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心中涌入了一丝阳光。
孔氏催促道:“有娃娃病着的, 先去领了再说,总不会更坏。”
他们家家都有生病的孩子,闻言也顾不上再闲话了, 赶紧都去了衙门。
衙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排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粗布妇人,她的孩子脸颊滚烫发红, 三四岁的年纪难受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妇人灰头土脸, 疲惫掩盖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领过药丸,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不发一言地走到一旁坐下,脸上早就麻木,仿佛在等死一般。
其他人一边排队领药,一边悄悄打量着她怀里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他们一个个往前走, 又一个个领了药后离开。
每户只能领三颗。
秦沉站在一旁看着,也没说什么。时疫严重,为了避免青州地方官阳奉阴违,错过了控制时疫的最佳时机, 谢应忱直接从京城派了几个人出来。
秦沉就是其中之一。
在到这个镇子之前, 秦沉已经去过七八个城镇了。
百姓们在刚拿到药丸的时都是一样的将信将疑,但是只要用了,就知道这真能救命。
“退烧了……退烧了!”
“儿啊, 醒了醒了。”
惊喜交加的呼喊声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沉沉,抱着孩子蹲在街角的妇人,又哭又笑。哭着哭着, 她抱着孩子, 脚步踉跄地冲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秦沉面前,连连磕头。
“大人大恩。”
类似的场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发生, 秦沉一如往常地把人扶起来,说道:“这些药丸都是来自镇北王府顾大姑娘的方子。专治此次的时疫。”
他朗声道:“药丸暂时只有一万丸,顾大姑娘说,大人能多扛几天,但孩子一旦染上,几乎十死无生,家中有孩童得病的,这趟的药丸先给孩童用着。”
“三日后,还会再送来一万丸。”
有人凑过去看妇人怀里抱着的孩子,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孩童,正睁着眼睛东看右看。
竟然真的醒了?
他又摸了摸孩童的额头。
真的不烫了!
他捏紧了手上药丸,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疾奔。
有救了!
有救了!!
“我家娃娃病了三天,能不能先给我。”
“别挤,我孙子也病着呢,别想抢。”
“给我药!求求了!”
镇子上死气沉沉顿时被彻底打破,秦沉让人维持好秩序,安步就班地分发着药丸。
一直到午后,终于把这一万多颗药丸全都发了下去。
秦沉还特意多留了一些,让人大街小巷地去看看,有没有生病的女童没药吃。他出来时,公子特意交代过,民间重儿轻女,要提防他们把药留着给男童用,而让女童自生自灭。
这一日。
镇子所有人都彻夜难眠。
这一日。
没有一个孩子因时疫死去。
药丸吃下,病得轻的,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东奔西跑。
病得重的,也至少能咽得下吃食。
因为地动,死亡和时疫,而在死寂中挣扎的镇子,终于等来了阳光,带来了一丝勃勃生机。
青州,渐渐活了过来。
青州各地的道观,香火一下子旺了。
他们虔诚地跪在三清像下,供奉着香烟,祈求着: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
“唯愿顾大姑娘万事顺心。”
“唯愿顾大姑娘无病无忧。”
……
无数强烈的愿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一起,化作了淡淡的霞光,笼罩在了太清观的上空,久久不散。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络绎不绝的香客们闻讯而来的,第一天大多是京畿的百姓,到后来,连翼州,兖州的香客也特意赶过来。
太清观香火极旺,香烟缭绕。
观中容不了这么多人,一时进不了山门的,都安分地在外头候着,他们仰望着霞光,满眼虔诚,等多久都没有人叫一声累。
“贫道听说国师玄心真人羽化那日,也是霞光满天,仙乐缭绕。”
玄心真人是大启朝的第一位国师。
太祖皇帝尚在微末时,玄心真人就已算出他有真龙之象。玄心真人奉他为天下共主,辅佐着太祖皇帝御极天下,结束了数十年的乱世。
“玄心真人有救世天下的功德,羽化那日才会引来满天霞光。”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游方道士。
他入世修行不久,听闻了此等异象,匆匆赶过来。
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太清观中,必有大福泽之人,福祐我大启万民。贫道若是能见上一面,此行也算是值了。”
正说着话,陡然一个声音响起:“官府来了!”
往山脚的方向,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大声提醒着:“快让开,快让开。别挡着道。”
“怎么官府也来了?”
“哎哟。让让,让让,我快站不住了。”
“在洒喜钱呢。”
围在山门前的百姓们纷纷向两边退开,挤在一块儿,让出了中间的山路。
不多时,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疾步而来,紧随其后是一辆黑漆马车,骏马的脖子上戴着硕大的大红色绸花。
跟着马车步行而来是宋首辅和礼部尚书等人。
而在马车的后头,内侍们的手上提着装满了铜钱的竹筐,一路上山,一路洒着喜钱,一个个的脸上全都喜气洋洋。
马车停在山门前,礼亲王和王妃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一早,就在吉时去了镇北王府下聘,一百二十八台聘礼,贽礼是两只活雁,礼部尚书绞尽脑汁,哪怕再急,哪怕是冲喜,整个仪制也安排的极为大气,跟礼亲王要求的一样——冲喜也要冲出皇家风范。
下过聘后,礼亲王又带着婚书,来了太清观。
三天前,礼亲王就命人来观中打过招呼了,既便如此,他也是事事周全,把男方求娶的姿态放得极低,不但没有要求太清观闭观,甚至除了他中过风年纪又大了实在走不了山路外,宋首辅,卫国公,还有礼部尚书和其他礼部的官员,全都是在山脚下,就弃了马车,步行上来的。
观主亲自在观门前相迎。
礼亲王长揖,做足了礼数:“本王前来,是为谢家子谢应忱向顾大姑娘下聘求娶。”
观主面容慈和:“请。”
礼亲王再次谢过,笑着和王妃一同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了后头。
人一进山门,外头顿时又热闹起来。
“你们听到没,是为辰王给顾大姑娘下聘来的。”
“下聘?”有人惊住了,“来道观下聘?”
“我听说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在观中为国祈福,辰王殿下为示郑重,才会特意来观中求娶。”
“为国祈福?”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想到:“莫非霞光的出现是因为顾大姑娘。道长,为国祈福算不算是有大福泽的?”
这可不好说。年轻道士打算跟过去看看。
“我们也去。”
山门前没有小道士的阻拦,不少百姓也跟了一起进去。
礼亲王并不在意有人跟在后头,本就是大喜事,当然要热热闹闹才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霞光。
最初听说时,他还以为又是什么江湖骗术,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果真是天生异象。
“甚好甚好!”
卫国公说起话来,要比前几天利索的多,他生怕白的不吉利,还特意在脖子上的白棉布外头又缠了两层红稠,绑得跟同行的马似的。
“连老天爷都知道我们是来给辰王下聘的,这霞光满天,真是好兆头啊。老宋,你说是吧?”
宋首辅满脸含笑,垂首的时候,白了他一眼。
这卫国公也是越来越能舍下老脸了,辰王明明没有请他当媒人,结果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呢,他就主动去了辰王府,硬是赖着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下聘。
先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镇北王府,下了聘后,还非要再一块儿来太清观。
哼哼。
这脸皮厚呀,自己是自愧不如的。
宋首辅笑得满脸愉悦,盯着他的喉咙看了一会儿。
卫国公挑眉问道:“老宋,你看什么呢?”
宋首辅小小声地和他说:“我在看,你喉咙都断了还这么能说会道。”
说完,他又抬起头,向着周围围观的香客们露出了完美的笑。
“不一样。”
卫国公先笑完,又低头轻声道:“我和老宋你不同,没你机灵,一开始就择对了主。我要是现在再不争不抢的,以后想争都没得争了。”
“而且吧,我瞧着,顾大姑娘确实是个有大福气的。”卫国公感慨道,“辰王刚回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当时,谁都以为谢应忱活不过几载,而且只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像一只笼中囚鸟,艰难求存。
而现在,才区区几个月,他离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回到当时,谁又能想得到。
“我呀,就是自作聪明。”
卫国公恨不能回去拍自己一巴掌。
“老宋,你还记得不,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上有记载,玄心真人羽化时也出现过漫天霞光。”
他悄悄用手指了指天:“说不准这还真是顾大姑娘的缘故。 ”
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卫国公没敢再接着窃窃私语,他向着香客们微微颔首,笑得仪表堂堂。
“善信,这边请。”
观主在前头为他们领路,领着他们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无为子亲自相迎。
他一身崭新的道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连一根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年岁已高,须发皆白,投手举足间,道袍衣袂飞扬,仙气飘飘,让人望而心生敬畏。
谢应忱和他们说过老道的身份,如今见连清平真人都以弟子的姿态恭敬的服侍在侧,心里更加的紧张,连忙回了全礼。
谢丹灵悄咪咪地和顾知南躲在一旁看,见他们进了堂屋,两人脚步轻快地回了顾知灼的屋子里,雀跃地笑道:“灼表妹,外头好多人,把小院子都快围满了,全是香客。”
“好热闹。”
“礼部尚书可会说吉祥话了。对吧,南南。”
顾知南连连点头:“一串接着一串,肯定背了好久。”
“还有卫国公,把自己打扮的跟马一样。”谢丹灵比划道。
女孩们噗哧轻笑,热热闹闹。
下聘时,需要有姐妹陪着。
因顾知灼住在道观,顾知骄她们昨天也跟着住了过来,连谢丹灵也溜出了宫。
顾知灼端坐在圈椅上,油亮发黑的乌丝披散在肩头,她面有病容,胸口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让她显得无精打采,病怏怏的。
“大姐姐,你坐着累的话就靠一会儿。”顾知骄仔细而又体贴,拿了个迎枕让她靠着。
谢丹灵噙了一口水:“我们再去看看。”
阿蛮也想去,谢丹灵牵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外跑,阿蛮欢快地咯咯笑着。
她们时不时地回来说道:“礼部尚书总算是把吉祥话说完了。”
“师父收下婚书了。”
“礼亲王妃往这里过来了。”
阿蛮:“来了。”
谢丹灵这下也不再出去,没一会儿,礼亲王妃在嬷嬷婆子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顾知灼在圈椅上欠了欠身。
礼亲王妃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目露忧色。
果然气色不太好,病得不轻。也难怪忱儿那小子急了,哎,这能不急吗!
顾大姑娘住在观里,连今天这样日子都没有回府,她和王爷都猜测过,只怕是她这位老神仙师父在为她续命。
彼此见过礼后,礼亲王妃上前,慈和的含笑道:“顾大姑娘,我来你挽发。”
在大启朝,下聘那日,需要由男方的长辈亲自为女方梳发,挽发,簪发。
嬷嬷手捧着托盘,礼亲王从托盘中拿起一把象牙白的玉梳,在她垂顺的发丝上轻轻梳了三下,一直梳到发尾。
她放下玉梳,亲手为顾知灼挽了发。
顾知灼还未及笄,发式较为简单,她又从另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支玉簪。
越是郑重,越代表了男方对于讨到这个媳妇的欢喜。
“得此佳妇,良缘永结。”
“是谢家之福。”
谢丹灵扶着顾知灼起身,向礼亲王妃屈膝福礼。
“哎,你快坐下,哪里需要这么多礼。”
谢丹灵扶着她又坐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要签婚书了。
礼亲王陪着无为子也一同过来了,无为子亲手把婚书递到了顾知灼的手中。
这婚书上,谢应忱已经写下了名字。
而另一栏还空着。
正所谓初婚从父,再嫁由己。女子出嫁,若是初婚,其婚书是由长辈代签的。但是,谢应忱父母双亡,婚书由他自己来签,太夫人便也觉得该让顾知灼自己来签。
无为子手持拂尘,在顾知灼的头顶轻抚了三下。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谢丹灵把笔尖沾上朱砂,递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命线相连,祸福相担。”
“诸天祖师见证,通喻三界,上奏九宵。”(注)
顾知灼冲着她笑了笑,提笔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知灼。
两人的名字并立在一块儿。
正如前世今生,他们一直在一块儿,生死不离。
无为子面含笑意地抚着长须。
“礼成。”
唱礼的内侍喜气洋洋地高喊着,嗓音嘹亮。
不止是小跨院,就连在跨院外头观礼的香客们也全都听到了。
“咦?”
那个年轻道士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他的嘴微微张开,双目圆瞪,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
笼罩着上清观的霞光在刹那间更亮了,有如雨后的彩虹七彩绚烂,又有如细雨一般,洒落在了眼前的这个小跨院里。
咦?
顾知灼蓦地长睫轻颤。
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入身体,有若最温柔的轻风,抚过她的五脏六腑,修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和魂魄。
她的胸口不痛了。
耳边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响着,似有若无: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