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长风说完, 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只剩下骨骼和些许残肉的双臂吃力地支撑着上半身,腐烂的脓液流满了一地。

礼亲王呼吸停滞了, 十指崩得紧紧的,再一次确认道:“是你毒害了先帝?”

“是。”

想弃了他?哈哈哈。长风发出无声的笑, 气息震动着胸口的道袍鼓了起来。

“是、贫道。”

他真的认了?!

哗啦。

偷偷跟上来的学子们中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忍不住躲在一旁低声私语。

“废太子岂不是被冤枉了?”

“说不准,倘若是废太子指使的呢。”

“也是,要不然,他好好的道士不当,谋害先帝又有什么好处。”

不止是学子们心生疑惑,其他人同样也是。

那个青衣学子突然来了一句:“要说谁有好处……”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周围蓦地静了一瞬。

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青衣学子的目光移向了皇帝,又心虚地赶紧挪开,低眉顺目。

顾以灿挑眉,回首道:“夭夭……”他的声音一顿, 尾音扬了起来, “你不舒服?”

顾知灼的脸色有些差,不止是差,而是有种灰白的病态。

“好臭。”

顾知灼皱了皱鼻子, 难怪连猫都不愿意来。

萦绕在鼻腔的腐臭味让她闷得难受,有些喘不上来气。

顾以灿给她扇扇子,把团扇扇得哗哗作响, 坠子也“砰砰”的撞在一块。

“你要不要先下去。”

“不要。”

正精彩着呢, 岂能不看!

她往顾以灿的身上靠了靠,小小声地说道:“长风和晋王间肯定在很早以前就有过某种约定。”

所以,晋王全都推到长风身上, 不怕长风会反咬一口。

而长风,独自扛下所有的罪,也的确没有拉下晋王。

礼亲王盯着长风腐烂出了一个洞的喉咙,继续问道:“为什么?”

“为了成为国师……”长风艰难地说着话,“若是先帝病重,贫道就有机会在先帝面前露脸,讨了先帝信任。从此侍奉御前。”

就这样?礼亲王一脸惊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厉声追问道:“可有人指使过你?”

一向宽和的礼亲王,他紧板着脸,瞳孔中点燃了熊熊怒火,又拼命忍耐着没有失态。

所有人迸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长风的头向了他们,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费力地抬起手来,流着脓水的手指,指向了皇帝。

皇帝额头青筋爆起,心口的的跳动几乎都要停了。

“皇上?!”

礼亲王轻呼出声。

皇帝冷下脸来,他做了一个手势,金吾卫周指挥使握紧长剑,迈出半步,只等皇帝一个示意,就立刻斩杀了这妖道。

长风发出低低的轻笑,紧跟着,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仿佛刚刚只是他肢体无力,动弹不了而已。

长风大喘气道:“无人指使,都是因为贫道一时贪心,犯下大错。”

礼亲王的目光在他和皇帝之间来回移动,继续逼问道:“你是如何毒害先帝的?”他的声音越发冷硬。

“是……”长风舔了舔嘴唇。

皇帝猛地攥紧了龙袍的衣袖。

长风的喉咙里滴下血,他抬手抹过,连指腹上沾满了黑红色的血。

他道:“贫道把毒掺进了一个墨锭里。”

谢璟正站在皇帝身侧,注意到皇帝的身体有些僵硬。听到“墨锭”二字时,谢璟头皮一阵发麻。他记得几个月前,他曾无意中在御书房里看到半块用过的墨锭,上头刻着:拜敬父皇,万寿。

是他父皇的笔迹。

谢璟当时就有些奇怪,父皇送给先帝的生辰礼怎么还在父皇的这里。

长风接着说道:“……先帝用墨时,会慢慢吸到毒。”

“这毒生效的极慢,足足需要、需要……一些时日,先帝的身体方会渐显衰败。”

皇帝的尾指在发颤,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长风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嘴角一抽一抽的:“贫道本想着,等到太医无能为力时,再毛遂自荐,治好先帝。岂料,出了一些意外,耽误了。”

“以至于先帝暴毙。”

“其后,贫道就回了上虚观,闭关,潜心修道,以赎己罪。咳咳咳。”

他的内脏似乎也腐烂了,每咳一下,都会吐出一些黑色的似是内脏一样的肉块。

说完这番话,他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趴在地上,气息奄奄,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人不敢直视。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那一只手,正用指腹上沾上的鲜血,画着一个个扭曲的符纹。

礼亲王的身体左右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扯出了一个似苦似悲的笑,声音高亢:“你为何要嫁祸太子!”

“说!”

长风:“……贫道。”

长风神色恍惚。

他自幼在上虚观长大,入世前从未受过一点儿挫折。修道之人,须入世修行,才能功德圆满,长风也不例外。

长风怀着雄心壮志出了上虚观,为成为大启国师而来到京城。

在被云成真人打击后,郁郁不得志的他,认识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荣亲王。荣亲王那一天喝得烂醉,和他说了很多很多,包括了对先帝偏心的愤愤不平,和对太子的嫉妒之心。

荣亲王说,他若是嫡长子,会做得比太子更好。

他若能坐上那把椅子,必能把大启推向盛世。

可是先帝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先帝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太子,一心为着太子谋划,就连太孙也比他在先帝面前得脸。

他不平。

正是这股子强烈的不平和好胜心,长风在荣亲王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龙气,极为浅薄的龙气。

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可以扶持荣亲王登基,而荣亲王也答应了他,日后会立他为国师,他会成为天下道门之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奢望。

废太子龙运极盛,所以,他必须要死。

长风自嘲地笑了笑。

他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反倒是成了弃子。

礼亲王抬高音量,暴喝道:“说!”

“贫道并未嫁祸太子,是先帝他误会了。”

“贫道认罪。”长风一口气说道,“只求一死。 ”

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长风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他向着长风点了一下头:“朕答应了。”这四个字有些意义不明,似是在应下他“但求一死”,又好像是应了别的。

长风低头谢恩,艰难地画着最后几个符纹。

“竟然是这样。”有学子惊呼出声,“那么废太子他……岂不是千古奇冤。”

“若不是这妖道,先帝岂会暴毙,废太子又怎会自戕,凭白蒙受了世人的唾骂,死后都不得安宁。”

“先帝呀。”

有年长的大儒直接哭了出来,痛哭流涕,垂首顿足:“你可知太子死得冤枉。太子对您事事皆恭,岂会下毒害您。您被这妖道给蒙蔽了呀!”

“太子冤枉啊!”

尚未入仕途的学子们,大多至情至性,他一哭,其他人也哭。

哀哭连连。

就连这些老臣们也个个心思沉重。

废太子有明君之像,若非当日的祸事,如今的大启必能迎来盛世辉煌。

“求皇上严惩妖道!”

“该当五马分尸。”

“妖道死不足惜!

午门城楼上,沸反盈天。

顾知灼的目光追逐着谢应忱,越过人群,注视着他的侧颜,心中酸涩。

上一世,直到死前,废太子依然背负着弑父的恶名,他和太子妃甚至不得入皇陵,不受谢家子孙祭拜。他们的尸骨葬于荒郊,几年后更是被人掘坟抛尸。

她知道,公子的痛苦和不甘心,一直到公子去世时,也始终难以介怀。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两世夙愿达成了。

“哥,下一批的镇北军还要多久才能到。”

先前他们商量过,调三万镇北军来京城,如今只到了一千人,刚刚才安顿好。

顾以灿这趟出门,为了调兵,回过北疆。

“下一批五千人,半个月内能到。”

上万人的行军过于惹眼,顾以灿把人打散后,一批批慢慢动。

粮草不够,这五千人后,再下一批,怕是得十月了。

两人头靠着头,低声说着话。

“妹妹,三万人可能不行,最多只能调集到两万三千人。”

镇北军按制有二十万,但是连年来和北狄战事不休,死伤不断,其制从来没有满过,最多时也就十二三万,其中还包括了残废病弱的老兵和一些刚刚征招的新兵。

再加上去岁那一战,伤亡惨重,连顾白白和顾以灿都差点战死。如今镇北军中可以上战场的还不到六万人,就像顾以灿说的,休养生息,反攻北狄,哪怕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至少需要两到三年。

“北疆最近有一批马匪格外凶悍,得留人守家。”

顾知灼点了点头:“也行吧。”

如今在京中,顾家统共只有千机营的三千人,多少有些不太安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顾知灼的目光,谢应忱回首看了过来。

视角在半空中相触,谢应忱紧绷着的双肩放松了下来,眉眼柔和,仿佛再是乌云密布,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也会化为晴空万里。

咦?

谢应忱的笑容消失了,他注意到顾知灼脸色有些不太对劲,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这个认知让谢应忱心头一紧。

他想起了上回和顾知灼一起看星象时,那颗暗淡无光的伴星。

后来,谢应忱也去请教过无为子师父。

师父说,这夭夭逆天改命所承受的天道反噬,还在一步步的堆积。

谢应忱快步过去:“夭夭。”他的瞳孔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谢应忱摸了摸她略有些冰冷的脸颊:“一会儿,我们去太清观,让师父给你瞧瞧。”

“喂喂。我还在呢。”

顾以灿把他的手从妹妹的脸上拉开,不满道:“你不再去问问了,这妖道说的至少有三分假,满嘴没几句真话。”

“不问了。”

谢应忱的全部注意力全在顾知灼的身上,闻言只随口道:“出家人无三族六亲,其罪也不能祸及道门,他没有软肋。”

顾知灼深以为然。

她忽而一笑,说道:“灿灿,要是有人告诉你,先帝是被长风施法给咒死的,你信吗?”

“除了你,谁说我都不信。”顾以灿一边给妹妹打扇散味,一边还不忘瞪了谢应忱一眼,“要是他说,我更不信了。”

若非亲身经历,谁会信?

尤其是这些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更不会信神神叨叨的事。

非要在大庭广众下逼问不休,只怕连废太子被冤这件事,也会变得不可信。

点到为止。

谁都听得出来,长风所言不尽不详,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去传。

暗自引导着他们自己去发现真相。

人呀,往往对于自己的发现,深信不已。

学子们更加喧哗了,哭着太子,喊着极刑,念着先帝,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块,青衣学子里在头里浑水摸鱼。

礼亲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想劝谢应忱就此收手,不要弄得人心不稳。

礼亲王是支持谢应忱摄政的,但在理智上,他不希望叔侄相残,内斗,让外夷有趁之机。

结果一扭头,谢应忱不见了。

礼亲王:?

他只得拱手向着皇帝问道:“此妖道,谋害先帝,当处极刑。请皇上定夺。”

皇帝脸色青白,他的面孔紧绷着,冷声问道:“长风,你谋害先帝,可知罪。”

“贫道知罪。”

“传朕旨意,妖道长风谋害先帝,当斩,立刻执行。 ”

“贫道谢恩。”

长风伏身叩首。

他不想死。

他不过四十余岁,他不应该就这样死了的。哪怕反噬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也不想死。

殷家姐弟要他死,那是他的果,他可以接受。

但是,现在是皇帝和晋王逼着他去死,让他一人顶罪,既如此,他也不会让他们踩着他的血,独享人间富贵。

长风慢慢地画着最后一个符纹,他看着皇帝,艰难地发出声音,“皇上,贫道尚有一事,想向皇上禀报。皇上,您可知季氏、季氏……”

他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渐弱。

“季氏她是因为……”

皇帝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

谢璟吓得差点脱口而出让他闭嘴。他要是说出来是珂儿干的,父皇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对自己大失所望?

这么一想,他紧张地上前几步,搀扶住了皇帝。

越走近,皇帝越是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心口泛起了阵阵恶心。

皇帝走到了铁笼前,再一次问道:“你说!”

“季氏是、是你的好儿子他……”

皇帝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隐约能够听清他说了“季氏”,“儿子”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

皇帝强忍着胸口的恶心感,示意一旁的锦卫衣打开笼子。

“父皇。”谢璟的额上冷汗直流,他赶紧劝道,“此妖道满口谎言,岂能相信。您龙体要紧。”

皇帝哪里肯作罢。

季氏和那个野种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污点,他必须得问清楚到底是谁在害他。

“打开!”

锦衣卫打开了笼子。

谢璟攥紧了双拳,皇帝又走近了一步,他蹲在铁笼门前,看着长风向自己爬过来。

长风仰头笑着,笑容瘆人。

“朕在,你快说。朕在听。”

“贫道以身为祭……”

顾知灼:“灿灿,长风的手,是不是在画什么?”

顾以灿一直盯着他妹妹,除了最开始看过一眼,并没有在长风身上投诸多少注意力,他闻言,看了过去。

长风趴在地上,头向着皇帝,手藏在宽大的道袍下。

道袍宽大的衣袖略有些颤动,他的动作幅度极小,若非习武耳聪目明,根本就注意不到。

顾知灼看着铁笼中隐约成形的一道道扭曲纹路,呢喃道:“以大地为黄纸,以鲜血为朱砂,以身为祭……”

她惊呼:“他在画符。”

长风:“……以血为引,诅咒您,父子相残,死于……亲生子之手。”