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目露欢喜。
小师妹这一路走到今日有多难, 他是看在心里的,也心疼的要命。
他的倒霉小师妹够倒霉的了,要不是师父护卫, 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好歹让她熬过来了。
清平走向了祭天台的边缘, 目视前方。
远处的白光骤然落下, 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光电直接劈在玄色龙靴前半寸。谢嵘吓得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墙垛上,上半身几乎悬空,他又吓得往前扑倒在了地上。
青石板上的焦黑裂纹有如毒蛇吐信。
黑暗让他仿佛置身地狱,四周都是索命的恶鬼。
“谢嵘。”
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幽谷传来。
“太子?”谢嵘眼神涣散, 双手不确定地往前摸索,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绝望的哭腔,“救我, 太子大哥, 救我! 他们要害我,他们都要害我。”
他胡乱挥舞着双臂,想要推开看不见的敌人。
“我没错!没错。先帝的心里只有太子……”他的嗓音陡然拔高, 不甘道,“太子能坐上这皇位,我也可以。”
“朕也可以!”
他手臂猛地一挥, 指向四周, 癫狂地叫嚣着,诅咒着:“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礼亲王叹气, 失望地摇头:“不知悔改。”
顾以灿凤眼挑起,用手肘撞了撞谢应忱,低声道:“不会是被你气疯了吧?”
谢应忱笑了笑,先是令人拿下谢嵘,又目视着城墙下,一字一顿地说道:“谢嵘罪不容诛,孤念你们遭奸人蒙蔽,及时悔改,可恕免无罪。”
无罪?
底下的士兵个个欢喜地看着彼此,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下来。
可以不用死了!
咚!
沉重的撞木从士兵们的手中落下,激起一片尘土。
紧接着,武器也纷纷落地,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来,匍匐在地,汗水淋漓的额头紧贴在冰冷的土地。
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应忱就是天生的君王,注定要立于万人之上。
卫国公俯视着黑压压的人影,久违的热血在他体内奔涌,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够举起百斤大刀,为大启再干一百年!
谢应忱走下城楼,癫狂的谢嵘被堵上了嘴,也被镇北军一同押了下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卫国公屁颠屁颠地紧紧跟着,堆满了讨好的笑,挤尽脑汁地凑近乎,一会儿夸太孙英明神武,一会儿赞他是明君在世,说得眉飞色舞。宋首辅嘴角直抽抽,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太孙。”周牧让人押解着几个凉人,上前回禀。
乌尔是谢应忱认识的,多棱的左膀右臂,从前在凉国时,没少仗着多棱为难他。
“多棱呢?”
乌尔被押的跪在地上,他仰起头,脸上满是伤痕,鲜血糊了他一脸。
“呸。”
他唾了一口唾液,用凉语骂起了脏话,骂得面红耳赤。
这一仗打的他都要气笑了,一个皇帝废物成这样,换作在他们大凉早就砍死换一个了。
“带回京去。”
谢应忱下了令,从他身边走过,连眼神都没有停留一瞬。
“大启太孙!”
乌尔突然暴喝出声,谢应忱驻足回首。
乌尔的衣袖底下,肌肉虬结的手臂猛然鼓起,他低吼一声,如野兽般突然发力,掀翻了押着自己的士兵,有如脱弦的利箭,向谢应忱飞扑了过去。
抓住他,用他当人质!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动作快到惊人,仿若盯准猎物的猎豹。
“太孙,小心。”
众人惊恐地同时出声,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用身体当作肉盾,挡在谢应忱的前头。
谢应忱纹丝未动,他举起火铳,扣下扳机。
砰!
火铳的硝烟弥漫,乌尔身体一僵,胸口鲜血绽放,他的双臂无力的垂落,身体摇晃一下,朝后直挺挺地倒去。
谢应忱放下火铳,唇角微微上弯,语气依然温和:“反抗者,死。”
众人齐齐抱拳:“是!”
“太孙千岁!”
一声高呼骤然响起,无数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无比的崇敬与狂热,冲上云霄。
“太孙千岁。”
“太孙万岁!”
谢璟闭上了双眼,脸色灰败。
输的毫无悬念,在谢应忱的面前,自己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甚至直到现在,谢应忱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是了。从一开始,从谢应忱回京后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入过他的眼。
耳畔是轻微的脚步声。谢璟心灰意冷,没有回头。
“殿下,您是子,还是民?”
清平的拂尘在他的头上甩过,又重复了一遍。
谢璟与他有“知遇”的因果。他言尽于此。
谢璟打了个激灵,突然有如醍醐灌顶。
子?还是民?
他是父皇之子,是……大启之民!
为子者,他当为父亲尽孝。
为民者……
“受大启百姓供奉,享尽荣华富贵……”谢璟呢喃自语,目光渐渐清明,“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一错再错。”
他心中的迷茫和挣扎被一种决然所取代。
“谢应忱……大堂兄……太孙!!”
一声比一声响亮尖利,他跌跌撞撞的跑到谢应忱跟前,膝盖发软的摔在石阶上。他仰起头来高喊道:“凉人、凉人在京城囤了数万斤火油,要放火烧城。你快回去!”
他是大启的子民!
勾结外夷,与虎谋皮已是大错,他不能再睁睁地看着满城百姓因为父皇的一己私利而死。
谢应忱的步子一顿:“你说。”
谢璟跪伏着:“最初定下的计划是兵分两路,父皇亲自率人来太庙讨伐。而凉人则会在京城,制住各衙门和各府,尤其是镇北王府。”
这是为了防止顾家人破城而出,也是为了威胁朝臣,让他们听话俯首。
“最初,并没有说要用火油。是、是季南珂无意中透露的。”
谢璟的大婚夜是和季南珂在一起渡过的,软玉温香,缱绻缠绵。
一直到天快亮,他才不得不走。
季南珂伺候他洗漱时,许是见他紧张,还宽慰他说:凉人备了数万斤的火油,不会有失的,您不用担心。等您回来,您就是太子,是大启储君。
他当时吓坏了,连声质问季南珂是怎么知道,季南珂只说是无意间听到多棱说起的。
谢璟想要再去问多棱,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时谢璟还在软玉温香中,没有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他质问的时候,季南珂明显惊住了,似乎难以置信,最后才说是“无意中听到”的。
仔细想来,谢璟有些毛骨悚然。
“这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但季南珂不会凭白无故提起火油!”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惊白了脸,京城常驻人口就有四十余万啊!
谢应忱的指尖紧绷,隐隐发白。在沙盘推演时,他们料到了凉人可能会在京中纵火,再趁乱浑水摸鱼。但是,没有料到凉人会有数万斤的火油。
顾以灿沉吟道:“凉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弄到这么多火油。”
对。
火油买卖是有朝廷监管的,还不至于松懈到有人大量采买火油,运到京城都发现不了。
除非是谢璟在危言耸听。又或者……
谢应忱接口道:“或者是凉人花了数年时间,一点点囤积起来的。”
数万斤火油还不足以烧了整座京城,但如今秋风渐起,天干物燥,倘若把火油尽数泼在上风口,一把火烧起来,至少会累及半个城区数万人。
京城必会大乱。
若凉人发起狠来到处乱泼,只怕还会更严重。
百姓们离得远,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个还沉浸在方才护驾成功的亢奋中,激动的交头接耳。
在谢应忱身侧的众臣却听得一清二楚,吓到不行。
他们的父母妻儿全在京城里!
今儿祈福,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全部随驾,京城里连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皇帝带走了布防的亲卫,等于又让京城的兵力削减了一大半。
谢应忱让自己冷静下来,公事公办地命道,“镇北王,你即刻赶回京城。”
说完,语调稍轻了一些,给了他一块令牌:“我安排了后手的。”
顾以灿点点头,他心里记挂着妹妹和家里人,当即领命。
他屈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长啸,紧跟着一匹黑马从太庙西侧的马厩里跑了出来。它矫健的四肢飞跃而起,从挡在前头的几人头顶跃了过去,几个纵身就到了顾以灿身前。
顾以灿拉过缰绳,跃上马背。
“走!”
烟云罩奔向城门,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谢应忱朝重九点一下头:“先红后蓝。”
重九从怀里拿出了两枚穿云箭,和顾知灼先前所用过的一模一样。
夭夭不会有事。不会!谢应忱收回目光:“把承恩公带来,再带个凉人来。 ”
嗖!
穿云箭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撕破了云层,绽开万丈赤光,鲜艳的仿若晚霞点燃了天际。
霞光匆匆不散,把整片云层都染红了。
顾知灼仰头看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鲜血随着指尖的动作溅洒,在红色的戎装上留下了略深的斑驳痕迹。
红色意味着,一切顺利。
公子他们一切顺利!
她想着方才天际出现的异变,嘴角的笑更深了,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咦?
顾知灼的瞳孔骤然一缩,红霞还未散开,又一抹蓝光紧随而来,包裹了云彩。
红是顺利。
蓝是变故。
先红后蓝……顾知灼摩挲了一下指尖,目光久久不离。
“大姑娘,他们跑了。”
跑了?!顾知灼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要撤退了?
“我去看看!”
她踩着梯子,三两下跃上墙头,一览无余。
凉人在用火油烧了大门后,顾知灼便带着人先是退到了影壁,借着影壁的地势杀了一波,又折回到了外仪门。
僵持到现在。
前头被破坏的不成样,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鲜血满地。
络腮胡子跑得骂骂咧咧,满脸的不甘心,还是没有再恋战。
他确实不甘心,又气又恨,谁能想到,镇北王府竟会是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他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破了王府的大门,结果又被挡住了。这中原人的家里怎么这么多门?
顾家的女人还这么彪悍!
“百夫长。”
跟在他后头凉人心有不甘,屡屡回头道:“真的要走吗。咱们快要打进去了。 ”
“大王子的命令,你敢不听?”
嗖!
又是熟悉的破空声,络腮胡子狂骂了一句。
他带了一千人,本以为可以随随便便立下大功,结果,至少死了三四成,重伤了上百人,有一半是死伤在了这把稀奇古怪的利器上。
连他都中了一箭,铁矢拔出来的时候,撕开血肉,手当场就废了。
现在一听到这尖啸声,他本能地扑倒在地。
铁矢从他头顶擦过,那个方才还在和他说话的凉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一箭毙命。
周围的凉人赶紧架起盾牌,络腮胡子扭头最后又看了一眼顾知灼,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扭曲,他低吼:“走!”
在盾牌的掩护下,他们的身影迅速后退。
可惜了。顾知灼放下连弩,从墙头跳了下去。
顾以炔忙不迭问道:“大姐姐,咱们要不要追?”
“穷寇莫追。”
他们的人手只够防守。
顾知灼思忖道:“微微,你先去禀报一下你娘和三婶母。”
打死打生了这么久,内宅肯定也听到动静了,先安抚一下。
“喵呜。”
顾知微正要走,又欢快地叫道:“猫。大姐姐,猫来了!”
狸花猫灵活地几个纵身,从青石板路跑了过来,跃到了顾知灼的怀里,尾巴疯狂甩动。
“咪呜~”
“你怎么来了。”
“咪!”
“他们离了府没?”顾知灼向站在墙上的老单问道。
“已经拐出了影壁。属下下去瞧瞧。”
“喵呜,喵呜!”
沈猫盯着老单的,兴奋地想要跟着一起去,顾知灼按下了它不安份的爪子:“好。”
老单从墙头跃下。
顾知灼思量片刻,沈猫激动成这样,不太对劲……不是人要倒霉,就是有倒霉事要来。她盯着沈猫快要甩出风的尾巴,摸出罗盘。
从几天前起,卦象在她的眼中就蒙上了一层血色,她无法感知世间命线变化。师父说是因为天命之争已起,天机混沌,未来的命线全乱了。
“现在,天命已定,乾坤明朗。应该可以一窥天机了吧?”
她期待地喃喃自语。
不确定。
反正试试又不会死。
顾知灼拍拍猫的脑袋,示意它安静地趴在自己肩上。她拨弄着罗盘,敛目凝神。罗盘上的磁针发出轻微的嗡鸣。
沈猫伸出爪爪拍了拍。
指针蓦地停下,卦象渐显。
顾知灼呢喃有词:“火象大凶,恐有烈焰之劫……”
她的目光投向挂在垂花门上的两盏灯笼,灯笼下头垂下的流苏正随风而动。
“京城今日是偏北风。”
顾知灼掐指再算,北方离宫火煞汇聚,要是没算错的话,会祸及千里。
老单从外头回来了,说道:“大姑娘,凉人确实都已经走了。 ”
“鸣哨。”
是!老单从怀里取出了一只造型古怪的骨哨,放在嘴边吹响,一长三短再两长两短的哨声尖利的回荡开来,久久不散。
老单一连重复了三次。
京城中,如今有一千的千机营士兵潜伏。
这哨声,意味着……
收网!
哨声自然不可能传遍京城,但斥候就藏身在镇北王府附近的巷子里,他会在听到哨声后,用千机营特有的暗号把命令传达出去。
“微微,炔炔,你们留在府里收拾残局,府中上下就交给你们了。若是凉人再来,必要时可放弃外院,但务必守住内院。”
“是!”
两个半大的孩子齐齐应命。
顾以炔又问:“大姐姐,你去哪儿。”
“卦象显示,火劫将至,有烈焰焚城之兆。”
顾知灼断然道:“凉人会在京城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