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往上?

重九抬头。

多宝格的最上头有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匣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重九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打开的地砖正慢慢合拢。

在机关中,有一种是后发机关, 也就是说,在机关开启后, 必须把它调整到特定的位置, 不然机关就会锁死。

后发机关也是最难判断的。

重九面向多宝格,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尺寸,果断地拿下了其中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一打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跃入眼中。

找到了!

饶是重九平日里再寡淡,此刻嘴角也不由弯了起来。

圣旨的表面是黑血色的血渍, 星星点点。

他展开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内容后,直接往怀里一塞,再把木匣子按原样放了回去。

地砖合拢了大半, 重九举起夜明珠飞快地扫视了一眼, 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身形一闪,奔上石阶, 在地砖彻底合拢的那一瞬间,闪身出了暗室。

重九把机关挪到原位,扫清了所有的痕迹, 原路返回。

他把鸟笛置于嘴边, 有节奏的吹了起来。

有若林间的翠鸟,鸣叫声声。

向阳的耳朵动了动。

鸟鸣与风声融合在了一起,谢璟用帕子给季南珂包扎好脚踝的伤, 他摸了一下她的骨头应该没有断,但是伤口挺深的,一直在流血。

季南珂柔弱无骨地靠在他的身上。

谢璟暗暗叹声,她不闹了就好,可是冥冥中又有些不甘心,那个被他拼命压制着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说,季南珂其实并不介意为妾,若是当时他坚持不和顾知灼退婚,季南珂肯定也会妥协的。

他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进退两难。

竹棚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左右摇晃。

季南珂下巴微抬,美目中满含忧心:“殿下,这竹棚会不会倒?”

谢璟没有应声。

“殿下?”

不等他开口,管事立刻先一步道:“这位公子,你们答应过不乱闯的。”

谢璟没有勉强,毕竟是说好的,他只道:“还请老叔给我们找个大夫来。”

好好!管事的嘴角直抽抽,不把他们俩打发了,自己今儿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管事赶紧让哑仆去叫大夫,他亲自站在一旁守着他们俩。

向阳问管事讨些干草,他听说是喂马的,嘴角又抽了抽。

向阳弓着背,哑着嗓子呱噪道:“你不知道,我那马儿呀,不吃饱就不肯跑,刚刚跑了这么远的路,铁定要闹脾气。哎。这要不喂饱了,我们也没法回去啊……”

“去拿!”

哑仆应诺。

向阳连连作揖谢过,咋咋呼呼吹了个长啸:“快过来!有吃的了。”

管事脸色一变,拉车的骏车打了响鼻,它拖着断掉的车架,撒欢地朝这里跑了过来。

“拦下!”

管事高喝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谢璟白着脸叫道:“快让它停下。”

向阳“吃惊”的手足无措,叫道:“快停下,快停下……殿下,它不听我!”

“你让它……”

话还没有说话,马撞倒了向阳。

砰!

紧跟着,它拖着的半截车架撞开了围过来的哑仆们,又撞上了竹棚。

咔嗒。

支撑着竹棚的竹子应声而断,竹棚朝着一个方向倒了下去。

“殿下!殿下!”

马下的向阳哎哟哎哟地叫着:“殿下要死了!”

“救命啊!”

轰隆。

竹棚彻底倒了,掀起了漫天灰尘。

巨大的动静,就连在屋里伺机而动的重九也听得一清二楚。

哑仆们急了,从四下冲过去了好几个人,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全都被引了过去。

耳畔的鸟笛声示意他可以动了,重九小心地推开窗看了一眼,趁机翻窗而去。他先是紧贴着墙,把身形隐藏在阴影下,又快步回到了芦苇丛中。

再一次吹响鸟笛。

一长三短,意思是,安全离开。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闹哄哄的庄子,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向阳嚷嚷着的声音。重九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在芦苇丛中快速移动。

风呼啦啦的吹着,芦苇在风中不住摇曳。

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遮蔽了阳光,阴沉沉的天,连风也邪得很,一阵阵的吹。

这股邪风把晋王府门口的喜字也吹散了好几次,王府管事不停地让人重贴,但每一次贴上去不久就又会被吹下来。

这太不寻常了,凑热闹的百姓们交头接耳。

阖府大喜,晋王府正门大开。

可是,有影壁遮挡着,照样看不见里头的动静。

他们只知道,花轿进去都快两个时辰,一直都没有动静。

在大启朝,午时前办喜事,午时后办丧事。

如今已经到了申时,这个时候还不拜堂,委实不吉利,有个老人家忍不住嘀咕道:“怎么跟冥婚似的。”

“别胡说。”

这是王府,大喜的日子说这种晦气话,当心被拖下去打死。

大门上的喜字又被风吹开了,小厮反应快速地拿了新的贴上。

有人不服气的低声道:“喜字贴一张没一张,意思就是没喜了。”

“没喜,不就是丧吗。”

“不吉利啊不吉利。”

要不为了等喜钱,他们早走了。

晋王府这回的喜钱特别大方,全都是一两一个的银锞子,花轿入府撒一回,拜堂前后撒一回。这一个银锞子够他们用上几个月,别说多等几个时辰,等上几天都值。

说着话,有几个小厮从里头搬出了几个竹筐,见竹筐里头闪烁着的银光,他们脸上一喜,迫不及待地一人一句说起了早就想好的喜话,什么夫妇和顺啦,早生贵子啦,喜事连连啦,都不带重样的。

一把把银锞子撒了出去。

“拜堂啦!拜堂啦!”

晋王府里终于响起了铜锣声,意味着要拜堂了。

别说是等着喜钱的百姓,连坐在正堂等着观礼的宾客们也有些坐不住。

他们都已经坐了两个时辰。

听说,谢启云起不了身,他们只能耐下性子等,就这么等着等着,一直等到了现在。

“太孙。”

卫国公俯身亲手给谢应忱斟茶:“今儿这婚事安排的好生奇怪。”

谢启云活不成了,这事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秘密,承恩公府敢嫁,摆明了就是默认女儿是嫁过来守活寡的。

就算谢启云真的临时死了,也大可以让新嫁娘抱着公鸡拜堂,而不是让所有的宾客干等着。

谢应忱微微一笑:“看看吧。”

见他搭理自己了,卫国公一喜,没话找话说道:“您饿了没,臣带了包肉干,您要不要填填肚子。”

谢应忱地位高,坐在了尊位,卫国公本来的位次要低了好几个,不过他脸皮厚,从进门就赖着谢应忱,硬是不走。

宋首辅白了他一眼,从前倒是没看出来,卫国公还是个又争又抢,非要后来者居上的。

自己不能再仗着第一个从龙,就不思进取,不然早晚被他给取代了。

但要让他像卫国公死皮赖脸,又有一点点为难人。

“来了。”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宋首辅朝门口看了过去。

铜锣声中,两道穿着喜服的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一瘦一胖。

瘦的是谢启云,他几乎已经是皮包骨了,喜服穿在他的身上宽宽大大,由谢笙搀扶着走在前头,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跟赤脚踏在刀尖上似的。

他喜服的袖子很长,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帷帽,垂下了层层叠叠的红色纱蔓,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卫国公不敢多看。

“太孙。”卫国公继续没话找话套近乎,“承恩公家的闺女怎生得这般壮实?”

新嫁娘的身形圆润,把喜服撑得都快绷出来了,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

卫国公继续说道:“您记性好,肯定记得她的身段,是不是不太像啊?”

谢应忱斜睨了他一眼:“没见过,不记得。”

这一眼,卫国公打了个哆嗦,他挠挠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干笑了两声:“承恩公这人,不地道啊,把亲闺女嫁给一个死人。”

“哎,谢启云怎么走得这么慢。”

谢启云的步子确实很慢,几乎是一步步地在往前挪,死气沉沉。

晋王坐在主位上,提心吊胆地看着。

谢笙搀扶着谢启云,低声提醒了一句:“门槛。”

谢启云想要迈过门槛,脚刚一抬起来,背后似乎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本就体虚无力勉强支撑,这一下,顿时就失去了平衡,脚绊倒在门槛上,头朝下摔了下去。

“云儿。”

晋王和王妃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谢启云的手拿不住东西,只得把红绸绑在手腕上,他一倒下,拉扯着红绸另一头“新嫁娘”也踉跄地往前跌了几步,身体倒下的同时,盖头飞起,又快速落下来。

附近候着的小厮冲了过去,拉人的拉人,挡人的挡人。

王妃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站也站不起来。

晋王赶紧扶住王妃,喊道:“快扶世子起来。拜堂继续!”

卫国公揉了揉眼睛,呆呆道:“老、老宋啊,你看清了没……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盖头底下的怎么会是承恩公?”

“不对不对。”他呵呵笑,“肯定是老孙家那闺女跟他长得太像了,女肖父嘛。呵呵呵。对吧,老宋?”

宋首辅也揉了揉眼睛,嘴巴微张,就跟生吞了苍蝇似的。

长得像?

他问:“你见过哪家闺女肖父肖的长胡子的?”

卫国公:“……”好有道理。

谢应忱但笑不语。

卫国公的脖子跟生了锈似,极慢极慢地转过去:“太、太孙,您也看到了?”

尽管盖头只扬起了短短一瞬间,小厮也挡得快,挡得及时,可谁不认得承恩公啊!

正堂里,所有人脸色古怪,嘴角直抽抽。

“王爷!孙家竟然敢毁婚替嫁,此等恶劣行径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

安阳侯义愤填膺。

他以为是承恩公府骗婚,正要怒斥承恩公这等无赖行径,就见满堂一片静。

没有人应和他。

“荒唐!”

礼亲王气愤地站了起来,撞得身后的圈椅连声作响,他一甩袖愤然离去。

晋王的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给世子娶个男人?把宗室的脸都丢光了,这种地方,他多待一刻都嫌脏!

谢应忱也跟着起身,温声安抚:“叔祖父莫急,夭夭说了,您急不得。”

这两人一走,卫国公头一个跟上,紧接着的是宋首辅,其他人看了看彼此,三三两两地对着晋王拱了拱手,低头赶紧走。

热热闹闹的正堂,走掉了近一半的人,变得空空荡荡。

谢应忱从承恩公的身侧走过,轻叹着摇了摇头。

承恩公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煞白的。他也是要脸的,所以和晋王反复确认过,绝对不会露脸,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谁能想到不但是露了脸,还是在众目睽睽下露脸!

他的心拔凉拔凉的,头皮发麻,脑子嗡嗡作响。

他看到谢应忱的五爪龙纹靴在自己的身侧停留了一瞬。

那一声轻叹萦绕在耳际,又渐渐远去,仿佛是在问他——

值得吗?

谢璟还追着姓季的到处跑,连他都不在乎皇位!自己为了他颜面全无,值得吗?

轰。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脑门。

他啪得一下扯开了盖头,周围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律!”

承恩公骂道,“你儿子都快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想哄我闺女嫁过来,我呸!”

“老子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的,你休想!”

咦?

刚走出门的几个人脚步一顿,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晋王仗着有婚书逼嫁? ”

“承恩公临了不舍得嫁闺女,跑来闹事?故意想让晋王府难堪?!”

“闹事穿喜服做什么?”

旁人许是做不出这种事,但以承恩公的混账样,他一旦混起来可不会给谁留面子。

有人干笑: “承恩公还真是疼闺女。”

这倒是比他自己嫁过来要合理些……也许吧。

晋王脸色涨青,冷言道:“吉时到了。”

他说得一字一顿,语气中带着一股胁迫。

“什么吉时不吉时的,你儿子下葬的吉时?”

承恩公嘴毒的呛了他一句,三两下把喜服一脱,指着晋王骂道:“还想让我孙家闺女嫁你死人儿子,想得美。”

“你儿子反正也要死了,配个冥婚也就得了。 ”

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这股憋屈和怒火压在他胸口好些天了。

礼亲王驻足回首。

承恩公见状,心中大定。

“孙显耀。”晋王扶着王妃,直呼其名,语气中带着隐忍的怒火,“这儿这堂必须得拜。”

“不然本王绝不让你好过。”

“叫什么叫。”承恩公插腰道,“你也不瞧瞧你儿子是什么德性,还有脸来娶我闺女。你们快过来瞧呀,来来来!”

承恩公推开了围在谢启云边上的小厮,一把扯下了他的帷帽。

“不!”

谢启云虚弱的喊着,他根本挡住。

帷帽层层纱帘底下,是一股血肉模糊,恐怖狰狞的脸。

周围的宾客齐齐后退,抬袖掩面,多一眼都不敢看。

小厮们赶忙挡住人。

“还给我。别、别看。”谢启云难堪的用双手挡脸,周围的目光像一根根利刺扎在他的身上。

“求你。”

他爬不起来,只能像只猴一样,任人嘲笑。

“挡什么挡,这么见不得人,怎么还有脸娶媳妇?”

他越骂越顺溜。他没有“代女出嫁”!没有,绝没有,他只是来骂晋王不厚道,来给女儿毁婚的……他不停地跟自己这么说,连自个儿都相信了,挺起胸来,又去扯谢启云的喜服。

“别……别看了。”

晋王忍不住了,他把王妃扶回到椅子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拿下他!”

呲呲——

喜服的衣袖撕开,手臂上连血肉也没了,只余下了白骨森森。

“你、你……”谢启云难堪地指着承恩公,胸口剧烈起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

他两目圆瞪,灰蒙蒙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了。

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断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悲痛绝欲的高喊起来:“王爷,王爷!世子爷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