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应忱轻笑。
他什么都不用说, 她的想法素来与他一致。
谢应忱的双眸仿佛带着柔和的光晕,停留在顾知灼的身上。
多棱瞳孔骤缩,眯眼注视着顾知灼, 没有注意到,谢应忱手里一直拿着一把漆黑色的火铳, 直到顾知灼出声, 他把火铳放到了条案上。
凉国在京城安插了不少暗探,谢应忱的未婚妻是顾韬韬之女,这件事多棱早已知晓。
她的容貌与顾以灿极为肖似,方进京城时,多棱就认出了她。
他还听闻,这位顾大姑娘在京城颇为张扬。
“顾大姑娘。”
他称呼道, 意思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也是想与我同饮一杯?”
他剑眉挑起,发辫垂落在前胸,显得无比肆意, 又轻佻。
在西凉的一些特定时节中, 女子若请男子共饮,一杯过后就会一同入帐共度良宵。
谢应忱眸色一沉,指腹摩挲着火铳的枪管。
顾知灼轻哼, 同样用凉语道:“我是说,要打爆你的头。”
她嘴边含笑,说出来的话字字含刀带刺。
“至于酒, 你自个儿去黄泉路上慢慢喝。”
顾知灼从条案上跨了过去, 红衣长裙,珠钗环绕,明明是富贵娇美的贵女打扮, 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一份英姿飒爽。
席间懂凉语的人不多,大多听得有些不明所以。
倒是晋王当年去过西疆,和凉人进行过和战谈判,略能听懂几句。
谁能想到,这两人面上谈笑晏晏,实则暗含杀机。
多棱笑了,轻慢的目光打量着她:“你?”
这胳膊,这纤肩,这细腰,在凉国哪怕一个普通的养马妇人都生得要比她健硕,自己一只手就能把她提起来。
多棱朗声大笑,他拿过一个海碗,把壶中的酒全都倒了进去。
凉人好酒,他这一壶都是烈酒,一碗足有一斤重。
他把碗重重一放,溅洒出来的酒液让整个大殿酒香浓郁。
“顾韬韬的女儿,输了的人就把这碗喝下去。”
“你喝,我就与你玩玩。”
“我不占你便宜,我输了,也喝。哈哈哈哈哈。”
他双手背在后头,斜眼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中满是傲慢。
“一言为定。”
顾知灼说完,向着皇帝的方向抱拳:“皇上。”
她行的不是女子的福礼,而是作为将士的军礼。
她道:“多棱王子说就算打爆了他的头,也想见识一下大启国威。”
多棱:?
这话说的好像哪里不太对。是他大启官话没学好?
“他说请皇上应允,让末将打爆他的头。”
皇帝实在看不清,李得顺俯下身,与他低声说着。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顾知灼尽管出身将门,毕竟是一介女子,比不上多棱的高大健硕,不说别的,光是手臂就比她粗了一圈有余,肩膀更是又宽又厚,两人在力量上,难以相提并论。
顾大姑娘此言是要与大王子多棱以武相搏?!
谢璟:!
谢丹灵打了个激灵,吓得酒都醒了,赶紧去扯顾以灿的袖口:“灿表弟,你上!”
顾以灿和谢应忱遥遥对视了一眼,他道:“表姐你看着就是。”
话是这么说,他拿起了酒盅,在手上掂了掂,凌厉的凤眸锋芒毕露。
谢丹灵不放心,她抱起沈猫,指着多棱悄悄道:“猫,等一下我要是把你丢出,你就去挠他。懂?”
“喵!”
沈猫亮出爪子。
皇帝发出一声冷哼,语气无喜无怒:“顾大姑娘,你想好了?”
“是。”
皇帝:“多棱大王子,你说呢?”
“大启皇帝陛下。”多棱轻佻道,“在我们凉国,勇士是不能拒绝任何一位美丽的姑娘。”
“朕允了。”
顾知灼面向多棱,她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也堪堪矮了他大半个头。
两人都带着笑,仿若只是在友好交谈,但剑拔弩张的气息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
“老宋,你能听得懂凉语吧?他们在说什么啊。”卫国公用手肘撞了一下宋首辅,悄声问道。
宋首辅涉猎广,能听懂两三句,再加上连猜带蒙,和他说了一遍。
卫国公怒而拍桌:“蛮夷安敢!不过,顾大姑娘会吃亏吧?”
“太孙不会让顾大姑娘吃亏的。”宋首辅目视前方,肩膀往卫国公方向靠了靠,淡声道,“太孙没动。”
“顾大姑娘也莽撞了些。”卫国公心里着急,有些口无遮拦,“国威为注,岂不是只能胜,不能败。”
卫国公正想着要怎么缓和一二,顾知灼用官话道:“大王子的武器呢?去拿来。”最后三个字是朝着内侍说的。
不多时,内侍拿来了一把又厚又宽的大刀。
多棱提起他宽刀,吐出两个字:“找死。”
“哎哟。”卫国公拍了大腿,“这内侍也太实诚,让他去取还真去取……”
宋首辅目不转睛:“顾大姑娘主动提了武器,她才能用武器。”
多棱来到大殿中间,在对敌时,他从来不会轻慢,哪怕对方是个女人。
他握刀的手臂绷紧,肌肉鼓鼓囊囊。
顾知灼走到谢应忱跟前,朝他一摊手,谢应忱把黑色的火铳放在了她的手上。
火铳只比手掌略大,造型奇特,她背对着多棱,后背挡住了多棱的视线。多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毫不在意。
顾知灼走到大殿中间。
谢丹灵抱着猫,身体紧张地前倾,万一小表妹吃亏,她就放猫挠人。
两人面对面而立。
咚。
内侍敲响了一面花鼓。
多棱扬手,宽刀平举向她,抬步猛冲的同时,一刀砍了下去。
顾知灼抬臂,举枪,扣下扳机。
砰!
这一枪顾知灼瞄准了多棱的头颅。
凉国没有火器,多棱也只闻过,乍一见火铳,见它小巧到一手能握,他也只当是什么女孩家家的玩意。
直到顾知灼扣下板机的那一刹那,一股莫名的危机疯狂袭来。
会死!
多棱顾不上狼狈,举刀挡在脸前,健硕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后弯折。
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去了力道后,后怕地摸了一把微痛的脸颊,指腹顿时染上了血珠。
太快了。他刚刚只要慢了一息,伤的就不止是脸了。
弹丸击穿了他用了数年的宽刀,还击穿了他身后的柱子,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小小弹孔。他抬头,顾知灼站在原地,枪口正冒着白烟。
这是大启的火铳?
枪管滚烫,顾知灼抬臂指着他,这一回,她居高临下。
她用凉语道:“手无缚鸡之力,照样打爆你的头!”
多棱:!
这不是在开玩笑,那一枪确实是冲着自己的头颅去的,她存了杀心。
殿中一片静。
皇帝看不见,枪声惊得他心口狂跳,李得顺赶紧附耳说着经过。
所有人都被这火铳的威力所震慑。
迦叶公主持杯的手抖了一下,嘴角微弯。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这火铳的尺寸连姑娘家都能一手握住,射速和威力更是惊人,远胜火枪营的火绳枪。
太孙的手上已经有这般厉害的火器了吗?若是给火枪营配备上,看这些蛮夷还敢不敢在大启面前逞威风!
这么一想,兵部尚书心头火热,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个十年,亲眼看到四夷来朝的盛世。
“大王子。”
“听闻在凉国,一方不认输就是不死不休。”
这是用官话说的,说话的同时,顾知灼再度举枪。
多棱以为她是在装腔作势,据他所知,火铳在用过一次后,要重新填装火药和弹丸,颇为费时,远比不上弓箭来得迅捷。
砰!
枪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多棱惊了一跳。
他的动作比大脑更快地往后闪躲,狼狈地趴在了地上,这一枪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竟然能连发两枪!卫国公激动的快要跳起来,他看得清清楚楚,顾大姑娘没有放置弹丸和火药,更没有去点过火绳。距离第一枪也不过才几息。
威力,射速,便携,样样俱备。这简直就是一大杀器。
太孙有这样的好东西,竟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露,他恨不能立刻抢过来,好好看看。
多棱的胸口剧烈起伏,震惊之余,目中流露出更多的是贪婪。
砰!
第三枪。
这一回,他躲得没那么及时,只堪堪避开了头部要害,弹丸射穿了他的肩膀。
和中箭不同,疼痛从肉中爆开,骨肉的撕裂和滚烫的灼热同时袭来,饶他是实打实的靠军功拼杀出来的西凉勇士,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我认输!”多棱快速喊道。
顾知灼可惜地放下了火铳。
这把改进过的燧发枪,可以连发五枪,但是,每一枪之间得有十息的间隔,不然枪管会过热爆开。
若是能连击,绝对能让他脑袋开花。
师兄说的极是,此人气运颇佳。
自己这三枪全是朝着他的头颅开的,偏偏一枪都没打中,太可惜了。
多棱直勾勾地盯着她。
“生的壮又如何,一个姑娘都能把你打到跪地求饶,不过是废物罢了,废物就该待在废物该待的地方。”
顾知灼用凉语把他刚刚的话,尽数还了回去。
她说话时还是笑眯眯,仿若只是随意的问候。
“大王子你说是吧?”
多棱捂着受伤的肩膀,也笑,阴狠如狼。
顾知灼:“大王子日后若再口无遮拦,当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她说完,轻击了两下手掌,立刻有内侍把那一海碗烈酒端了过来。
“本王子既输了,当然会认输。”
多棱接过海碗,一口气喝完,他的手还在发颤拿不稳,溅出来的酒液不小心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顾大姑娘……很好,本王子记着了。”
“好酒量。”
顾知灼轻轻击掌,把火铳还给了谢应忱,两人目光对视。
她向着皇帝的方向抱拳道:“皇上,末将不负所托。
皇帝惊疑不定,三记枪声震得他胸口闷痛。
谢应忱有这等利器,一旦用此招兵买马,自己的禁军能抵挡吗?
自己已经在他的软禁下了,他下一步就该要除掉自己,篡位登基了吧?
他越想越怕,不能再耽搁了!皇帝心慌的厉害,也怕得厉害,两条腿不自觉地在发抖,自打看不见后,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发慌。
更何况是他最忌惮的人。
顾知灼见过礼后,直接起身,吩咐道:“宣太医。给大王子好生瞧瞧,别怠慢了‘贵客’。”
多棱眉心一跳。
从方才,把控主导的都是这位顾大姑娘,如今的大启已是谢应忱这个太孙说了算的?
顾知灼转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我厉害吧?”
她向着顾以灿一挑眉。
顾以灿捧场的鼓掌:“妹妹好棒。妹妹天下第一!打得他脑袋开花。”
“我都快吓死了。”谢丹灵嘟着嘴,“猫也是。”
三声枪响把猫吓得够呛,小脑袋缩在了谢丹灵的咯吱窝里。
顾知灼用手指头戳了戳它。
“咪?”
猫探头出来,左看右看,喵呜喵呜的诉委屈。
多棱让内侍领了下去,弹丸嵌在了肉里头,还需要太医用小刀割开取出。
舞乐又响,大殿中,谁有也没有品舞的心思了。文武百官心绪各异,仿佛还沉浸在一连三声枪响中。
卫国公一脸兴奋上前问谢应忱要火铳看,拿在手里摸了摸,恨不能也亲手试试。
晋王端起面前的酒盅一口饮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三枪,出气是次要的。
震慑才是太孙的目的。
震慑西凉,震慑朝臣,震慑皇上……他在逼迫皇上尽快出手。
谢应忱心思缜密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顾知灼与他心念相通,明明只是突发,两人没有任何的交流。
顾知灼却将震慑做到了极致。
“天命……”
晋王又饮下了一杯,喃喃自语。
他竟然轻狂的以为,自己可以主宰天命。
他问过长风,天命要是又被改回来了会怎么样。
那个时候,长风用黑水堡城的满城鲜血绘着符咒,他看得毛骨悚然,鼻腔里充满了浓郁血腥味。作为一个武将,他不怕血,唯有那一次,他差点吐出来。
他想转移注意力,所以,问出了那句话。
“真到了这么一天……”长风当时说,“太子这一脉倘若还能有子孙侥幸幸存,他必将为天命之主,气运盖天,不可阻挡。”
“气运盖天。”
被篡改的天命,回归正途,回到了废太子唯一血脉的手上。
自己果然是没有活路的。
“皇上。”晋王起身,忍不住道,“臣瞧着您有些疲了,要不要回去歇一会儿。”
他想说,让皇帝老实待着,谢应忱出师无名,皇帝才能安度余生。
谢应忱知他意图,轻轻一笑,没有理会。
皇帝正烦着,不耐道:“晋王也想另择新主?”
这一刻,晋王的心彻底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