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你怎么来了。”
顾知灼欢快道。
谢应忱扶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明艳的脸上神采熠熠,头发散开绑成了麻花辫, 辫子上的珠花扎得稳稳当当,连头发丝都没乱。
这样子, 压根就像是, 根本没睡。
都快五更了,不睡觉?
啊!顾知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六七成,师父一句话要好生养着,他可上心了。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马上又理直气壮, 抢先他一步道:“公子,都五更天了,你竟然还不休息!到处乱跑。”
恶人先告状是不是?谢应忱瞪她。
顾知灼的尾指勾着他腰间环佩,绕啊绕的, 绕的他心都化了。
谢应忱捏住她作乱的手, 掌心肌肤滚烫,力道却有如接住一片雪花般轻柔。
低头时,气息交融在了一起:“在做什么?”
“算卦。一不小心就晚了。”顾知灼注意到他抱在手上的东西, “公子,这是什么?”
“万民伞。”
伞下挂着的布条不少,收拢起来相当不容易, 展开时有如一顶华盖垂下流苏, 谢应忱双手扶着,挡在她的头顶。
谢应忱与她说道:“沈督主让秦沉从青州带回来的。”
沈旭确实是有心了。
知道夭夭需要功德来滋养神魂,甚至还为她拿到了万民伞。
“沈督主什么时候回来, 猫想他了。”
沈猫天天一大早跑出门,中午回来后就坐在窗沿上,闷闷不乐地看外头。
“还要过几天。”
谢应忱说着,示意她往后退两步。
顾知灼依言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伞正面的最上头,是用金色的绣线绣成的一行字——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忧。
顾知灼笑了。她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抚过,仿若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咦。
顾知灼微愕,有一股淡淡的暖意顺着手指涌入她的四肢五腑。
师父曾说,她能险死还生,是因为有无数人在真心祈求。
就如这把万民伞上的祈愿一样。
“公子,我很喜欢。”
顾知灼目视着上头的每一个名字,嘴角弯起,颊畔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谢应忱扶着万民伞站在她身侧,仰望天空。
还不到黎明破晓的天色万里无云,在无数的繁星中谢应忱准确地找到了那颗伴星。
它的光芒又璀璨了几分。
谢应忱心满意足地拉住了她的手,不到两息,这小没良心的就甩开了他,钻到了华盖底下。
她仔细去看布条上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嫌烦。忽而她脚步一顿,捏着一个草编的小蚂蚱,一脸狐疑。
“咦,这是什么?”
唔,有点丑。
“我编的。”
编了三天,终于有一个能看得了。
“真可爱!”
谢应忱:“……”
这表情,一看就是在哄他!
哄的这么老练,也不知道平日里干过多少回。
顾知灼捏着他的袖口嘿嘿笑着,快速转移话题,拉过一条宝蓝色的布条给他看:“这是五江府的。张子南和孔秀兰……他们俩就是在我在义和县时遇到的。公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义和县,这个张子南挑唆流民闹事,让我打趴下了……”
其实她一回来就说过。
不过,谢应忱依然含笑听着,替她撩开垂下的流苏,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顾知灼一点也不嫌累,又指了一个名字道:“还有他,我想着孩子病得重些,药又不够,就先管着孩子,结果,他前一天还好好的能打架,过了一晚上直接躺下快不行了。病来得比孩子们还凶!我可厉害了,把他救活了。”
“咦,这是哪儿的?好多名字和手印。”密密麻麻,一点间隙都没有。
“东阳县。”
哦哦。
顾知灼眸光微闪,上一世,谢璟领了地动赈灾的差事,带季南珂去的正是东阳县。
后来,十室九空。
“江言到东阳县的时候,症疫正厉害,死的人都顾不上埋,全堆在了街上。江言临时又多调了一批药过去,跟阎王抢命。”江言是他派去青州的人之一。
谢应忱和她一块儿把几百根布条全都看完了,黎明的光芒照耀了下来,映在这五颜六色的万民伞上,带着些许的微光。
两人还真就一晚上没睡,顾知灼让人在花厅备了早膳。
谢应忱一边喝着粥,一边眉眼含笑地看她,连白粥吃到嘴里也是甜丝丝的。
顾知灼:?
“我在想。”
“什么?”
“等我们成亲以后。”谢应忱眉眼温柔,“就能和现在一样。”
一睁眼就能见到她。
她的气息早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肉里,与他一心一体。
顾知灼难得的耳垂红了红,呼吸略有些紊乱。她掩饰地提筷夹了一个虾饺给他:“公子今晚绝对不许熬夜了,一更就得睡!”
谢应忱好脾气地连连应声,就着她的筷子一口咬下。
“夭夭,一会儿陪我去趟太清观。”
顾知灼挑眉看他。
“国师,还是师兄最为合适。”
谢应忱这几天来把道箓司呈上来的几位真人的度牒都看了一遍。
在道法上,清平丝毫不逊于其他人,最关键的是知根知底。
撇开他是夭夭的师兄不提,清平心思纯粹,没什么野心也不看重权利,最大的爱好是攒银子,还偏攒不下银子,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想不开别有所图。不然,若是再出一个像长风这样的,大启是经不起再一次折腾的。
“好呀。”
顾知灼愉快地抚掌:“师兄肯定要高兴哭了。公子,国师有俸禄吗?”
“……有,与年俸1050石,与正一品相当。”
这就好!她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清平,一用完早膳直接出城去了太清观。
谢应忱先是亲口问过了无为子的意思。
无为子吃着顾知灼亲手做来孝敬他的凤凰酥,对清平道:“你离观入世时,为师曾为你占过一卦,此行有如火中取栗,向险而行,若成可得机缘,若败生死难料。”
清平吓了一跳,这话师父此前没告诉过他。不过,入世修道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一场考验和机缘,师父就算明知有险,也不能泄露天机。
“国师,便是你此行入世的机缘。”
“日后你当为柱,撑起大启国运,如云城真人一般,凡事不可懈怠。”
清平收敛起笑容,深深拱手应诺。
“徒儿明白。”
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待无为子训诫后,又告诉了他青州送来了万民伞,无为子给她切了脉,掐指一算含笑说:“是好事。灼儿的魂魄正是需要功德温养。”
无为子说着,给了顾知灼一个福包。
“你们等请期的时候打开,是为师给你们卜算的吉日……”
顾知灼背过身,偷偷摸摸地拆开一个角,往里瞄。
啪。拂尘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说了等请期再看的。”无为子从她手里抢了回来,交给了谢应忱,“你拿着,别给她。”
说着又吓唬他道:“泄漏天机会影响婚后福运。”
“是。”谢应忱立刻藏好,“绝对不给她。”
顾知灼:“……”
“你们早些回京去吧。”
谢应忱带上清平一起回了京城,当天他便下了令旨,册封清平真人为大启国师,并交由工部修缮京城的国师府。
在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启时隔八年,终于又有了国师。
他也是大启的第三任国师。
清平得意张扬了一整天,各种奉承听得他心花怒放,各种礼收到手软,把玩了一晚上后就全都转手给了碧霞元君堂,用于安置被遗弃的女童。
作为国师,清平需要主持十月十五的祈福。
他特意跑去太庙,指点着礼部仪程布置,又连连卜了几卦,算完后,回头找上了顾知灼。
“师妹啊。”清平悄悄道,“师兄我算着不太对。”
他不管怎么算,卦象只有一个——
镜花水月。
他摇头叹说:“这卦象不吉。”
清平一开始他还想着要不换个日子,但后头也没什么好日子。
“师妹呀,要不你劝劝阿忱,干脆别祈福了。”
清平把拂尘一甩,搭上手臂上,说道: “这祈福求的是福祉,既然求不到福,干脆就别求了,免得福祸难料。”
“师兄。”顾知灼给他斟了杯茶,“你起的是什么卦?”
“九紫离火运下的帝王签。”
咚咚。
雅座紧闭的门敲响了两下。
顾知灼示意晴眉去开门,紧跟着是一个异域口音的女声:“顾大姑娘?”
站在门口的是西凉公主珈叶,还有脸色略有些别扭的谢璟。
“果然是你。”
珈叶手中提着马鞭,毫不认生地进来,深褐色的双瞳在清平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位是,国师大人吧?”
“贫道清平。”
清平拱手见了礼,又重新落座。
谢璟来回看了看顾知灼和清平,曾经清平还一直在帮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中,清平反倒和顾知灼他们更为亲近。
珈叶笑吟吟地说道:“我们跑马去了,刚回京,约了王兄来这儿吃饭。我在下头一眼就认出是你。”
顾知灼坐在临街雅座,窗户半开着。
“顾大姑娘,上回说要敬你三杯的,只喝成了一杯,正好补上。”
珈叶的官语没有多棱老练,一句话里还会掺杂一些凉语。
顾知灼没有点酒,陪着清平喝茶,珈叶去问小二要了一壶酒来,一连敬了两杯,顾知灼若有所思着也干脆陪饮了两杯。
珈叶笑道:“中原的酒还是绵软了一些,我这回来带了些马儿酒来,口感甜甜的,一会儿我让人给顾大姑娘送几坛去。你也尝尝我们草原的酒。”
顾知灼应了声好,抚掌赞道:“素闻草原女子豪迈爽利,与公主一见果真如此。”
珈叶捏着马鞭的手指略紧,若无其事地笑道:“顾大姑娘的凉语说的这般好,从前来过凉国吗?”
“上辈子去过。”
嗯?珈叶怔了怔,当然是不信的。她随口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当真了?”
顾知灼似真似假道:“不但上辈子去过,上辈子还和娜古雅尔首领一起用过酒,也是马儿酒。听说娜古雅尔首领早年间被父兄以十匹羊的价嫁去了余部,结果还不到十年,她便成了余部的首领。着实让人钦佩有加。”
作为凉国公主,珈叶对娜古雅尔并不陌生。
她的出嫁只是一桩买卖,余部有杀女的野蛮习俗,族中素来女少男多,兄弟共妻。娜古雅尔甚至都没有贵族血统,只是一个草原牧羊女。
就是这样一个牧羊女,被“嫁”去余部后,在二十五岁时成了余部首领,让那些野蛮男人俯首在脚下。
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顾大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看出来自己亲近她的用意了?
思忖间,顾知灼又将一杯酒递到了她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了她深褐色的瞳孔。
“请。”顾知灼抬了抬手,“这一杯是我敬公主的,祝贺公主新婚之喜。”
珈叶笑得大大方方:“三殿下说,太孙是他的堂兄,以大启的风俗,日后,我与顾大姑娘也算是妯娌了。”
她又喝了一杯。
扬袖的同时,辫子轻扬起来,又垂落在肩头。
谢璟不乐意听到她就要嫁给谢应忱了这样的话,待这杯喝完,他主动道:“珈叶,你王兄该等急了。”
珈叶没有拂他的面子,和顾知灼道了别。
谢璟迟疑了一下,回身问道:“清平真人。你曾说,珂儿是天命福女,如今……”
清平扬起拂尘,打断了他的话。
清平不说谎,实事求是道:“天命已尽。”
站在外头等他的季南珂在听到这句话时,脸色晦暗。
她的确发现,自己的运气没有以前好了,不但如此,还变得很糟糕。
方才跟着谢璟去跑马时,她还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石头撞在了她的小腿上,差点走不了路。当时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三年前,她和一些贵女们去打猎,惊马摔了下来,但方家姑娘的马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马前。
两匹马撞在一块,她摔在了方家姑娘身上,方姑娘摔折了骨,正好也是相同的部位。
还有……
“珂儿,走吧。”
谢璟打断了她的思绪,季南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们也没有走远,而是进了距离这间足有三间之隔的另一间雅座。
推门进去时,多棱锐利的目光直接投了过来。
“王兄。”珈叶娇俏地说道:“我们上来的时候看到顾大姑娘了,过去打了声招呼。”
她往圈椅上一坐,把马鞭放在了八仙桌上。
“马上就是大婚的日子了,三皇子殿下,你想好了吗?”
这位三皇子实在是个没有主意的,又优柔寡断,粘粘糊糊。多棱可不想自己白忙活一场。
大启皇帝如今困在宫里,除了宫宴那天,连人都见不到。要如何配合,只能靠这位蠢皇子。
“我。”谢璟犹豫了一下。
他想说不好,承恩公已经抢先一步对多棱道:“您放心。”
“此事绝不会有岔子。”承恩公讨好地笑道,“殿下是您妹婿,一家人。”
多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他拿起一坛酒,哗啦啦注满了面前的海碗。
抽出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割,滴下来的鲜血在透明酒液中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权当是歃血为盟。”
他把海碗推谢璟的面前一推。
短刀也啪的扔了过去。
承恩公催促道:“殿下,快啊!”
谢璟攥紧了手。
与蛮夷合作,有如与虎谋皮。
他想起顾知灼看向他时,永远带着嘲讽和鄙夷的目光。
他蓦地起身,黑着脸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