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的声音极轻, 有气无力,就连近在咫尺的皇帝也没能完全听清楚。
皇帝隐约只听到了“父子”,“血”, “亲生子”这几个字,顾知灼离得远, 就更听不清了。谢应忱看得懂唇语, 一字一句地为他复述。
在说到“父子相残”时,顾知灼眉心一动,连忙唤道:“灿灿,别让他念完。”
难怪他认得这般爽快,原来后招是在这里。
他自知没了活路,又不甘心一个人背下所有的罪。
祝音咒阴毒的很, 长风以身为祭,绝不可能单单只是为了换来皇帝父子相残。
更大的诅咒肯定在后头。
顾以灿没有多问,妹妹都这么说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快跑上前。
学子们堵在前头, 还在捶胸顿足, 又哭又喊。顾以灿嫌他们碍路,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飞身一跃, 在他们的肩上一一踩过,一口气奔到了最前头。
他动作极快,又气势汹汹, 周指挥使差点以为他想行刺, 长剑出鞘挡在他的身前。
他压低了声音劝道:“灿灿,别闹。”
长风吃力地继续道:“诅咒大启,谢氏一族……”
“周叔父, 得罪了。”
顾以灿一脚踢开他的剑,身体灵活地一扭身,避开了周指挥使,冲到了铁笼前。
“镇北王!”
“王爷!”
“顾以灿,住手。”
“快护驾!”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礼亲王和首辅更是面露惊慌,生怕顾以灿一时冲动做下错事,礼亲王更是直接冲过去想要拉住他。
这俩兄妹行事一向奇奇怪怪,礼亲王根本顾不上去想他有什么用意,然而他仅仅只碰到了他的衣袖,顾以灿就已经抬起一脚踹上了铁笼。
顾以灿用了全力,他这一脚下去,沉重的铁笼被踢的连连震动,东摇西晃,长风在铁笼的剧烈晃动下,滚到了另一边,后背撞在了身后的铁栏上,露出了被压在身下的一个个黑红的符纹。
这些符纹扭曲,一看就是用血写成的,一笔一划,触目惊心。
“天。”
礼亲王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往铁笼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是在诅咒。”顾以灿解释了一句。
“诅、诅咒?”
这两个字让礼亲王呼吸一滞,脑子一片空白。
“妹妹让我来的。”
礼亲王懂了,没再拦他。
皇帝还堵在铁笼前,弯着腰半蹲着,他也不知道是被一时吓得失了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是一动不动。
他挡住了铁笼的门,顾以灿没法把长风从里头揪出来,他想着是不是该把皇帝推开,仅仅只是迟疑了短短一瞬,早已没了人样的长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猛地扑了过来,一口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顾以灿看直了眼,他默默地让开,妹妹说不能让他把诅咒说完,没说不能让他咬人。
“父皇!”
“皇上!”
啊啊啊啊。皇帝惨叫着。
谢璟离皇帝最近,顾不上长风的满身脓血,扑过去拉人。
长风到底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谢璟拉扯了几下后,他不得已松开了嘴。
呸。
他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是皇帝脖子上的血,他用指腹沾血,完成了最后一笔祝音咒。
“咒成!”
长风低低地笑着:“您会死在您亲儿子的手上,您会杀了您的亲儿子,您会堕入地狱幽府,永生永世。呵呵呵。”
他本来是想诅咒谢家人,世世代代,父子相残。可惜啊可惜,被打断了。
皇帝捂着脖子,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又惊又怕。
刚刚他突然就动不了了,直到现在,四肢才终于听话,他听着长风这恶毒诅咒,脊背阵阵发凉。他指着铁笼子,怒火中烧:“来人,杀杀杀,杀了这妖道!!”
长风趴伏在铁笼里,胸口剧烈起伏。
“皇上,指使季氏的人,就在您的身边……”
皇帝让金吾卫先别动手,他咬牙切齿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是谁!”
谢璟的脑子一片空白。
父皇若是知道季氏的事是珂儿干的,肯定会以为长风口中那个要弑父的人是自己。
父皇还会杀了自己!
不能让他说。
谢璟的双臂绷得紧紧的,紧张的面露潮红。
“是……”
长风的目光慢慢朝着谢璟转了过来。
“是他…… ”
他说着,又举起了沾血的手。
“父皇小心。”
一股沸腾的热血哗地冲进了谢璟的大脑,他暴喝一声,挡在了皇帝面前,扑过去把长风压在了身下,他本来只是想要捂住他的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刀尖狠狠地扎进了长风的胸口。
谢璟双手握着刀柄。
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长风干瘪的脸上,是震惊和恐惧,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改了天命,为什么,死的人会是他。
长风慢慢侧首。
他的目光穿过了惊叫连连的学子们,投诸到了顾知灼的身上。
哪怕他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敏锐的五感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团萦绕在她身周的腥红色的光。
这团光竟然比上一回见到时更加浓烈,比血更红,像是光,又像是浓烈的血雾,笼罩着她,吞噬着她。
疯狂沸腾的气息,仿佛生长着无数只触角,张牙舞爪地向四周疯狂侵蚀。
她傲然立于世间,不为任何事而动摇。
明明她才是天厌之人,为天道不喜,满身死气,为什么,活着的人是她。
为什么赢的,是她。
为什么偏偏会是她,夺走了他所定下的天命。
彻底翻了这个天!
“我、输了……”
他的天命,亲手杀了他。
噗——
长风喷出了一口黑血。
胸口的短刀又没入了几分,刺穿了他的心脏。
“贫道诅咒你们……”
他的气息断了。
下一刻,谢璟蓦地回过了神,他惊慌地丢掉短刀,连滚带爬地摔出了铁笼子。
他的脸上温温热热的,拿手一抹,黑红色的鲜血倒映在瞳孔中,鲜血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萦绕在鼻腔周围,让他作呕。
这是谢璟第一次杀人。
他几乎还能够回想起,刀子没入血肉时,手中的触觉。
他的脸色青白交加,手脚并用地连连后退,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连酸水都吐出来了。
皇帝:!
长风躺在地上,双目圆睁,深深凹下去的双眼,有大半都是眼白,死不瞑目。
血从胸口流出没入到地面,满地的黑红色符纹就如一只只厉鬼,咆哮着,嘶吼着。
他忍不住回首,见谢璟瞳孔涣散,面色惶惶,皇帝全身上下一阵冰冷刺骨,忍不住叫嚣着:“来人,把这妖道千刀万剐,焚尸毁骨!!”
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周指挥使上前扶住了皇帝,又有金吾卫过去把长风从铁笼里拖了出来。
长风的手指还隐约有些抽动,但很快就又彻底归入了死寂。
周指挥使一挥鼻息,又搭了一下颈脉,向着皇帝禀道:“皇上,长风妖道已死。”
皇帝捂着流血的脖子,鲜血顺着手指缝流淌了下来。
“你会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长风的诅咒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一遍一遍。
他仿佛看到先帝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你也会和朕一样,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啊啊啊!
他名为理智的弦断了,皇帝表情扭曲,咬牙切齿道:“千刀万剐。”
“剐!”
“剐!”
他拔出了一旁锦衣卫的绣春刀,跌跌撞撞地过去,双手举起,对着长风的尸体挥砍了下去。
一刀,两刀……
黑红色的血飞溅起来,溅在了他的脸上,也溅到了周围臣子们的身上。
就连那些学子都不例外,这一刻,他们感觉,眼前的皇帝,大启国君,面似恶鬼。
顾以灿避开了臭气熏天的黑血,不动声色地折回到妹妹身边,赶人道:“谢应忱,你不过去看看?现在正是你装模作样,展现你贤明的大好机会。”
顾以灿熟练地挤开他,站到了妹妹身边,给妹妹摇着团扇,一副为他考虑的样子:“赶紧的,现在他们都念着太子的冤屈,懊恼不已。你再往上头这么一站,一哭,一顿足。文武百员肯定纳头就拜,再一鼓作气地把发癫的那谁赶下来。”
“从此,天下太平!”
说完,顾以灿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怂恿道:“快去吧。”
谢应忱面不改色:“灿灿,你最近看了什么话本子?”
“《龙皇降世》。”
“以后少看。”
“我就看!”
顾以灿瞪着他,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顾知灼噗哧轻笑,指使他给自己扇风。
“皇上,皇上,快住手!”
“来人,来人啊!”
礼亲王简直要疯了,他惊慌的声音接连不断,其他臣子们也是,手忙脚乱地想要拉开皇帝。
“皇上三思。”
腐臭的血腥味更重了。
所有人都被皇帝癫狂的样子给吓到,学子们不由自主地往两边退,面前没有了阻挡,顾知灼终于看清楚了皇帝的模样。
他的脸上全是飞溅起来的黑红色的血,双目泛红,他癫狂地拼命挥砍着绣春刀。
周指挥使使劲拉扯着他,又让金吾卫赶紧把长风拖开。
长风已经被砍得不成人样了,有如一块烂肉。
学子们面无人色。尽管这妖道活该,可按律也该由三司会审来定罪,而不是这么一通乱砍吧?
周围的一道道目光让人礼亲王如坐针毡,他的喉咙都快喊破了,嘶哑极了。
一国之君,先是被妖道啃了脖子,又拿着刀一阵乱砍,实在有辱大启朝的颜面。
礼亲王左看右看,想让谢应忱拿个主意,看了一圈没有人,再看一圈,好嘛,谢应忱正远远地和顾大姑娘站在一块,似乎还在说着什么,面含笑意,这里的乱象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俩的好心情。
好气。
“王爷。”首辅沉着脸,说道,“皇上还是病了为好。”
礼亲王也是这样想的,若是在金銮殿上,皇帝突然发起狂来挥刀乱砍,画面未免也太美了些。
他还是在含璋宫里待着,对彼此都好。
礼亲王喊道:“皇上病重!太医呢。快传太医!”
金吾卫终于把长风的尸身拖走,重新放回到了铁笼里,还不忘关上铁笼的门。
“好乱。”顾知灼指着混乱的人群,咯咯笑了起来。
城楼上的人不知不觉的更多了,陆陆续续有人上来,然后吓呆在原地。
顾知灼生怕自己笑得太嚣张,惹了众怒,便把头埋在了顾以灿的肩上,笑得双肩乱颤。
顾以灿摸摸下巴,确实热闹,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幸好他回京回的及时!
顾知灼嘿嘿笑着:“我就说嘛,沈督主没来,肯定会后悔的。就他,不是嫌东就是嫌西,脾气坏得不得了。”
乱哄哄。
“还能再乱一点!”
顾知灼用鸟笛吹出了几声鸟鸣,青衣学子悄无声息地向顾知灼看了过来,顾知灼略一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暗自做了一个手势。
“皇上。”
青衣学子混在人群中,高声喊道。
“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废太子无错被废,不该蒙受这千古奇冤。”
“妖道既诛,理该为废太子平反。”
激昂的情绪是会传染的。
他们大多没有见过废太子,但也听闻过他的贤名,看着如今状若癫狂的皇帝,不由地会去想,若是,当年太子没有被废就好了。
大错已成。
不能再错下去。
“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一道道声音汇集在了一起,顷刻间,就仿若掀起了一股巨浪,一波一波地荡漾了开来。
“为废太子平反。”
“废太子冤枉。”
皇帝终于听到了,仿佛有一大盆冰水当头地浇下,失控的理智也回来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
他还握着绣春刀,手上沾着血,龙袍也满是黑红色的血。
他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可是,刚刚他的四肢根本不受控制,就跟在含璋宫时一样。
砰!
绣春刀掉在了地上。
“请皇上下旨!”
“请皇上下旨!”
他们都在逼他。
皇帝看着背靠城垛而立的谢应忱,怒火腾腾直冲脑门。
他也看到了周遭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要甩手一走了之,不再面对这一切,可是,周围的人群让他像是被困在了笼中。
他道:“这是长风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他捏住了拳头,掌心中粘乎乎的血液。
“那皇上为何要杀了长风。”
谢应忱开口了,他温和的嗓音压住了周围混乱的私语,问道:“皇上若是认为长风所言,不可尽信,为何杀了他?而不是交给三司会审?”
皇帝:“……”
谢应忱的语调不疾不徐:“侄儿还以为,皇上您是为侄儿的父亲报不平,才会如此激愤。莫非是侄儿误会了。”
谢应忱故意自称“侄儿”,让人一下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这就是辰王?
是太孙?
学子们全都看了过来。
和状若疯癫的皇帝截然不同,谢应忱长身玉立,气质出尘,有如白玉温润。
辰王说得有理,若皇上认为妖道所言不实,更应该审,而不是……
灭口。
这两个字有如隆隆雷声,在他们耳畔响起,炸得他们的脑壳嗡嗡作响。
“……求皇上下旨!”
卫国公踩着午门城楼的石阶走了上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的脖子上还缠绕着厚厚的白纱布。
他走上前,撩开衣袍,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气音,艰难出声:“求皇上,为太子平反。”
“为太孙正名。 ”
他一跪,宋首辅也跟着跪了下来,四周乌压压的跪倒了一片。
皇帝脚下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铁笼上。
明明他们都跪伏在他的脚下,但是,他们却都在逼他。
“求皇上下旨!”
“朕……”
他想说,等回宫再说。
但是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他们都在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