碎石上,带起了一片尘土飞扬。
顾知灼目送她走去,也道:“走啦。我们去买花头巾,然后回家。等到了京城,我请你们去天熹楼喝酒庆功。”
“好耶!”
将士们欢呼雀跃。
顾知灼一马当先。
她轻松愉悦,哪怕几天没睡,也没有一点儿疲累,反倒精神奕奕。
姜有郑管着西疆军务,顾知灼在此用兵,追击厮杀自然也瞒不过他的。
一到阿乌尔城,他特意过来见礼问安,听说顾知灼要买花头巾,笑道:“那您来得正好,我保证,阿乌尔城卖的扎染花头巾是最好看的。上回您走得急,都没有仔细逛过。”
“这回我也赶着回去,过几日子再过来玩。”
顾知灼从善如流,有他领着逛了一圈,买了各式各样颜色的花头巾,还买了一些花布扎的马鞭。
这些花头巾每一条都染得极有特色,顾和灼挑花了眼,买得收不了手。
她索性大手一挥,全都包圆,每个将士都来一条,让他们带回去讨媳妇欢心。
“三百里加急!”
“三百里加急!”
付银子的时候,一匹战马从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卖花布的阿婆吓了一跳,连声道:“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不会。”姜有郑肯定地安抚道,“是好事。”
顾知灼也猜到,这应该是朝廷下达的废帝公文。作为西疆总兵,姜有郑知道得要更早一些。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盖着国玺的公文就贴在了阿乌尔城的公告栏上,守备还专程叫了两个年长的童生为百姓们讲解内容。
西疆的百姓们全都受够了废帝执政的苦,这道公文简直戳在了他们的心窝窝上,争相奔告,还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
回去的一路上,途经任何一个城镇,百姓们在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而和朝廷公文一起传遍天下的,还有祭天时的天降祥瑞。
一个个说得热闹非凡,就像是亲眼所见。
到了京城,已经是七八天后了,顾以灿早早在三里亭等她了。
“妹妹。”
顾以灿一见到她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知灼下马,让秦沉先率兵回营,秦沉应命后问道:“大姑娘,她怎么办?”
秦沉说的是马车里的季南珂。
多棱在逃的时候没能顾上她,就把她随手丢在了石林里,顾知灼让人顺手捡了回来。
“你带回京,和谢璟关一块儿。”
“要是快死了,让狱卒给她叫个大夫。”
顾知灼随口吩咐完,挽着顾以灿说道:“多棱带着她时连运气也变差了,我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费劲。”
顾知灼生怕不保险,索性就让多棱带着季南珂一块儿跑,果然他倒霉了!自己真是机灵。
顾以灿捧场地拍手。
“夭夭,今儿是对废帝的三司会审,你要不要去看?!”
啊?
去去去,当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