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猫捉老鼠, 不会一口咬死,而是玩死。

多棱呼吸一滞。

那天在京城时,他选择走, 顾大姑娘确实没有再攻击,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次也一样, 只要选了走黑水滩, 顾大姑娘就不会再攻击,是生是死,是他们的命。

他忽略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失血过多,和连日的紧绷,让他欠了思考。

让他走进了绝路。

“走。”

多棱挥刀挡箭, 可是箭矢源源不断,犹如在下一场箭雨,铺天盖地。

不过几息,多棱又中了一箭。

若是方才他死命一搏, 十有八九能在临死前抓几个垫背的。

而现在, 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了。

往回走是死路一条。

继续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往前……

军中除了主将,其余人等用的一般都是一石弓, 一石弓的射程最多也就三百步。

往前跑,运气好的话,还能有生路。

不, 应该说, 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们……”

这是生路,也有可能是死路。

“走。”

这一波的箭雨中,除了多棱, 只活下来了一个人,萨乌掩护着多棱,冲进了黑暗中。

“大姑娘,他运气还真好。”秦沉忍不住说道。

他们压根没有手下留情,可几轮攻击下来,每一次都能让多棱险险逃过,就连受伤也没有伤在要害。看起来伤得重,全都是皮外伤,丝毫没有伤筋动骨。

但凡养个三五天就能好。

这运气,简直了!

“对,他运气极佳。”顾知灼手持千里眼一直看着对方,嘴上说道,“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师兄曾给他算过一卦,他近三月内有一劫,‘遇土不吉’。若是他能避过这一劫,往后会困龙得水,行险而顺。”

“土?”

秦沉小心地探出一只脚踩了踩往黑水滩上踩了踩。

“死劫?”

秦沉懂了!难怪顾大姑娘一路上有目的把他往黑水滩逼,这是要让他应劫而死。

顾知灼随手拍了他一下:“别看我,看他。”

她的嘴角跃动着笑意:“死劫已到,回天乏术。”

话音刚落,躲过一轮箭雨的多棱突然脸色大变,他的双脚从大地陷了下去,仿佛被一口咬住。

糟糕。

是沼泽!

运气在刹那间离他而去,他这一脚,踩中了沼泽。

“大王子!”

萨乌哀痛大呼,他一把抓住了多棱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把他从沼泽里拉出来。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哪怕是背后连连中箭,也没有避让分毫。

“大王子,我拉你上来!”

萨乌死死攥着他,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了血。

多棱用尽全力往前迈步,然而,淤泥底下像是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它们纠缠着他,拉扯着他的双脚,一寸一寸地要把他拖向阴间地府。

萨乌的力气渐渐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渐渐前倾,在这一瞬间,他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了沼泽中。

“萨乌!”

萨乌是面朝下摔下来的,口鼻陷在了淤泥里,挣扎一会儿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沉了下去。

他死了。

多棱浑身冰冷,萨乌也死了。

自己也会死!

多棱的身体在沼泽中慢慢往下陷,沉重的泥沙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

这种明知会死,但一时死不了,只能慢慢地等着死亡降临的感觉,就是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一样。这一刻他甚至想,干脆让箭射死他算了。

然而,箭雨停了下来。

为什么!?

多棱愕然地看向站在了黑水滩前的顾知灼。

他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步,在火光的映照中,他似乎能够看到顾知灼脸上的笑。

他没有看错,她在笑!笑着看他在沼泽中挣扎,步入死亡。

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恍惚间,多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一个离间计,让大启皇帝把一代名将顾韬韬的性命双手奉上。他亲眼看着数以万计的南疆军被沼泽吞噬,那一刻,他志得意满。

而现在,陷在沼泽中的人变成了自己,等待着死亡是他。

死亡。

他要死了吗!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多棱放声大喊大叫。

顾知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挣扎的人影,手里的千里眼可以让她看到多棱每一个恐惧,不甘和绝望的表情。

直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她一手搭在玉狮子的马背上,借着玉狮子来支撑着自己不要摔下去。

“大姑娘,”秦沉吓了一跳,“你不会又病了吧?”

“没。”顾知灼勉强笑了笑,启唇道,“当年,我爹爹他们,便是死在了这里,上万南疆军,大多尸骨无存。”

所以,当年灿灿没能带回爹爹的尸骨,谁都以为是沉在沼泽中。

“啊?”

秦沉惊了一跳。原来是这里!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很快就平复好了自己的心绪,再睁眼的时候,沼泽已经淹没到了多棱的胸口。

她神色如常,笑着对秦沉道:“沼泽中挣扎得越厉害,往下沉得就越快。”。

这一点,多棱当然也知道 ,但是,人在绝路上,求生的欲望往往压过了理智。

他还在往下沉。

淤泥很快就没到了胸口,挤压的窒息感让他渐渐呼吸不畅。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救我……”

是援军吗?

是不是珈叶带来的援军?

多棱拼命地向着那些人伸出手,目带乞求。

“救……”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对,那些人,为什么穿着南疆军的服制?

他们为什么能踩在沼泽上?

啊啊啊啊!

多棱惊叫着,一双双透明的手大力地按上了他的双肩,把他往下按。

“不要。”

“不——”

他不想死!

淤泥没到了脖颈,下巴,嘴唇,鼻子……

顾知灼手持千里眼,冷静地看他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额头。

他的手还伸在外头,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点光,然而,无济于事。

很快,就连手也看不见了,沼泽彻底吞噬了他。

“遇土不吉。”

顾知灼的嘴角一弯,她又多站了半个时辰,以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大姑娘,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头也不回: “让她过来。”

珈叶迈步上前,她看了一眼沼泽的方向,对顾知灼行了一个下位者的礼,递上了那条狼牙护符和血书绢纸。

顾知灼接过狼牙护符,随手抛了抛,又一把捏在掌心中。

她看完了血书后,把血书和绢纸都还给了珈叶。

“你带着去禾木达草原。”顾知灼轻柔地把她的发辫轻轻拨到了身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知道。”

把绢纸和血书交给乌扎。

乌扎是多棱的亲阿舅,王后是一母同胞。

乌扎必会派出援兵,亲自来救援。

顾知灼含笑道:“我留了巴鲁他们几个活口,你带着援兵按原路走,让乌扎遇到巴鲁。这一路上,我留了很多的痕迹,你不用多说多做,他们自己能找到这里。”

“是。”

珈叶记在心里。

美目扫了一圈狼藉的四周,诺瓦的尸体就在那儿,又有脚印一直踏进黑水滩,谁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秦沉当即下令整兵。

“你在适当的时候,让王后想到她可以当摄政王太后。 ”

珈叶听懂了。

王后为了母族,说不定咽下这口气,但若有一个摄政王太后的名头吊在前头,王后就还能有别的选择,比如杀夫。

大凉有过摄政王太后的先例,并不是办不到。

顾大姑娘是要强行让王后和王上反目,让两人内斗。

顾知灼眉眼含笑,仿佛在说一件最最寻常的事。

“从现在起,你得告诉自己,王后是你的亲阿娘,你要一心一意为王后着想,让王后信你。”

珈叶长睫轻颤,有些不懂。

“成为摄政王太后的前提是,她得扶持一个傀儡作为新王。”

“凉王为了他的亲儿子能继任王位,杀了王后的儿子,凉王绝了王后的子嗣,你可以哄着王后,也绝了凉王的子嗣。”

珈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垂帘细思。

顾知灼的声线蛊惑:“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一心一意只听她的,还曾为了救她的儿子差点死了。有这样的情分在,她是乐意扶凉王的亲生子,还是扶你?”

“等你坐上那个位子,还需不需要一个摄政王太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珈叶眸中的野心有如一团火焰,一旦点燃就再也压不下去。

从现在起,她会是王后最听话的女儿。

她会帮着王后,杀光王上的儿子们!她要成为凉王。

珈叶的心跳如鼓。

顾大姑娘三言两语间,就为她理清了茫茫前路。

明明是一个年岁比她还小的姑娘,却让她忍不住信服,这一刻,她的心底里升不起一丁点对抗的念头。

“顾大姑娘,我若能坐上那个位子,大凉将永为大启臣国,岁岁纳贡,绝不叛变。”珈叶给出自己最大的承诺。

“好。”

顾知灼笑了,友好地说道,“放心,启国会帮你的。”

至于这些承诺嘛,听听就好。

王上和王后反目,凉国内斗不休,至少能为西疆换来五年以上的时间休养生息。至于以后,“和”当然好,她若是要撕碎盟约,大启也足能应战。

“合作愉快。”

两人击掌为盟。

走到如今,珈叶唯有成为凉王,才有活路,而她能靠的不是王后和王上,唯有顾大姑娘!

珈叶站在她身侧,沉默地看着黑水滩,喃喃自语:“我十三岁时,阿娘刚死,当时,多棱在拉拢王上身边的一员猛将莫其各,他让人把我送到了莫其各的帐子里。”

她红唇弯扬,魅意天生。

“我生得不错,容貌和身段都是男人喜欢的。”

“在那之后,王后把我养在了她膝下,收为了养女。”

“我现在十七岁了,为了多棱,我上过不少人的榻。顾大姑娘你说得对,与其让男人来摆布我这一生,为什么我不能去摆布男人!?”

顾知灼侧首看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指腹略有湿意。

“我会帮你的。”

“我信你。”珈叶深吸了一口气,“顾大姑娘,可以动手了。”

顾知灼拔出短刀,本来她是想把短刀给秦沉的,转念还是示意秦沉让开。

她反手,一刀捅进了珈叶的小腹。

唔。珈叶强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这一刀,顾知灼避开了所有的脏器,看着很重,血流不止,但其实不会致命。说到底,也就是有点吓人的皮外伤。

这是要让乌扎和王后相信,珈叶是“拼了命”的突围求援。

顾知灼又为她扎了一针,只让血流的速度稍稍慢一些。收针后,珈叶跃上了自己的马,说了一声:“顾大姑娘,期望来日还能与你再见。”

珈叶策动胯下的马,奔跑而去,马蹄踩在了碎石上,带起了一片尘土飞扬。

顾知灼目送她走去,也道:“走啦。我们去买花头巾,然后回家。等到了京城,我请你们去天熹楼喝酒庆功。”

“好耶!”

将士们欢呼雀跃。

顾知灼一马当先。

她轻松愉悦,哪怕几天没睡,也没有一点儿疲累,反倒精神奕奕。

姜有郑管着西疆军务,顾知灼在此用兵,追击厮杀自然也瞒不过他的。

一到阿乌尔城,他特意过来见礼问安,听说顾知灼要买花头巾,笑道:“那您来得正好,我保证,阿乌尔城卖的扎染花头巾是最好看的。上回您走得急,都没有仔细逛过。”

“这回我也赶着回去,过几日子再过来玩。”

顾知灼从善如流,有他领着逛了一圈,买了各式各样颜色的花头巾,还买了一些花布扎的马鞭。

这些花头巾每一条都染得极有特色,顾和灼挑花了眼,买得收不了手。

她索性大手一挥,全都包圆,每个将士都来一条,让他们带回去讨媳妇欢心。

“三百里加急!”

“三百里加急!”

付银子的时候,一匹战马从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卖花布的阿婆吓了一跳,连声道:“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不会。”姜有郑肯定地安抚道,“是好事。”

顾知灼也猜到,这应该是朝廷下达的废帝公文。作为西疆总兵,姜有郑知道得要更早一些。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盖着国玺的公文就贴在了阿乌尔城的公告栏上,守备还专程叫了两个年长的童生为百姓们讲解内容。

西疆的百姓们全都受够了废帝执政的苦,这道公文简直戳在了他们的心窝窝上,争相奔告,还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

回去的一路上,途经任何一个城镇,百姓们在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而和朝廷公文一起传遍天下的,还有祭天时的天降祥瑞。

一个个说得热闹非凡,就像是亲眼所见。

到了京城,已经是七八天后了,顾以灿早早在三里亭等她了。

“妹妹。”

顾以灿一见到她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知灼下马,让秦沉先率兵回营,秦沉应命后问道:“大姑娘,她怎么办?”

秦沉说的是马车里的季南珂。

多棱在逃的时候没能顾上她,就把她随手丢在了石林里,顾知灼让人顺手捡了回来。

“你带回京,和谢璟关一块儿。”

“要是快死了,让狱卒给她叫个大夫。”

顾知灼随口吩咐完,挽着顾以灿说道:“多棱带着她时连运气也变差了,我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费劲。”

顾知灼生怕不保险,索性就让多棱带着季南珂一块儿跑,果然他倒霉了!自己真是机灵。

顾以灿捧场地拍手。

“夭夭,今儿是对废帝的三司会审,你要不要去看?!”

啊?

去去去,当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